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清朝同治六年正月的一天,扬州城下兵山血海,杀声震天。赖文光统领的东路捻军残部,刚从山东突围南下,又在扬州城被清兵团团围住。连日来,捻军虽然数次组织反击,终因缺少夹击力量,一直没能打破包围。扬州孤城,岌岌可危!黄昏时分,双方鏖战未曾稍停。捻军将士背城死战,且频频出击,故意造成混战局面,四门外搅成了旋涡。捻军似乎别有意图。
就在这时,城北门哗啦一声,突然洞开。随着一阵战马嘶鸣,从城内旋风一般冲出两人两马。马上两人双枪并举,锐不可当,在乱马军中杀开一条血路,踏破清兵营盘,一直向北方纵马而去。等清兵明白过来,他们已消失在冥冥暮色中了。
在这突围出来的两人中,年纪大些的是一位名叫净空的和尚,那位少年是他的徒弟林楠子。师徒两人同入捻军已有数年,这次是奉赖文光之命,到北方寻找西路捻军,向西捻首领张宗禹火急求援。
净空和尚原是少林寺出身,自幼学艺,在当时,是国内数得着的武林高手。后来,他在泰山半腰一座寺庙里落了脚,并收留了孤儿林楠子。
林楠子家住泰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因为天灾人祸,七岁时父母双亡。邻人把他送到庙里后,净空和尚看他聪明伶俐,十分喜爱。两人名为师徒,实则情同父子。平日里,净空和尚悉心向他传授武艺,林楠子十一二岁时,已经颇见功力。
大凡武林中人,多爱管些闲事。那净空和尚虽是出家之人,却常做些打抱不平的事情。久而久之,当地官府豪门便视之如眼中钉,每每以势相逼。净空一怒之下,便带着林楠子弃庙出走,云游天下。后来,在皖北遇到太平军,很为他们“杀尽不平方太平”的义举所感动,便投到陈玉成部将赖文光手下,当了太平军。
投入太平军后,净空师徒很受器重。净空除了在军中教些武艺,还不时受赖文光重托,到一些敌军驻防要地打探军情。林楠子或近或远,常和师父同行,是个很得力的助手。
有一次,他师徒二人奉命到苏南探听军情,经过苏州时,便扮成一老一少两个樵夫,混进城去。
当时,苏州城已被英国军官戈登统率的常胜军攻陷。常胜军里多是些流氓、无赖,里面有许多外国军官。他们破城后,**抢掠,无恶不作。净空和尚强压火气,带着林楠子在城内转了一天。傍晚要出城时,忽见城门里一群人闹闹嚷嚷。师徒二人忍不住围了上去,只见一个外国军官带几个士兵,正在调戏一位青年女子。一个老者正在苦苦哀求,旁边还放了几杆枪棒之类。
净空一打听,才知道这是父女两人,是在江湖上使枪弄棒混碗饭吃的。那外国军官是常胜军统领戈登的贴身保镖,也是英国人,名叫格林。破城几天来,这家伙常带人在大街上作恶,专拣漂亮的青年女子调戏或者抢走。苏州人民都恨透了他。但又风传此人武术极好,在英国就很有名气,而且有常胜军保护,因此,谁也不敢惹他。
这天下午,格林又带人出来转游,看到这位打拳卖艺的青年女子很有姿色,顿生**心,便上前调戏。父女俩见势不好,赶忙收摊子,想离城出走,不料,刚到城门边又被格林带人追上了。父女俩只好拔拳自卫。但他们寻常使枪弄棒,只是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并没有多少真本领,尤其遇上有点真功夫的人,更不管用。格林根本不把他父女放在眼里,一交手就把那位老者打倒了,只抓住青年女子尽情调弄。
净空和尚打听清楚了,立时大怒,憋了一天的火全顶上了脑门!只见他一把扯掉头上的帽子,一个箭步跨进圈内,伸手扳住格林的肩膀,一使劲把他扭了个对脸,厉声喝道:“野兽!光天化日之下,你要怎的?!”
格林正在得意忘形,突然感到肩膀像被铁钳扭住似的。再一抬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和尚,正火爆爆地看着自己。他心里不由打了个憷:此人不善!继而又想,中国的和尚向来不可小视,莫非今天遇上了武林高手?也好,自来中国,还没遇上敌手,今天也显显我的能耐!
格林想罢,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傲然说道:“你——要怎样?”
“我要管教管教你!”净空和尚大吼一声,猛起一脚,踢在格林腿上!格林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觉腿骨已断,一股剧痛钻上心来,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这净空和尚武艺精熟,尤以腿功见长。早在少林寺出家时,曾一连踢断十八根石柱子,被称为“金刚腿”。今天,格林自恃武术精好,其实只是通晓手、眼、身、法、步,这叫武术上的“外五行”。这和中国的传统武术比起来,才只是皮毛。在中国的武术中,“外五行”算入门,真功夫全在“内五行”上。这“内五行”就是肝、胆、脾、肺、肾,由气功融会贯通,随心所欲,有难言之妙,不测之力。功夫练成时,手能开石,脚能断铁。格林的骨头哪经得住净空和尚这一家伙呢!
