五 凤鸣学堂
县城南关,有一座百亩大的园林式建筑。阁楼亭榭,古木翳日。这就是当地人为之骄傲的凤鸣中学。
凤鸣中学前身叫凤鸣学堂。原是辛亥革命时一个地方军阀创办的。七十多年来,从这里走出的学生数以万计。其中有国共两党的将军、政府部长,饮誉海外的学子、作家,以及大企业家、大奸商、大土匪、大流氓。等等。当然,更多的学生走出凤鸣学堂后沦为芸芸众生。但一部历史永远是名人的历史。校志上赫然记载着上述人物的名字和生平。那些将军、部长、学子、作家,固然是这个学校的骄傲,即便是那些大奸商、大土匪、大流氓之类,也曾为凤鸣中学增添了异彩。它以人才辈出而名扬这界首之地。既出隽才,也出怪杰。凤鸣中学是一个培养理想、也孕育野心的温床。少男少女们一进入这块天地,便会感到有一股风气在校园游**。那风气像幽灵,引着你饱览人生的美好和丑恶。使你不甘寂寞,不甘平庸,总要轰轰烈烈去干点什么事。据说,当年那个地方军阀为凤鸣学堂的题词就是:“不能上天堂,就去下地狱!”
三十年代,凤鸣学堂有个叫梨花的女孩子。父亲是本县有名的士绅,要她嫁县太爷做填房。当时,梨花才只有十七岁,长得绝色美貌,以冷艳闻名。性格烈得很。出嫁那天,梨花突然失踪了。原来,她搭车去了徐州府,在一家暗娼馆住了下来。晚上,一个四十多岁的黄包车夫,带着满身臭汗来嫖妓。梨花不顾老鸨母劝阻,一个子儿不要,和黄包车夫睡了一夜。黄包车夫是个光棍。他是积攒了半个月的工钱来宿娼的。做梦也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个娇嫩的黄花女。一夜风雨,梨花几度昏迷。天明起来,披头散发。但她不悔。当天,梨花分别给家和县太爷去一信。言说自己已在娼馆**。消息传开,一下子轰动了徐州。
县太爷自然不会再娶她了。那位士绅羞恼至极,公开登报和梨花断绝了父女关系。从此,梨花索性卖身娼门。高兴时,什么车夫、乞丐、穷学生,来者不拒;不高兴时,什么达官显贵、公子哥儿,一概不理。要么就是漫天要价,敲他们一顿竹杠。不上二年,梨花成为江北名妓,连江南一些风流才子也慕名前来。后来,她便突然销声匿迹。
在凤鸣学堂的诸多名人中,猫猫最佩服的就是梨花。她把梨花看成心目中的英雄。一天晚上,她正在宿舍和几个同学说:“人家梨花才是真正的贞节烈女!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玉壶碎了,还是洁白的。够意思!”可巧班主任来检查宿舍,一步跨进门里,听到了。就批评她:“还不快睡?尽想些歪的邪的。看你将来能出息个什么!”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姑娘。善好趋炎附势。年轻时找对象,总想攀高结贵,一般人看不起,误了。她一离开宿舍,猫猫便把头探出被窝,冲门外啐一口:“你呀,当一辈子老处女,也立不了贞节碑!”引得十几个女孩子都笑起来。
猫猫心野、性野,不大和女同学为伍。在班里,她最要好的朋友是地龙和林平。她常拉他们到校外散步。
凤鸣中学三面环野,一面临城,距县城中心有二里多路。县城里的喧嚣隐隐传来,要想听,一侧耳就能捕捉到;要想不听,随时都能把它忘掉。而旷野里带着草腥味的风,却每时每刻都往校园里灌,撩逗得你老想走出去,吸个醉饱。他们便走出去,沿田间小路一直走,走四五里路,看见一片坟地,黑咕隆咚。林平喊一声:“鬼来了!”猫猫便大叫一声:“啊——!”扑到地龙身上。她不怕人,却怕鬼。于是回转。猫猫便一路牵着地龙的衣襟,骂林平鬼东西。林平便得意地笑。呵呵的。
有时,他们也坐在田埂上聊天。月色溶溶,晚风直往衣服里钻,痒痒的。由某一件事谈开,谈到学校、谈到社会。谈得高兴了便笑。谈得不高兴了便发牢骚。便骂。但牢骚和牢骚不同。林平发牢骚只限于三人在一起时。他对许多事常有精到的分析。发完牢骚临走,总忘不了叮嘱一句:“喂!今天的话哪里说,哪里了。可别外传。”他很谨慎。猫猫发牢骚、骂人完全是即兴式的,哪里都敢。一转脸遇上别的事,说不定会立刻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使人疑心她发牢骚也是玩儿。地龙又不同。他牢骚最多,发得最少。口讷。遇有不顺眼的事,便常付诸行动。
一次课余,一群家在农村的同学围在一起,谈起包田到户的事,不由眉飞色舞。地龙也咧开嘴笑。一个同学说:“地龙,现在看来,你爹坚持不入社是对的!入个鬼!现在不是又分开啦?”这话本无恶意,地龙的脸却红了。原来,地龙的爹岳老六是全县有名的老单干户。到一九七六年,全县还剩三家单干户,岳老六便是其中一个。合作化、人民公社、**,风暴不可谓不猛。也劝说。也批斗。也游街。岳老六愣是不入。死也不入。连累地龙既没参加过少先队,也没加入共青团,连个三好学生也没评上过。他从小就受人歧视。孤雁一样。眼睛里常闪着兽一样冰冷的光。同学便给他起个外号:“小单干!”但没人敢当面喊。世间事也奇。从五六年合作化开始,岳老六坚持单干二十年,铁了心一般。可是到了一九七六年秋天,就在听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当天,岳老六却突然宣布入社!据说,他跪在毛主席像前大哭了一场。那是一场大恸!哭得昏天黑地。为此,岳老六一下子成了忠于毛主席的典型,在全县大为宣传了一番。
这事虽已成历史,但地龙内心留下的创伤太深。别人一提起,便极窘。仿佛被人揭了丑。
这时,一个叫张华的同学在一旁冷笑。张华是县委书记的儿子。在户籍县城的同学中,他是个头儿。
“你小子笑什么!”一个乡下同学不满地问。
“笑你们和你们的老子一样,有几亩地又心满意足了。农民意识!”张华很瞧不起地说。
地龙转过脸去。他觉得张华言之有理。但张华那副居高临下的神态,又让他不能容忍。便盯住他,眼里森森的。看你小子还能放什么屁!