格林手下人一见和尚厉害,拔腿就跑。看的人也一下炸了群。
林楠子看师父打得痛快,由不得上来一股淘气劲,伸手一扁担,又敲断了格林另一条腿。格林一声惨叫,在地上打了个滚,昔日威风全没有了。楠子正要再打,净空一把拦住说道:“英雄不打倒地汉,给他留条命吧。”
这一阵,那父女俩早惊得呆了,还在一旁发愣,不知乱子会闯多大。净空一挥手叫道:“还不快出城逃走?这里一切有我!”
父女二人来不及道谢,收拾棍棒赶紧闯出城去。净空看他们出了城,才手指正在地上呻吟的格林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和尚名叫净空,这个是我徒弟林楠子,全是中原人。有本事你找俺师徒算账,不许你祸害苏州的百姓!”说罢扬长而去。
格林躺在地上,把净空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自来中国,哪吃过这个亏!无奈力不从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师徒闯出城去,不由暴叫一声:“净空——林楠子!”一下子气得昏死过去。
后来,净空师徒从苏南回到军中,向赖文光谈及苏州痛打格林一事,赖文光连说打得痛快,还说林楠子一扁担打得乖巧,真是小孩子气!说罢,和净空和尚一起大笑起来。
自此,赖文光更加喜欢林楠子,后经净空撮合,他又收林楠子做了义子,其间更多了一层情分。
之后不久,太平军失败,赖文光又被推为捻军首领。净空师徒也紧紧相随,立下许多军功。
同治三年秋,赖文光为避免孤军作战,把捻军分为东西两路,成为犄角之势,自统东路,攻入山东。翌年夏末,不幸在山东登莱一带被围。李鸿章催动数倍于捻军的兵力,在英法战舰的直接帮助下,对捻军发动了一场围杀战。东捻苦战得脱,主力损失过半。赖文光率领残部南人江苏,不想又在扬州被围,数万东捻将士眼看身处绝境,只好固守待援。
目下,净空和尚和徒弟林楠子奉命于危难之际,深感重托千钧,不敢稍有松懈。但两人苦于不知西捻确切行踪,只好一路打听,星夜驰奔。沿途之上,但见黄茅白骨,赤地千里。昔日的肥田沃土,而今一望平芜;连阡累陌,荆榛塞路。有时驰行昼夜,不见人烟,偶遇三五难民,也是露处僵饿,旦夕待毙。此情此景,令人目不忍睹。
净空和尚心如坠铅,一路默然。林楠子毕竟年少,常常忍不住感情外露,有时见妇孺老人挣扎在路旁,不由想起父母兄弟饿死的惨景,竟至涕泪双流,心中暗发誓言:终有一天要杀尽官兵,逐出洋人,救民于水火,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可是不料想,两人辗转月余寻至直隶,见到西捻首领张宗禹时,却见中军大帐里供着赖文光的灵位!原来,他师徒二人突围不久,扬州就被打破,东捻余部血战一场后,已全军败没,赖文光被俘遇害。张宗禹派的暗探得信后,已在数日前报来噩耗。二人闻讯大恸。林楠子跪倒灵前,放声大哭!周围捻军将士无不垂泪。当下,林楠子在亡灵之前行过义子大礼,又拭泪明志:决以毕生之力,完成义父未竟之业,如有违背,天地不容!
那天晚上,捻军营内静若无人,将士们都已安息,外面偶尔传来一两下军中报更的梆子声,使这早春之夜平添了几分寂寥。
在中军大帐侧旁的一座小帐里,师徒二人守一盏孤灯,默默无言,各自想着心事。林楠子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一阵夜风袭来,烛光飘摇,寒气袭人。净空和尚怜爱地脱下一件灰服,给他披上,久久凝视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徒儿,像有满腹心事,却又不知如何启口。
这时净空和尚已暗自打定主意,要从此离开捻军。六七年来,他们师徒随义军东杀西战,净空亲眼看到,无数将士其心莫不赤诚,其战莫不英勇,令人沮丧的却是年复一年,战局维艰。如今东捻败没,西捻更成孤军,义军最终失败已成定局,只是时间问题了。这一点他已看透。眼见杀尽不平遥遥无期,天下太平徒成梦境,当初从军的一腔宏愿尽付东流,净空和尚伤透了心。早在路上,他就已萌动此念,眼下义军残局更促使他决意再脱红尘,永不涉人间是非。
可是,徒儿楠子怎么安置呢?如果硬要他同走,他也许会同意。但一来却让他违背了在义父赖文光灵前发的誓言,二来他也还太年轻,如让他随自己隐遁世外,也许就让他空负了一生,埋没了一个人才。这孩子从小志大才高,几年来又经过军中真杀实砍的磨炼,不仅武艺渐近炉火纯青,而且心胸大开,眼下正是少年有为之时,人各有志,岂可相强?唉——罢了,罢了。
净空和尚想到此,叫了一声:“楠子!”只这一声,充溢着难割难舍之情,连声调都变了。
林楠子正在低头沉思,猛听师父叫,忙抬头一看,师父眼里正闪着泪花,不禁诧然,忙问道:“师父,你这是怎么啦?”