“农民落后、狭隘、自私、愚昧、可怜、可悲、可恨。将来哪,”张华忽然站起来,很潇洒地踱了几步,以一种伟大预言家的自信,一挥手,“历史发展到一定进程,农民——记住,我说的是旧式农民,非要被消灭不可。是的,一定要消灭!包括你们的老子!等着吧!”
几个乡下同学一时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龙突然像一匹豹子跃上去,一拳砸在他鼻梁上,“噗!”他盯住那儿好久啦。老子先把你消灭了吧!
张华没想到会受到突然袭击,鼻子里溅出血来,急忙招架。双方扭在一起,教室里大乱。并很快酿成一场乡下同学和县城同学的大战。大家都要互相消灭。幸亏班主任赶到。林平从教室外冲进来,拼命阻拦,才制止住了。当然,谁也没消灭谁。计点损失,共打破十一杆鼻子、两盘耳朵、一只卵子。班主任就是那个老处女。她厉声责问地龙:“为什么打人?”地龙说:“不为什么。我就想揍他。”事后,他受到记大过处分。
六 野猫子
一九八二年夏季,酷热而闷。闷几天下一场暴雨,而后又闷。傍晚还好一些。太阳落了。风丝儿渗进小县城。人们便拥出来享受。
县城的夜晚还是迷人的。
街心广场,莲花灯发出柔和的光。各种小吃摊摆成月牙形。喊叫声此起彼伏:“鼋汁狗肉——樊哙的手艺!”“羊头肉——下酒的好菜!”“吃凉粉喽——!”所有摊主的脸上都洋溢着生动的表情。
附近的露天影院正放电影。一个女人正在里头哽咽:“我……爱你!”守门人坐在大门口,敞开肚皮,摇一把蒲扇,和一个卖西瓜的老汉谈天:“过日本那年……”不时向繁闹的夜市看一眼。几个小青年为抢购高价票吵起架来,引得一圈人围观。打起来了!人群四散,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极振奋的样子。突然,冲过来两个值夜民警,东抓一个,西抓一个,然后像赶羊群一样,把几个小青年赶往派出所去了。围观的人便有点扫兴,追着看几步,也就停下。然后继续游**起来。
路灯下,互相搀扶的老夫老妻,挽手并肩的年轻伴侣,追逐嬉笑的孩子,暗影处拥抱的情人。在劳累、闷热了一天之后,人们尽情松弛着自己的神经。
一盏路灯的黑影里,正有一双仇恨的眼睛,盯着小县城的夜景图。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默默地看,默默地离开。
一时,他站得累了,便挪挪步。转脸时,水泥电线杆上,两张油印广告赫然入目:“你有羊痫风吗?”“祖传秘方,专治遗精。”他吐一口,恶心。刚转身,就见旁边的路灯下,七八个老汉围着下一盘象棋。直嚷。挤在一起,都坐个小板凳。都拿一把扇,往别人身上摇打。“进兵!”“别——跳马!”“不行……”一个老汉跳起来:“熊规矩!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就讨厌这号人!……”花镜落到鼻子上,他急忙扶住。几个老汉就劝他:“何必?都胡子一大把的人了。玩呢!”那老汉“呔”一声,才重新坐下。
他茫然地离开电线杆,沿墙根弯过街心。慢慢往南关去了。他低垂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走得极慢,极不情愿。等着他的仿佛是一座牢房。终于出了南关。一片黑暗。他闪进凤鸣中学,便不见了。
他是地龙。
高考结束已经半个月。一出考场,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和人对一下题目,错了不少。算算总分,和录取线起码要差六十分。在高考角逐中,这是个遥远的距离。
不论家在农村,还是家在县城的同学,都已卷起铺盖回家。县城的同学估计自己升学无望的,已开始寻找就业门路。他们不着急,反正迟早会有工作干。林平考得好一些,但没有把握,最后一堂考完就直奔团县委去了。他有考不上的打算。在校期间,林平是班长,又兼任着校团委副书记,和团县委关系密切着呢。
猫猫成绩差,干脆就没有参加高考。临走前那天晚上,她把地龙约出去,说:“我才不受那份洋罪!世上天宽地阔,我就不信只有上大学一条路!”“你准备干什么?”地龙忧郁地问。“……暂时不告诉你。我已经有了打算!”对自己要干的事,她永远充满了信心。
两人沿着一条小河沟慢慢走。良久都没有说话。不知什么时候,猫猫牵住了地龙的手。一向不肯安静的她,居然像个小妹妹似的偎依着地龙,默默地转游了半夜。
他们相爱已经两年了。一个是孤僻的乡下孩子,一个是泼辣的县城姑娘。他们之间的差距那么大,谁也不相信他们会产生特殊的感情。但他们产生了。并且默默地相爱了。其实如果深入到他们的心灵深处,就会发现,这两个极点之间,竟几乎没有什么距离。那是心灵的沟通和贴近。
猫猫的父亲是一位农艺师,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最偏远的柳镇当农业技术员。六十年代初,他被县农林局借用,把家搬到县城。六二年,猫猫出生不久,母亲就因病去世了。农艺师是个右派,又是借用人员,加上工资低,不可能再娶女人。从此家中无人照料。他又当爹又当妈,忙里忙外。猫猫还有个姐姐,正读中学。农艺师下了班,便忙忙地烧菜、做饭,把大女儿打发去上学了,再喂猫猫。喂饱猫猫,自己匆忙扒碗饭,又去上班。猫猫便被锁在家里,任她哭闹。她特别爱哭,哭得又响。一觉醒来找不见人,便哇哇大哭。邻家的人同情她,开始还扒住门缝往里看看,和她逗一逗,长了便厌。猫猫的哭声搅得四邻不安。后来,农艺师便用东西把所有漏气的地方都堵上。他胆儿小,怕得罪人。屋里一片黑暗,猫猫哭得更凶。外头的人听起来,声音却极闷,像嘴里塞着东西。她哭累了便睡,睡醒了便哭,便乱蹬。屎尿沾得到处都是。农艺师下班回来,常见到猫猫从**摔下来,光着屁股在地上号啕,头上脸上碰得青紫淤血。他便流下泪来。可他没有办法。一上班,又把她锁在家。
猫猫长到两岁,不能老睡在**了。她要玩。要下地玩。但又怕她打坏东西,或者弄出火来(灶间也在同一个屋里),农艺师上班前,便用绳子拴住她一只脚,另一头拴在床腿上。床前放一只矮方凳。使她能爬上床睡,也能下地玩。但活动范围仅四平方米。**摆了些积木、布娃娃之类的玩具。一切安排停当,农艺师才锁上门去上班。
猫猫被拴了两年多,那条床腿被绳子磨得溜滑发光。她的两个脚是轮换着拴的。虽隔着裤脚、布袜,脚踝子还是被磨得流血、化脓,慢慢结成痂,长成厚厚的趼皮。后来,猫猫长成大姑娘了,她的两个脚踝子还是比别的姑娘粗大。猫猫被拴上绳子时,常问:“爸爸,你干吗老拴上我呢?”农艺师说:“怕你乱跑,打坏了东西。”“人家的小孩也上索子吗?”农艺师眼圈儿便红了,骗她说:“上索子。小孩都要上索子的。”猫猫便不再问了。她相信爸爸的话。而且,她无法对比。长到三四岁,她几乎没看见过别的孩子。后来有一次,一群邻家的孩子在门口玩耍、奔跑,吵吵闹闹的。猫猫经不住**,下了床就往外跑,没跑几步就绊倒了。她脚上有绳子。于是,她把身子趴下,把绳子扯紧了,竭力从门缝里往外瞅。她意外地发现,人家的孩子脚上都没有绳子!于是,她大哭起来。等爸爸下了班,她便闹:“我不要绳子!我不要上索子!人家的孩子都不拴的。爸爸骗我!爸爸是大坏蛋!呜呜!……”爸爸哭了。还在犹豫。姐姐也哭了,上前为她解开。从此,猫猫才获得了一点自由。但也就一点。她还得锁在家。只能扒住门缝往外看。看别家的孩子玩。看得馋了,便喊:“喂,你们能放我出去吗?”孩子们好奇,便围在门前,叽叽喳喳想办法。有的找来砖头、锤子,从外头砸锁、砸门。但砸不开。猫猫便哭。孩子们也哭,很同情她。就呆在门口玩,能让猫猫看见。但长了,孩子们又厌,要往别处去玩。猫猫便骂,他们也骂,就隔着门打起仗来。孩子们往屋里摔碎砖头,猫猫便甩油瓶、醋瓶,拿铲子往外捅。捅破一个孩子的手。孩子们便骂她是流氓、是犯人,不然怎么老关着呢。猫猫不知啥是流氓,但肯定是骂人的话。也这么骂他们。农艺师回来,一看什么都摔烂了,就打她。猫猫便极仇恨爸爸。有一次,她居然砸烂玻璃,爬窗户跑了出来。她和那一群孩子打了一架。她被打破了头。但她没哭。她觉得自己很英勇。
不久,**开始了。爸爸被关了起来,六年没有回家。只有姐姐在家伴她。但猫猫自由了。外面的天地好大。她发现了一个世界。整日在外面耍,真痛快。她常和人打架。人家骂她是狗崽子,她也骂人家是狗崽子。于是便打。她常吃亏。越是吃亏,越有仇恨。她便交了一伙朋友,全是小男孩,有力气的小男孩。打架打遍全城。她成了有名的“野猫子”。姐姐管不了她。姐姐上到高一。学校停课以后,一直呆在家,门也很少出。姐姐温顺、善良,和爸爸一样胆小。猫猫在外久了,她便出去找。猫猫和人打了架,人家找上门来,她便赔礼。笑着赔礼。人家一走,她就流泪。猫猫便骂她窝囊。
一天半夜,猫猫从外头游**回来。刚推开门,便见姐姐披头散发,半**身子,趴在**哭。姐姐被人强奸了。猫猫有点明白了。她摸起一把刀子就往外走。她要去杀那个男人。姐姐跳下床抱住她。她们都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姐妹俩搂着大哭。刀子掉在地上,闪着寒光。猫猫保护不了姐姐。后来,那男人又来了。还来过另外两个男人。都是在深夜。先是骗开门。后是敲门。他们谁都可以威吓她。姐姐不敢不开门。她只能像一只羔羊那样抖,不敢喊叫。他们都是有力气的男人。她从没看清过他们的面孔。每一次,猫猫都睡得极酣。她每天都玩得很累。她只知道,姐姐越来越瘦、越呆、越爱哭。猫猫开始想爸爸了。她好久没想到过爸爸了。
七二年春天,爸爸被放回来了。像老了十几岁,胡子脏乱,目光呆滞。猫猫几乎认不出爸爸了。他像个陌生人,很可怜的样子。猫猫心里老堵得慌,坐在饭桌对面,拿双筷子,却不吃。眼睛一眨一眨地看他。他正在吃饭,一大口一大口的。沾得胡子上都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饿,好像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姐姐在忙,又高兴又惊慌的样子。
一家人又团圆了。但不久又分开了。姐姐嫁了人。嫁给城关大队的一个社员。姐姐腰圆圆的。她已经怀孕了。那晚,爸爸哭了。坐在那儿哭。没有声音。只有一串串的泪。泪水很清。猫猫没哭。她的心变得很硬。很硬很硬的。姐姐走了,她只觉得心里很孤独。凄凄的。她太小,懂得的事又太多。仿佛闯过社会的样子。她倒觉得爸爸太脆弱,没经过什么大事。她想安慰他,可她不会说。她一肚子仇恨,仇恨这个世界,仇恨周围的人。她只同情姐姐,同情爸爸。她告诉爸爸:“你别怕!”雄赳赳的样子。
爸爸回来了。猫猫上学了。她渐渐变得开朗一点。学校比家里好。家里太冷。学校不冷,那么多人。猫猫本爱动,又长得可爱,老师都喜欢她。老叫她参加唱歌、跳舞。开始她不肯,后来就肯了。她挺喜欢唱歌、跳舞。完了,大家都鼓掌。男老师好亲她,亲她的脸蛋儿。女老师爱打扮她,给她梳头、扎小辫儿。学校老让她登台演出。同学们都羡慕她、宠她。她感到了温暖。于是,她发现了世界的另一面,更可爱的一面。她变得活泼了。小时候,被索子拴得太紧,现在要放开手脚蹦跳。小时候老是哭,现在老是笑,笑得像银铃似的。爸爸也宠她,要什么有什么。他觉得欠孩子的太多。猫猫得到了加倍的补偿。