“孩子,”净空和尚缓声说道,“我有一言相告,你可不要难过。”
楠子更觉不解,急忙追问:“师父,到底什么事,你只管说呀!”
净空和尚这才看着楠子说道:“孩子,我看捻军大势已去,非是师父害怕祸及杀身,实在是初愿成梦,想从此退出捻军,隐居山林,不见为净。”
林楠子闻听此言,大吃一惊,忙说道:“师父,大仇未报,你怎么……”
楠子一语未了,净空把手一摆,正色道:“我心如冷灰,退意已决,不必再说了!”
楠子深知师父脾气,不敢再劝,却一把抓住师父的手,失声哭道:“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净空抽出一只手,抚摸着楠子的头,缓声劝慰道:“孩子,你不必难过。古人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师父已近知命之年,再无雄心达到那个境界了。你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可继续留在捻军,为天下百姓杀恶伐暴。日后一旦局势有变,你可自留小心。”
楠子听了师父这番话,忍不住把头埋在师父胸前,哽咽道:“师父,你把我抚养成人,如再生父母。我多年随你身边,怎么离得开你呀!”
净空和尚见楠子悲切,勾动十一年师徒之情谊,也不觉潸然泪下,只好挥泪劝道:“孩子,师父再好,终不能跟你一生一世。你已长大成人,外面天宽地阔,可以独自去闯了。只是要牢记,为人立世,切莫良莠不分。逢前者要虚怀若谷,有容人之量,遇后者须疾恶如仇,势不两立!世事纷繁,多有不平,不问则已,问则明察穷究,义无反顾。不然,有失咱武林的规矩。你记住了?”
楠子抬起头,抹了一把泪说:“师父,你的话我终生受用,徒儿全记住了。”
净空和尚这才站起身,微露笑颜,点头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楠子也立起来,忽然又说:“师父,万一日后我遇到难处,到哪里找你讨教呢?”
净空和尚淡淡一笑回答道:“莫怨师父寡情,遇到事情你好自为之,别去找我,找也找不到。咱师徒就此一别,天各一方,自己珍重吧。”说着从身上抽出一把七星短剑,递给楠子说:“你我师徒一场,我无以相送。这把短剑是春秋古器,先师传给我的。我一生只收你一个徒弟,你拿去防身吧,也作个纪念。”
楠子赶忙恭恭敬敬地接过来,不觉眼圈又红了。
这时,净空和尚反身把帐门掩好,又从自己护身的拳脚中,拣几手密传楠子。这几乎多是死地后生的绝招,只有身陷绝境时才好用的。楠子深感师父厚意,心中更添几分离别的痛苦。
这时捻军营内已梆打四更,净空和尚不敢久停,便收拾一个小包袱斜背肩上,提一把刀出了帐门,趁着夜色悄然而去,楠子急忙送出门外,哪里还有踪影!
自此,林楠子便留在张宗禹手下,随西捻军转战于直、鲁、豫等地。林楠子这时年方十八岁,正是少年英雄之时,加上报仇心切,每战总是冲锋陷阵,很快成为军中威震敌胆的骁将。
八月间,西捻军攻人山东,在黄河、运河、徒骇河之间,被清兵和英法军围困。双方几十万兵马激战数日,捻军虽拼死血战,终因势孤力单,渐渐不支。最后一天,捻军终于被清兵冲散,分割包围。
傍晚时分,捻军已所剩无几。林楠子的铁色战马已经累死地上。他独自一人,弃马徒步,且战且向运河边上退。当他杀死十七八个清兵,冲出重重包围,直扑运河时,不料从大堤里沿又冲出几十个埋伏着的清兵。河里还停着一艘英国的小炮舰,几门炮的炮口正对着岸上。看来,他们是专门来堵截捻军退路的。
林楠子一见此情,料难生还,于是大叫一声,向清兵扑去。他虽经连日厮杀,又困又饥,但仍是呼喝喊杀,毫无惧色。只见他右手摇枪,左手拿七星短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盘旋有风雨之声,进退有龙蛇之势。不一会儿工夫,十几个埋伏的清兵就倒在他身前身后了。林楠子只是溅了一身血迹,并未伤着一根汗毛。
其余清兵惊恐万状,不明白这个少年对手何以如此厉害!因此,只是抱着刀转圈子,再也不敢上前。大堤上刚才还是杀声阵阵,这会儿突然静得怕人。双方虎视眈眈,鼻息相闻,谁也不愿轻举妄动,都在心里揣摩对策。这一刹那间,林楠子又生出一线突围的希望。他暗自盘算,只要再杀死几个清兵,就能突出包围,堤下百十步远就是运河,一旦滚下去跃入河中,就如鱼得水,可以脱离险境了。
正在这时,运河里兵舰上的英国指挥官见清兵无用,不耐烦了,于是下令开炮。一发炮弹呼啸而来,林楠子只听到一声闷响,就一头栽倒地上!周围的清兵也无一幸免。
暴涨的运河水,浊浪翻滚,滔滔奔流,带着缕缕血,万般恨。……
一
上下千载几数,是非常在中原,
最叹百年荣辱事,多少英雄梦断!
只这半阕《西江月》,引出一段民间故事来。开篇起始,正是清朝光绪二十五年,公元一九〇〇年秋末。
深秋的一天,黄河故道两岸,烟雨茫茫,天地之间,浑然一体。两岸的村庄、树林,仿佛匍匐的兽脊,只能显出模糊的轮廓。
北岸朱家村一座荆门柴院里,雨雾飘洒。西厢房内,夫人临案托腮,望着窗外,黯然神伤,紧蹙的眉结里,隐伏着一股怨怒之气。
三天前,唯一的儿子大宝在黄河故道里狩猎,傍晚归来时,不提防被南岸陈家村的人设伏擒走了。寨主陈咤风传来话说,五日之内,要在黄河滩里和大宝的父亲朱偈决一雌雄。如若朱偈再不出战,将杀死大宝,以报昔日一掌之仇。
儿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做娘的怎能不忧心如焚呢?外面茅檐下,几只家雀百无聊赖,不时啁啾啼叫,更让人心烦意乱。
正在这时,夫人透过雨雾,看到弟弟朱憨娃大踏步闯进院子,朝主房稍一迟愣,又拐弯向西厢房奔来。
夫人料知有事,急忙起身开门。朱憨娃一脚踏进门里,猛然摔掉身上的蓑衣,风风火火地吼道:“娘的,真是欺人太甚!……”
夫人赶忙指指主房,向弟弟摇摇手。朱憨娃这才压低了嗓门,愤愤地朝姐姐说:“陈家村又送战书来啦!”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送到姐姐面前。
夫人急忙接过信来,抽出展开,只见上面粗墨狂抹:
朱寨主台鉴:
非是陈某黩武好斗,常言道,一林不容二虎,一水不纳二龙,你我决无夹河共存之理。明日为限,黄河滩里单人独斗,务求高下。陈某若果败北,甘愿降心相从。如不赴约,明日午时,来人收殓令郎之尸可矣!专此奉达。
陈咤风即草
夫人一气读完,顿觉天旋地转。她身子一晃,退坐到背后的椅子上。
朱憨娃忙上前拿过信纸,焦急地问道:“俺姐夫到底准备咋办?”
夫人强打精神,凄然说道:“他还在犹豫,老说陈咤风意在逼他出战,对大宝未必会真下毒手。”
“屁!”朱憨娃很不以为然,扬起眉毛,不觉又放开嗓门,“陈咤风这老小子什么事干不出来?自从姐夫在朱家村落脚,这些年受他窝囊气还少哇?姐夫还老拿他当个宝贝,哼!”朱憨娃一跺脚,“这回再不给他撕开脸干一场,朱家村的人丢尽不说,大宝这孩子的命也没有了!”
夫人接口说道:“是呀,陈咤风积怨多年,加上性情粗野,他可说得出干得出呀。眼看我儿——他——”说着,忍不住哭出声来。
朱憨娃一见姐姐啼哭,急得浑身冒火,手指陈家村方向,咬牙说道:“姐姐莫哭,姐夫真不出头,我今夜就带人去抢,救不出宝儿,就把他女儿抢来抵账,再不就一把火烧他个精光!”
“先别莽撞。”夫人赶忙擦擦泪,抬起头叮嘱,“快把信给你姐夫送去,看他咋说,不行再另拿主意。可千万别使牛性子!”
朱憨娃把信往怀里胡乱一塞,怒冲冲出了屋门,连蓑衣也忘了披,溅着泥水,啪嚓啪嚓地直奔朱偈住的正房去了。
夫人目送他出了屋门,不禁又担起心来:弟弟心眼憨直,不会拐弯,弄不好再和他姐夫顶撞起来,如何是好!