猫猫长成了少女。那无拘无束的天性,那惊人的美丽,处处显示着她的存在。她任性,她骄傲,她快乐。从她身上,再难看到儿时生活的阴影。她也竭力想把小时候的事忘掉。她好像已经忘掉了。可是自从考上高中,认识地龙以后,她忽然又记起来了。那个孤独而执拗的“小单干”,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也引起她巨大的同情。她也曾孤独过,“单干”过,但她熬出来了,跳出来了。地龙没有跳出来。外界的重压使他变了形。他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反抗着。表现出一种男性的倔强。那是一种意志和强力的凝聚。猫猫一看到他,便觉得有一股磁石般的吸引力在拉她。便觉得心里堵得慌。她老想冲他喊:“地龙,你喊叫吧!你打人吧!你发疯吧!那样你会好受,你会轻松。你不要老闷着!”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就这么干过。那时,她不感到压抑,只感到一种发泄的快感。她希望地龙也这么干。地龙有时骂人,有时打人。别人视为野蛮。猫猫却为他高兴,为他辩护。她理解他,理解一个孤独者的内心。她觉得自己的心和他是相通的。她爱上他了。他是个硬汉子。她开始向他传递一个少女最隐私的情感。那是一种狂热的初恋。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地龙感觉到了。他们同位两年。一开始,地龙吃惊。后来便沉默,心里却暖。他太孤单了。他渴望友谊和理解。而一个少女的友谊和理解更令他感动,令他心慌意乱。
猫猫比地龙大一岁。她时时关心着他。一时像个妹妹。一时像个姐。有一次,地龙重感冒。在晚自习课上,猫猫听他喘气重,就低声问:“你怎么啦?”声音柔柔的。地龙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没什么。”猫猫看他脸烧得通红,一时急了,站起来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尖叫起来:“啊哟!烧成这样还不去看?”全班同学都在,看她和地龙亲昵的样子,都“哧哧”地笑。猫猫自觉失态,脸刷地红了。刚坐下,又生气,野劲上来了。她又站起来,红着脸嚷:“笑什么!人家发高烧,摸摸额就值得笑?无聊!”地龙窘得脸也紫了,在下面扯她的衣服,让她坐下。一个男生在后头叫:“还是亲亲吧,光摸摸不顶用的!”“亲就亲!”没等地龙闪开,她就弯下身在他额上吻了一下,“看到了吗?让你眼馋!”一屋人哄地大笑。地龙又感动又害羞,弄得不知所措。猫猫绯红着脸,伸手拉起他来:“还不快去看病?理他们!”地龙脸紫得像猪肝,被她一溜跟斗拉出教室。林平也笑了。但他很快制止住大家,也随后跟了出来。
地龙是一块铁砣子。猫猫是一团烈火,是烧着烈火的炉膛。他被她熔化了。打那以后,两人的关系迅速发展了。他们常一块出去。一次在野地里,地龙突然拉住她的手:“野猫子,我真……感激你!”眼里闪着泪花。是第一次主动碰她。猫猫仰起头,笑了:“乡下佬,你尽说傻话!”脸烧烧的。地龙抑制不住激动,一下扳住她的双肩,双手滑动着捧起她的脸,在月光下定定地看:“野猫子,你真……美!”“知道!还用你说?”猫猫娇嗔着,往前倒。蓦地,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每一天都陶醉在热恋的幸福中。地龙有了猫猫的爱,顿觉自己富有起来。似乎拥有整个世界。
七 他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徘徊
可现在,好像到了世界末日。眼前一片漆黑。
高考结束,同学们各奔前程了。地龙没有走,仍住在原来的学生宿舍里。这是两间宿舍。排放着十张双层床。空****的。只有地龙一个人蜷曲在角落里。像一条被遗弃的狗,无处可去。整座校园,大概也只有他一个学生了。
不。还有一个鬼魂伴他。
那是临班一个女同学。考完试当晚,就割动脉自杀了。她才十八岁,家也在老黄河边,距县城九十多里。地龙常和她一道回家,很熟。一个白净俊俏的乡下姑娘。她在遗书里说:“……考大学已无望。就是死在学校,也不愿再回乡下了。我承认自己是生活的弱者。但天性如此,没有办法。我害怕乡间的生活。与其若干年后变成黄脸婆再死,不如在青春尚未逝去时结束生命。亲爱的同学们,不要责备我懦弱吧。我在你们的记忆中将永远是十八岁。人不能选择生,却可以选择死。我这样死,虽然毫无意义,但我愿意。我终于做了一件如愿的事……”
她安静地躺在血泊中,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毕业班的同学,几乎全都哭了。他们没有想到,在人生的岔路口上,会这样分别。那些家在农村的同学,倍加伤情。他们第一次品尝着人生的酸涩,好像一夜之间都长大了。离校时,大家含泪惜别,互道珍重。连平时不团结的同学,也握手言和了。
地龙没有参加那个令人动情的惜别场面。他不习惯。他只去看了那位女同学的尸体。大家都围着哭,却不敢动她。地龙一声不响走上去,从浸满血迹的被窝里,把她托出来,安放在干净的**。和老师一起,为她擦干净手脸,换好衣服。然后悄悄走了。他在校园外的一条河沟旁躺了一天。身旁是潺潺流水,身下是茂密的草丛。青蛙在他身上跳来跳去。他动也不动,痴呆而孤独地望着一线蓝天,一丝儿游云。树叶儿太密了。
天黑以后,估计同学们走空了,他才翻墙回到校内,回到宿舍。到处黑洞洞的。没有嬉闹。没有嘈杂。没有人声。仿佛连生命也没有。他一个人睡在**,心里孤寂得厉害。这就是生活过五年的学校吗?五年前,当他考上凤鸣中学,离开老黄河岸边时,自以为走上了一条铺花的路。可现在却必须回去,回到土地上去。他不甘心。可是赖在这里不走,也是一种无望的等待。他心里明白。
他想自杀。像那位女同学一样。那是很容易的事。但他又觉得太窝囊。他又记起猫猫离校的头天晚上。
“地龙,如果考不上大学,你怎么打算?”