二
三间草堂里,朱家村的寨主朱偈正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显得焦灼不安。
他约有五十岁年纪,面颊消瘦,两只眼机警而又深邃。几天来,他一直心如火燎,坐卧不宁。
前些日子,风闻八国联军进中国,朱偈派大徒弟周庆山去京津一带探听消息,算来已去月余,至今不见回转,这本来就够他忧心的了。儿子又让陈咤风无端捉去,看来了结这件事又并非容易,弄不好要为此拼个你死我活,打破自己原来的谋划,使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此时,朱偈两道剑眉滚上落下,心中似翻江倒海,好费踌躇!
突然,他摇摇头收住脚步,抬眼间,看到正面墙上那副中堂:
幽人枕宝剑
殷殷夜有声
这是陆游在《宝剑吟》中的诗句,是朱偈托诗言志,也用以自勉的。此刻映入眼帘,猛地撞痛多年心病,不由颓然落座,一腔烦恼全涌出来。……
这位朱家村的寨主朱偈不是别人,正是三十二年前在运河边上倒下的林楠子。
林楠子何以死而复生,从运河边跑到这黄河故道上隐姓埋名,藏匿多年呢?其间自有许多弯弯曲曲,说起来一言难尽。
大战后的那天夜晚,寒星寥落,秋风悲凉。数百里内弥漫着冲天的血腥,古战场沉寂在阴惨惨的夜色中。
半夜时分,在运河边一片横躺竖卧的尸堆中,几只野狗呜呜呀呀,正在尽情享用。突然,一具尸首呻吟了一下,又艰难地蠕动起来。正在咬嚼他的那只野狗惊骇地耸起耳朵,尖叫一声逃跑了。
这正是林楠子。他在傍晚被英军大炮轰倒后昏死过去,刚才被野狗在腿上撕去一块肉,又疼得苏醒过来。
这时,他神志朦胧,恍如隔世,只感到口渴得厉害。他想舔舔嘴唇,舌头竟干得不能打转。林楠子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神思才渐渐清晰,终于回想起他倒下的那一幕,不由心中一阵伤感!蓦地,一个绝望的念头沉重地压在心上:完了!捻军全完了。将士们都洒尽了一腔热血,我林楠子何惜此头?他想起赖文光,痛苦地在心里呼叫道:“义父,孩儿随你来了。”于是,他摸索着在身边找到那短剑,坦然向喉管刺去!
忽然间,运河水浪涛拍击的呼啸声一阵阵传来:哗——!哗——!
林楠子停住短剑,侧耳细听,这声音是那样雄壮,令人振奋!又是这般熟悉,引人遐思:啊,是了,昔日数万捻军铁马秋风,横扫敌阵时,不就是如此撼人心魄吗?!可是眼下,唉,英雄末路,肝肠俱碎!少年林楠子再也忍不住热泪滚滚。
自从十一岁投军,七年时间,他身历百战,目睹了太平军和东西捻军的败亡。虽然此刻他还不能理解一次次失败的全部根由,但在那一枪一刀的搏杀中,却与清兵和洋鬼子结下了血海深仇。这一次,又是英国洋人助纣为虐,灭杀东捻军,向自己开炮,其虎狼之心,何以复加!
想到此处,林楠子剩余的热血又在周身翻沸起来。他暗暗说道:“林楠子呀林楠子,你活着不去报仇,难道九泉之下甘做怨鬼吗?割掉自己的脑袋去见义父,算什么英雄好汉!”
强烈的复仇欲使他打消了寻死的念头。林楠子打定主意:只要一息尚存,还要报仇雪恨。大丈夫要死,就要死得轰轰烈烈!
他收起短剑,咬着牙想翻身爬起来,一动又疼得昏了过去。
黎明时分,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破船里,旁边守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渔翁。老人正慈祥地看着他,一见林楠子醒来,长舒了一口气,又俯在脸上轻声问道:“还疼吗?孩子。”
林楠子看着这位不相识的老人,心里非常感激,忙摇摇头,说道:“老人家,你救了晚生一命,我该怎样报答你呢?”
老人正色作嗔道:“你说哪里话来?老翁岂有见死不救之理!”说着,从身旁一只葫芦里倾出几粒丸药,又站起身倒了半碗水一并递给楠子,催促道:“快把药吃下去,保你立时减疼。”
林楠子忙欠身吃了药,又发现自己双腿已经包扎好,心里很觉过意不去,抬头望着老人正要再谢,老人截住话头说:“你不要客气,只管在船上养伤。先前我察看了一下伤口,并未动着筋骨,只是双腿皮肉崩裂,血流得太多了些,不妨。二十天即可痊愈。”
林楠子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在船上安心养伤。老人每日在运河里打鱼,林楠子随在船上,闲时便攀些话题,倒也不觉寂寞。
叙话中,林楠子把自己身世如实相告。又感到这位老人谈吐不凡,很是敬佩。有一天,林楠子偶在船舱一角发现一个书箱,里边放着《史记》等一些古籍,先是诧异,旋即悟出,这老渔翁一定有些来历!不然,一个打鱼人藏这些史籍有何用呢?
林楠子没有猜错。这位老渔翁本是鲁北一个民间名医,不仅医道好,而且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不通晓,很有名望。当地官府曾多次请他出来为官,但他愤世嫉俗,不屑同流合污,断然拒绝了。官府老大不悦。老人预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免事端,便于数年前弃家出走,独自在运河边上住下来,以打鱼为生,消磨余年。但他一生救死扶伤,急人危难,民间偶有知其根底的人来找,他仍是有求必应。
前些日子,捻军和官兵大战,老人为避战祸,便到运河西岸躲了几天。那天傍晚,他亲眼看到英国兵舰向东岸战场开炮,一时竟气得面色发紫,仰天叹道:“五千年文明古国,竟容得这般欺凌!”
等到四更多天,他看英国兵舰已从运河撤走,便急忙驾着小船向东岸奔来,意在抢救侥幸存活的捻军将士,可巧在大堤上发现了正在蠕动的林楠子。当时,他趁着一弯冷月,看到这位少年身上系一把短剑,忙就着月色细看,但见寒气逼人,认得是七星宝剑。又见他周围倒下那么多清兵,就知是一位少年英雄。老人急忙把他背回船上,连夜清理伤口,包扎停当,楠子才得以绝处逢生。这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这些详情,楠子并不知晓,但对老人救命之恩,却是感激不尽。现在又看到这么些史籍,觉得老人更添了几分神秘感。几次想打听清楚,老人总是避而不谈,连名字也不肯吐露。最后一次只笑笑说:“我不是什么世外高人。你记住大运河上有个老渔翁就行啦。”
楠子不好相强,只得作罢,心里愈加敬重。
一个月以后,楠子已完全康复,向老人提出要走。他想起报仇一事,心如火烧,一天也不能呆下去了。
这天,老渔翁上岸打来一壶酒,在船舱里放了一个小桌,盛了两尾烧好的运河鲤鱼,给楠子饯行。
酒过三巡。老人突然发话说:“楠子,我看这仇你就不要去报了。大清朝虽说根基已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且有洋人相助,你一个人出去能成什么事?还是随我在此打鱼吧,虽说碌碌无为,却也消闲安逸。你意下如何?”
看家须知,这是老人故意试探林楠子的,看他志向远也不远,意志坚也不坚。
林楠子听了这话,陡然变色,疾声说道:“老人家何出此言!自天王金田起义,至捻军败没,前后几十八载,官兵洋人狼狈为奸,屠戮义军何止百万之众!如今天王、义父和诸多义军将士已饮恨九泉,我岂能苟安偷生?大丈夫有仇不报,何颜立于天地之间!老人家,当初你救下我,莫非就为的收一个摇橹的吗?”说着,猛然起身,拱手说道:“老人家救命之恩,我终生不忘,相留之言断难从命!晚生告辞,后会有期。”说完抬脚要走,面有愠色。
老渔翁一听,暗暗敬佩,忙离席笑道:“老夫耍笑了!实不相瞒,我是戏言相试。如此看来,是蛇足之言了!”于是伸手让道:“来来坐下,咱爷儿俩再喝几杯!”
楠子这才醒悟,连忙道了歉重新坐下,一边喝酒,一边和老人话别。
一壶酒看看将尽,老渔翁掩怀问道:“孩子,你此一去志在万里,我确信无疑,只是不知这仇你打算怎样报法?”
这件事楠子倒没有细想,只好挠首说道:“这个——倒要向你老请教。”
老渔翁并不推辞,直言说道:“历来成大业者,无不知古而达今,以为鉴戒。老夫学陋识浅,不堪人师,倒有《史记》一部,想奉送给你,此书上记轩辕,下至武帝,囊括近三千年之历史,共有十二本纪、八书、十表、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可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如能细细读来,必有收益。你看怎样?”
楠子沉吟良久,没有答话,心中想道:当务之急报仇而已,无非一枪一刀杀个痛快。凭自己本领,戮死几个洋鬼子和清朝官兵有什么难处?无怪人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如像他说的这样斯斯文文坐下来读书,岂不把锐气消磨光了?报仇雪恨又待何时!
想到这里,忙回道:“老人家的厚意我领了。怎奈眼下我心急如焚,实在没有心绪读书,而且四海为家,没有定所,一部书背在身上,唯恐有失,还是暂放在你这里吧。”
老渔翁看楠子先是面有却色,后又说出这几句话来,心中一冷,暗自惋惜:似这般不学无术,单靠血气之勇,如何成得了大事!随后又想:这也难怪,一来捻军新败,这孩子报仇心切,二来毕竟还是个黄毛孺子,以往军中生活有所依托,未曾独当一面,涉世不深,哪知事业之艰难!诚如孟子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看来,如不让他独自闯闯世面,单靠耳提面命,是不能使他有切肤之感而自图发愤的!也罢,自古成就人才,这也是必由之路,姑且随他去吧!