他没有打算。他不像林平。也不像猫猫。他沉默着。
“也许,我会自杀。”
猫猫突然甩开他的手,愕然站住,“啪!”打了他一记耳光。“窝囊废!——那好。要自杀你现在就自杀,我给你收尸!……你好勇敢呀!”猫猫突然捂住脸蹲在地上,哭了。哭得浑身**。她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
地龙脸上热辣辣的。这一巴掌打得无情。打得亲切。自杀——的确不是他深思熟虑的路。他不过随口答曰,没想到会这么伤害了她的情感。他感动极了,也为难极了。他蹲下去,赔着小心,喉头也哽咽了:“猫猫……你知道,我没什么打算……我总不能再回去种地吧?土地……给我的耻辱……还少吗?”他也哭了。哭得呜呜的。在猫猫的记忆中,是第一次见他哭。是的,土地给他的耻辱太多了!
她抬起头,擦擦泪,又来安慰他:“我没说让你回去种地!中国种地的人太多了。我明白。可是,你就不能干点别的吗?随便干什么都行!我不会嫌弃你!别哭了,你别哭了!……”两人抱在一起,头抵头哭了个痛快。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猫猫后悔不该这么逼他。可她又必须逼他。她知道地龙的秉性。他是一副钢簧,没有压力会生锈;愈是有重压,愈是有张力。果然,地龙许诺:“你放心,我不会死!至于干什么,再说!”猫猫笑了。继而又戏谑道:“明天,我就要离校。这么一走,不知何日能见。你……放心吗?”地龙激动地说:“猫猫,你是自由的。我不敢奢望更多。这就够了。真的,我会永远感激……你!”猫猫把头扎他怀里,动情地说:“我们刚刚开始,哪就……够了呢。可我真怕。你知道,我很惹男人注意。我怕将来会不由……自主。我怕……真的怕。我想现在……就给你!”地龙像抱着火炭似的,惊慌地推开她:“不不!……不能。”猫猫看他害怕的样子,忍不住“哧哧”笑了:“那好。将来,你可别后悔!”“不会!”“真的?”“真……的!”那一晚,他们谈得真贴心。
可现在,猫猫真的离开身边了,他又无限惆怅。他真怕失去她。可又有什么资格得到她呢?一切都没有着落!大学无望,找工作又谈何容易?他觉得自己太笨。白天,他躺在宿舍里不敢出门,既怕碰见老师,又怕碰见同学。晚上便出来游**。到护城河堤上,到县城中心走一走,默默地想心事。他苦恼、自卑、烦躁不安。深深体味着人们的命运有多么不同。城里有那么多机关、工厂、商店,却没有他这个乡下人一席之地。他羡慕他们——那些城里人。却又仇视他们。仿佛是他们捉弄了自己。但理智又告诉他,城里并没有任何人说:“岳地龙不能呆在城里。”问题也许就糟在这里。他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反对者,也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收留者。他只明白感到,这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父亲岳老六来找过他两次,让他回家。他没有回去。也不作什么解释。岳老六知道儿子的心事。爷儿俩在宿舍里无言对坐,心里都不是味。
岳老六和儿子一样(其实是儿子和老子一样)口讷。他不会劝说,只翻来覆去地重复一句话:“我看,金饭碗银饭碗,都不跟泥饭碗!咱有地,怕啥哩!”这是他的真理。的确,他又有地了。分了九亩责任田。再不然就说:“天不要,地不要,爹要!怕啥哩?”土地、儿子,是他的两件宝。他是希望儿子能有出息的。但又并不特别看重城里人的工作。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希望儿子常在脸前转游,一把摸得着,一声喊得应。但看来儿子听不进去。看儿子那副憔悴样,又不忍心太逼他。他不能呆久。看看儿子还在,先松一口气。他怕儿子像那姑娘一样想不开。然后,就回去。家也离不开他。他惦着地。
临走,岳老六总要装得那么轻松。一把掏出十几块钱:“想吃啥,买!咱有钱,怕啥哩?”好像他来自天堂。两次都是这样,岳老六起身走时,地龙头也不抬。对爹的土地经,他厌恶透了。爹和土地曾经给他带来那么多的耻辱。他恨他,恨他花岗岩一样的脑袋。可是,爹装出来的富有和他那身破烂的衣衫,又令他心酸。爹是最自私的,又是最无私的。正因为如此,多年来,他恨爹,又不能容忍任何人对爹的不恭。甚至任何对农民的不恭,他都不能容忍。
爹走了。摇摇晃晃的。腰弓得像虾。地龙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回!跟爹回去算啦!爹劳累一生,像一头负重的老牛,快要累趴下啦。应当替替他了。自己吃了十九年闲饭,还要吃到几时?他追上几步,想喊:“爹,你等等我呀!”但终于还是没有喊出来。仿佛一张口,心中筑起的堤防就会崩塌;一步迈出去,就将决定终生的道路。他咬咬牙,又回来了。
这一天,姑母突然来了。搭车来的。这是个近七十岁的老寡妇。住在柳镇。无儿无女,向来疼爱地龙。她常为地龙拿学费。她有些钱。平日在街上做小生意。每逢寒暑假,地龙就在姑母家住些日子,为她做这做那。显然,她听说了地龙的事。她劝地龙说:“龙儿,不想回家,就跟姑妈到柳镇去。我养着你!要是不想吃闲饭,就在那里做个小生意。柳镇街大,赚钱门路多呢!”