老渔翁想罢,说道:“楠子,目下你既然无心读书,不带也好。但我一言既出,家祖传下来的这部史籍定然相送。你走后,我代为收藏,此去往东一里半路,有个柏树林,林中有个翰林墓,墓前有个龟驮碑,我明晚即把此书埋在龟驮碑下,虽我膝前子孙也不让知晓。日后不论我在不在世上,你务必把这部史籍起出,带在身旁,久后或许有些用处。”
楠子见老人心诚,不便再推,只好称谢说:“如此说来,晚生一定遵命。”
当下酒散,老渔翁弃船上岸,相送大堤之上。林楠子登高望远,壮怀激烈,不能自己,遂反身拱手,辞别老人,决然登程而去。
三
林楠子自离开大运河,便决意谋刺报仇。他飘忽天下,一年多时间里,刺杀了十几个清朝地方赃官,而且每次必定留下“剑南”二字,以免拖累于人。
后来,他身藏七星短剑,潜入京城,意在入宫行刺。这一天,林楠子正在长安街上行走,偶回头,见街南一座墙院后立着一人,正盯着他看。林楠子看身影极熟,好似净空师父,忙折回身想看个究竟,不想那人也折身而回。林楠子追过墙角,那人再无踪迹,心中好生纳闷。他转而又想,天下身形相同的人何其多,师父既已隐居,哪会跑到京中来。因此,再没往心上搁。
一连几天,林楠子在京中徘徊,打探入宫路径。无奈宫廷防范甚密,急切不能得手,只好暂时作罢。
林楠子离开京城,依旧没有定所,所过之处,只要打听到贪官污吏,豪门恶霸,一定找上门,必欲除之而后快,而且一如既往,留名而去。
如此三番五次,许多地方官府豪门视“剑南”如幽灵,多次悬赏捉拿。林楠子数次遇险,亏他艺高胆大,才得以走脱。但也有三次身陷绝境,几乎丧生。
头一次是在济南。他闻得济南清兵统官曾参加杀戮捻军,那晚他去行刺,不料统官素有防范,住所安有暗道机关,一下把林楠子困在一座楼内,清兵团团围住,眼看要被活捉,突然对过一座楼火光冲天,清兵大乱,林楠子趁机打破窗户,冲了出来。事后却想,这火着得真是时候,莫非有神明护佑?
又一次是在开封,那晚他被镖局七八个人围在一座房内,正急得团团转,忽然从房顶垂下一条软索,林楠子抬头一看,房顶被揭开一个洞口,有个人正探头向他低叫:“快走!”林楠子也是走投无路,急攀住那软索,几下子上了房顶。黑暗中见那人反身向房子东面摔下几片瓦块,以此声东击西,头前带路,踩着房脊往西去了。林楠子随后就走,等脱了险境,那人已不见了。林楠子暗想,也许是镖局中有义气朋友,暗中助我脱险,内心十分感激。
第三次是在西子湖畔。一日傍晚,他正在湖边一片林子里将息,忽听脑后风声有异,连忙就地一滚,同时听到背后一声尖叫,急起身看时,暗算他的那人手持青锋剑,已倒地身亡,后心插着一把飞刀,尚自颤颤抖动,却不知何人所为。林楠子搜遍林子,也没见个人影。
此后多日,林楠子像揣个闷葫芦,总也打不开。自思自叹,这三次绝处逢生,真是机缘巧合,到底是什么人成全于我呢?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却说林楠子浪迹江湖,“剑南”的名气自然传扬开来,都知道这是一位除暴安良、来去无踪的豪侠。
尽管如此,林楠子却渐渐感到,一手独拍,虽疾无声,终不能成大事。下一步该怎么走,心中又不甚了了。他想,如果能找到净空师父,让他出些主意,也许会好一些。但他深知,师父既已决心归隐,断难找寻。这些年,楠子也曾留心察访,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无奈何,林楠子又想起运河上的那位老渔翁,眼前一亮,觉得有了依靠。可是等他风尘仆仆赶到运河边时,才知道老人家已在三年前溘然去世。
林楠子站在大堤之上,望滔滔运河,想起当年老人相救之恩,自己不曾有涓埃之报,追悔莫及!继而又忆起老人临别教诲,明是金石之言,可那时竟不能理解,以至信马由缰,十余年大仇未报,三十岁当立不立。
林楠子感叹不已,这时才真正感到,孤孤单单一个人,纵有天大本事,又有何用!因此,决意重走天王洪秀全、义父赖文光的道路,积聚力量,再举义旗。
林楠子决心已定,当天晚上在运河大堤东边一里半路的地方,找到那片柏树林,从龟驮碑下挖出老渔翁藏在下面的一部《史记》,又离开了大运河。