地龙便有些心动。是的,去柳镇。进县城无路,去柳镇总会行。何况有姑母那里落脚。怎么就没想起来呢!他有点兴奋了。可是,做小生意……一个高中毕业生去做小生意,沿街叫卖,像什么!……不管他。去了再说。他在一分钟之内决定了!他是个落水者。他抓住了一根稻草。
他让姑母先回去。姑母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要和猫猫商量商量。猫猫是三个月前离校的。她在小县城神秘地失踪了两个月,一个月前突然回来,在西关办了个私人裁缝学校,轰动全城。高考前,没时间去看她。高考后,没脸去看她。
现在,他要去看看她了。而且,去柳镇的事,要和她商量商量。他还能和谁商量呢?
八 猫猫裁缝学校
西关街路南,有一大片旧式房子。计有百间。分成几个庭院。庭院和庭院之间互有甬道连接。每一个庭院又是一个独立的单元。这里原是国民党一个中将的私宅。解放后一直是城关镇政府和街道居委会的办公地点。
猫猫的私人裁缝学校就占用了其中一个单元。这座庭院靠一条南北巷子。门口堂而皇之地挂一个大牌:“猫猫裁缝学校”。天知道她是怎么搞到这所房子的!
院子里很暗。高大的旧式瓦房像古堡一样围成一个四合院。院里长两棵阴森的古柏。院子通往别处的甬道已被堵死,变成一座独立的深宅。
猫猫已经招收了第一期学员。其中有县城职业裁缝、待业青年,也有乡下姑娘。学期一个月,每人学费八十元。有人嫌贵。猫猫说:“这还便宜呢!从下期开始,涨成一百元!”来不来由你,她要价很硬气。她有把握,要教的全是国内最新裁剪技术。南京、北京、上海、广州,各地技术、式样都有,任你选学,也可全学。包教包会。本期学不会,下期可以免费继续学习。果然,广告一出,报名者竟有数百之众。连邻省交界的一些县城的专业裁缝也来了。他们已经意识到,必须更新裁剪技术了。限于校舍,猫猫只收一百人。
这个一向深寂的庭院,热闹起来了。每天欢声笑语,机声轧轧。猫猫笑得最响。她在学员中请了两个管事的,自己只管教学。这一期收入就是八千块!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她干吗不笑呢?
当初,猫猫离开凤鸣中学刚回家,农艺师就给她找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这可是很多姑娘求之不得的差事。猫猫却没放眼里,冲爸爸一撇嘴:“喏!一天到晚关到屋里,咔嚓咔嚓!再不就和油墨打交道,连件好衣服都不能穿。我才不干呢!”
“那……你要干什么?”农艺师睁大了眼,不知女儿又要出什么新花样。
猫猫做个鬼脸:“我呀,早就想好啦。要领导时装新——潮——流!”
“唔?新潮流?”农艺师一下摘掉了眼镜。
“可不,新潮流!你看县城大街上,男男女女穿戴,不是灰就是蓝,式样单调。三十年一贯制,看了就叫人厌!我呀,就是要带头改一改呢!”真的,猫猫要办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了。这些天,她一直都在激动着。她自信有能力办好。她有自己独特的爱好和天赋。
在校时,猫猫的穿戴就与众不同。冬天,她爱穿一身黑,领口翻出白领,素雅洁净;夏天,她爱穿一身白,通体晶莹,玉人似的。胸前再配一副杏黄或粉红的飘丝带之类小玩意儿,跑起来像一只白蝴蝶。为这,那个老处女班主任常批评她。猫猫理也不理。女同学都在暗中羡慕她。有时在宿舍里,让她脱下衣服,自己也穿上试试,高兴得脸红红的。但公开场合,谁也不敢跟她学。猫猫便训她们:“看你们像个老太婆似的!”姑娘们便笑。
糟糕的是,猫猫学习成绩不突出。不是不愿意学,而是吃力。主要是理科吃力。她只爱文学和美术。到高中时,没有美术课了,猫猫仍然爱画,爱看文学作品。凤鸣中学有个美术老师,原是省里一位油画家。五七年,因为说了一些对国画不恭的话,被下放来的。他有许多珍贵的美术资料,尤其油画方面的。猫猫和他关系极好,常在他宿舍里关起门来看书看画,自己也学画。她简直着了迷。那是一个洞开的美术世界。她也爱国画,但更爱油画。认为油画比国画更真实。在西方油画中,又特别崇拜十七世纪的“巴洛克”风格。“巴洛克”风格比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主义,更具浪漫主义特质。这和猫猫的心理素质非常吻合。有一次,那位油画家问猫猫:“在巴洛克画派中,你最喜欢哪一位画家?”猫猫毫不犹豫地说:“我最喜欢鲁本斯!”“为什么呢?”“人文主义在他的绘画中,既不表现同情和怜悯,也不表现对人物内心的探索,而是表现一种生命力的放纵!我真喜欢!”画家哈哈笑了:“你呀,找到了知音!只是要当心,别让人说你也太放纵喽。”“哼,我才不管呢!”
不久,县文化馆举办业余作者画展。猫猫临摹了鲁本斯以妻子海伦为模特儿创作的一幅画。画中的海伦健硕而富有肉感,呈坐姿,除右肩和下腹稍有遮掩,其余部分都**着。县文化馆指导老师认为,这是临摹前人名画,展出无妨。正式开展后,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许多从来不看画的人也争相来了,其实多是奔这幅画来的。应当说,这种反常现象是多年来人们心理受到压抑的结果。但为此,县文化馆受到严厉批评。展出第五天就被摘下来了。又是那位老处女班主任批评她:“为什么画这种东西?有伤风化!”猫猫惊讶地说:“看的人可多啦。大家喜欢嘛!”
事后,猫猫和**海伦成了县城很长一段时间的闲话题目。甚至有人传说,猫猫做过那位油画家的**模特儿。她和那秃顶老头睡过觉。等等。猫猫听了,还是一笑。她可不在乎。她讨厌人们的虚伪,明明都爱看,却偏要表现得正人君子似的。人们何时才敢大声呼喊“我爱美”呢?
猫猫爱美,就追求美。她为自己有这么一副秀美的身材和漂亮脸蛋儿骄傲。衣服穿在身上,总要让各部分的曲线呈现出来。猫猫的衣服多是自己裁,自己缝。买了成品衣也要改一改。衣服也怪,哪个地方就那么去一点或加一点什么,立刻就不一般。在这方面,猫猫出奇地手巧。这固然和妈妈早逝、姐姐早嫁有关,她从上小学五年级就会裁剪衣服。但她对衣服式样的兴趣和鉴赏力,却是很早就显露出来了。而业余美术爱好,又大大提高了她的审美能力。每个人都有天才,就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猫猫找到了自己。她决心要在服装改革上做一番事业了。
农艺师并不多管女儿。他理解女儿,也许因为女儿能理解他。农艺师丧偶多年,去年平反后,经人介绍,又谈了一个比他小十二岁的老姑娘。左邻右舍便有议论。姐姐也不甚赞成。她觉得这样对不起死去的妈妈。猫猫旗帜鲜明地支持爸爸:“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全是封建意识!”爸爸结婚那天,她亲自去迎接新娘子。这事也同样轰动过全城。为此,农艺师非常感激女儿。现在,女儿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哪能阻拦呢?
猫猫向爸爸要了一笔钱,跑了十多个大城市。既跑裁缝店,又跑成衣店,还经常在马路上注意来往行人。她就是有这能耐,不管什么式样的衣服,过目不忘。她从外地回来,一下子采购了几箱子样品、图片和书籍。
但办学校得有地点呀。不用愁。猫猫有猫猫的办法。她找遍了城关镇和街道上的领导,一不请客,二不送礼。他们不缺烟酒糕点,自有人送。猫猫懂得他们的心理。她打扮得鲜鲜嫩嫩,一个一个地登门拜访,关在屋里单独谈话,申述理由。把个莲藕似的胳膊一伸,把颤悠悠的胸脯儿一挺,再加上那么一个灿烂的媚笑,一摇身子:“伯伯,你说咋办嘛?”老头子们骨头都酥了,要求什么答应什么:“中!咋不中哩?”猫猫出了门,抿嘴就笑:“哧哧!……”
等开会研究时,一个人提出来,全体都同意拨房子。老头子们还摇头晃脑,互相严肃地重申:“好事嘛!应当支持的。好事!……”过后,连他们自己也纳闷,往常研究事,都是胡扯皮。这次咋这么容易就通过了?
其实,猫猫心里最清楚。她什么也没有损失。老头子们也没向她要求什么。但都喜欢她。猫猫的魅力就在于此:在公共场合,几乎人人都表示讨厌她,可是单独接触,几乎人人都喜欢她。她太美了。试想,那么一个玉人似的姑娘站在你面前,可怜巴巴,口儿甜甜地请你帮忙,而这件事又合理合法,公家还能提成收益,你怎么会忍心不答应呢?老头子们实在是办了一件荒唐的功德事!
几个月的奔波,总算有了结果。猫猫虽累得够呛,却高兴。开学已经十天,部分乡下学员要回去拿东西。正好,她宣布放假一天,自己也好休息一下。
今天下午,猫猫去街上买了一篮水果,回来关上门就洗澡。天气实在太热了。猫猫在浴盆里足足泡了两个小时,浑身软绵绵的,舒坦极了。她早已洗干净了,就是不想出来。头枕在盆沿上,一手拿水果吃着,一手拿个书本看。这么一丝不挂地躺在水里,猫猫感到十分惬意。渐渐地,她要睡着了。
这时,外间屋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有脚步声进来了。猫猫欠起身子大声问:“谁呀?这么没礼貌!”
“是我!猫猫——你在干什么呀?”
是林平!猫猫立刻听出来了。她正感到寂寞呢。忙兴奋地说:“是林平哪!你等等,我正洗澡呢。这就好!”
她身子一挺,泥鳅似的钻出水。扯条毛巾擦干净身上,穿好藕荷色浴袍,趿拉着拖鞋,一拉门闩,笑盈盈走出来:“政治家,有失远迎!我以为你们都把我忘了呢!”
林平肩上挎个退了色的书包,正看墙上挂着的一幅画。还是猫猫临摹的那张**海伦。他听到猫猫说话,急忙扭转头,有点不自然,也笑了:“哪敢呢!你是县城的风云人物啦。就怕你不接见喽!”
“鬼话!”猫猫拉把椅子坐下,又招呼他,“坐呀——呃?挎包里装什么,好吃的?”说着要来抢。
林平说:“慢!我给你往外拿。”摘下挎包,一件件掏出来。一瓶洋河大曲,两瓶青岛啤酒。几盒罐头,几包蹄髈、兔肉之类小吃。一一摆到桌面上。这才抬起头:“怎么样,不算巴结你吧?”
“啊哟!”猫猫一跳欢呼起来,“正好,我正洗澡洗得肚子饿呢!”伸手捏一块兔肉填进嘴里,“好香!”
林平看她穿件浴袍,不像个样子,就说:“别忙吃!我出去一下,你先换件衣服。”说着要走。
“哎,别走哇!你不用出去,我也不换衣服。大热的天,穿那么多干吗?这样挺好。”
林平躲闪着目光,看她露出长长的胸颈,红着脸说:“我看,还是……换件衣服好。待会儿要是来了人……”
“吓!”猫猫就爱闹别扭,“你要这么说呀,我偏不换衣服!来人怎么样,你怕说不清?——别红脸!我看,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别学莫里哀笔下的伪君子,看见女人**的胸脯,就会有**的念头,于是赶紧让人遮起来。是不是?”
林平的脸刷地红到耳根。猫猫却开心地大笑起来:“格格格格!……格格!……别生气嘛,我给你开玩笑哪。你不是答尔丢夫,我也不是桃丽娜,更不是这墙上的**海伦。看,我穿一件长浴袍呢!……坐嘛!还要当省长呢,连这点勇气都没有。算了吧!格格格!……”
林平被她奚落一顿,却有口难辩。原来,有一次和地龙、猫猫出外散步,谈起右派平反的事。林平突然说:“我将来要当个政治家!”猫猫说:“为什么?”林平说:“一个优秀的政治家抵得上一千个专家。政治清明,遍地人才;政治不清明,专家再多也会废而不用!像我爹,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学的是经济管理专业,全国有几个?可是一下子被打回农村老家,一点作用没发挥。不错,后来是平反了,可人也死啦!像你爹,农业专家,虽然没死,却像个鬼一样生活,胆子都吓破了。所以我想,要当就当政治家。这辈子,起码要干上省长!”当时大家笑闹了一阵。
猫猫记着这话,就老是喊他省长。林平深知她的性格,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吧。不换就不换。只要你不在乎。”一边挽起袖口,翻箱倒柜寻找杯盘,弄得叮当响。
猫猫一头浓黑的头发披散着,仍湿漉漉的。她换一条干毛巾,低下头擦搓,摇头晃脑的样子。两个丰满的**也跳来**去。林平无意间从她低俯的脖颈下看到了,一阵耳热心跳,这个野猫子!恰好猫猫抬起头,冲他一笑:“假道学!扭脸干什么?你当我不知道哇?爱看就看嘛!”
林平尴尬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只装聋作哑收拾酒菜。猫猫几下把头梳好,拿一只小瓶子,“哧哧”往头上喷了几下香水。用一条花手绢扎在脑后,很优雅地往后捋捋披散的长发。坐到林平对面。两人便喝起来。又吃又嚼。一时都没有话。猫猫就着菜,一气干了三盅白酒,又喝下两茶杯啤酒,心里便烧,像有一团火蓬蓬而起。又看林平只顾窘着脸吃,又“喷儿”笑了:“政治家,对我有意见了吧?”林平说:“哪敢。得罪了你可不得了。”笑了。猫猫感叹说:“你别以为我太放纵。其实人体是一件绝妙的艺术品。可惜,自从古希腊人发现了人体美,以后再没有哪个民族能坦**无邪地对待**。”林平笑着说:“依你说,是人类的欣赏能力退化了?”“不!”猫猫说:“是道德使人类堕落了,是道德蒙住了人的眼睛!”“你想恢复人们对**的看法,回到古希腊去?”林平揶揄道。猫猫说:“回到古希腊去不大可能。但我愿意证明**的美妙。比如,如果有人请我去当**模特儿,我一定答应。可惜没人请。连我们学校那位画家也不敢。”
林平喝下一杯啤酒,看了她一眼,戏谑道:“真是可惜了你这副玉体!”
“就是。我也觉得可惜呢。”猫猫毫不掩饰她的遗憾,喝下半杯啤酒,又倒一盅白酒,一仰头也喝下了,辣得直吸溜嘴,忙夹起一块冰糖梨放嘴里。一边吃,一边说,“只要能给人带来美的享受,我什么都不在乎。有时我想,为了御寒,冬天穿衣服应当。夏天也穿那么多衣服就没多大道理了。假如是为了装饰还好,如果仅仅为了遮体,就毫无必要。什么都遮遮,真是辜负了造物主一番苦心!”
林平并不守旧,可也不能同意她的观点。就反驳说:“也许你自己想得纯净,别人可不这么看。人在人群中生活,是应当有规范的。尤其在中国……”他摇摇头,“你呀,也太偏激了。”
“我偏激什么?不过说说而已,并没去大街上脱衣服呀?看把你吓成这个样!”猫猫有点生气了。
“不是我害怕。中国人的习惯是含蓄、朦胧。这和做人一样,不要**裸的。那样要吃亏的!”林平很诚恳地告诫道。
“哟!你倒真的教训起我来了?你说含蓄、朦胧是一种美,我还说是迂腐、虚伪、忸怩作态呢!我就喜欢**裸!”猫猫喝点酒,头有点晕乎了。她负气地一把扯开胸前的活结,把浴袍往下一拽,半个上身都**出来。她目光炯炯地盯住林平:“怎么样?**裸!害怕吗?政治家!”
林平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一下慌了手脚。赶忙站起,一边帮她掩浴袍,一边哄劝:“猫猫,你别胡闹!外人见了不是玩的!……”
猫猫胜利地大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
“砰!”突然房间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了。两人忙扭头,是地龙!
地龙本是来向猫猫告辞并商量事的。他是第一次来。转游了半天,摸进这座深宅,就听到有猫猫的说笑声。并没有怀疑什么。及至爬到楼上,才听出是林平在里头,就有点焦躁了。他知道林平也一直悄悄地爱着猫猫。怎么,这小子在暗下工夫哪?他一脚踹开门,霎时气得脸色铁青。房间的空气在这一瞬间要爆炸!
桌上的酒菜杯盘狼藉。两人慌张的神态。猫猫半掩半敞的浴袍——地龙在一秒钟之内都看到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冲上去一把掀翻桌子。稀里咣当一阵响,杯盘全碎了。林平尴尬地上前拉他,被他甩手一巴掌:“啪!”脆脆的。猫猫也扑上来,一手掩着浴袍,一手阻拦:“地龙,你疯啦?……”地龙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咬咬牙,一把扯住她的浴袍,猛一使劲:“嚓——!”浴袍被他整个儿撕烂了。扯下来,一扬手抛向空中。猫猫就穿一条三角裤,赤身露体。她稍愣了一下。脸一红,忽然一歪头,问地龙:“美吗?”地龙啐她一口:“无耻!”如狮吼。摇摇晃晃奔楼下走了。楼上,猫猫在疯笑:“格格格!……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