他决定不管千难万难,也要找到净空师父,劝他重新出头,协力其事。同时,准备找一个合适的地点落下脚来,才好扩展力量,慢慢图举。又想,其间若能遇上一些良才猛士,结为知己,将来举事才好得心应手。
自此,林楠子一边寻师访友,一边留意落脚之地,不觉光阴如箭,又是一年过去了。
这一天,他来到苏鲁皖三省交界的黄河故道岸边。但见昔日黄河早已废枯,脚下大堤残破不堪,河道里沙丘起伏,茅草丛生,深及胸颈。举目望去,夹河两岸十多里不见人烟,倒是无数沟壑,如犬牙巨齿交错排列。楠子不由叹道:这里虽无高山之险固,却有大河之雄阔,无怪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时,林楠子心中一动,一个念头猛然间涌出来:这一带正是一代帝王兴起的地方,当年汉高祖刘邦率丰沛子弟斩蛇起义,开创四百年基业。我若能在此地扎下根来,定有一番作为!想罢,不由一阵心驰神往。
时值三春天气,轻风吹来,沁人心脾。林楠子在古堤上徘徊遐想,加之一天奔波,不觉有些困倦。他看看日头还有一竿多高,投宿尚早,便解下身上包袱,把一部《史记》枕在头下,和衣在堤上躺了下来,权作小憩。
楠子躺在堤上,不觉渐渐入梦。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觉得头下包袱往外**,心中一惊,莫非遇上了歹人!忙微睁二目,往上静观,果见头前有个人影,夜色下不甚分明,正在徐徐拽他头下包袱。那人大概以为里面有什么贵重之物。
楠子暗骂一声:“强盗!”正要折身而起,那人已经发觉,刷的一刀向下拦腰砍来!林楠子只见寒光一闪,知道不好。起身已来不及,忙一个鲤鱼打挺,呼的一声贴地皮往前蹿出一丈多远!
那人一刀剁空,见下面躺着的人不见了,就知遇上了高人,不敢恋战,急忙抽刀而去。等楠子起身折回,那人已没了踪影,好快!
林楠子惊出一身冷汗,看看包袱还在,才放心下来。心中只是纳闷,什么人在这里打劫?
他看看天色已晚,忙背上包袱下了古堤,向北岸走去。约有三里路远,迎面一个村庄,寨门都已关闭。楠子心想:寨门关闭恁般早!于是上前叫门。
不一会儿,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从里面伸出一个脑袋,问道:“哪里来的?”
楠子忙上前拱手说道:“在下是远行之人,想来此借宿一晚,不知可行?”
那人大约是个庄客,迟疑了一下说道:“寨子里晚上极少收留生人。既是远来行客,待俺禀报寨主,俺家寨主本是忠厚之人,谅必容留则个,请你稍等。”
楠子说声:“打扰。”那人回说:“不妨。”扭头去了。不一时又转了回来,拉开大门,说道:“寨主有请。”
楠子道谢一声进了寨门,那庄客重又关好,上了闩,疾走两步头前带着路,不一会儿便到一座院前。
进得门来,楠子看是一座四合院,虽不甚大,却也威严。正在打量,老寨主已迎了出来。
楠子忙上前打了一躬,说道:“老寨主,搅你晚间不安。”
寨主也一拱手说:“不必客气,请进屋叙话。”
那庄客告辞去了,林楠子随寨主进了上房,灯下一看,寨主已是古稀之人,白须飘垂,一副善相,分外持重,只是有些病容。
老寨主让过茶,看了座,通了姓名。原来这寨子叫朱家村,一村中除了一户姓周的猎户,其余全是朱姓。老寨主名叫朱明,既是一村寨主,又是一族之长。当下林楠子也通了姓名。
老寨主问道:“客人从哪里来?”
楠子如实告道:“就从前边黄河故道里过来。”
老寨主顿作惊色:“这么晚了,你怎敢从那里过呢?”
楠子忙问:“老寨主这话从何说起?”
“客人不知,”朱明呷了一口茶说道,“这一带是雁过拔毛之地。故道里常有歹人出没,拦路打劫。那茅草深处,不断有陈尸腐骨,都是过路人在此丧命。”
楠子想起刚才险遇,不觉“噢”了一声。说道:“怪不得!”
老寨主探身问道:“怎么,你也遇上了?”
林楠子把先前遇上歹人,险些被暗算的事说了一遍。老寨主十分惊骇,问道:“这么说,客人倒是武林中人了?”
楠子看老人果然忠厚,便直言相告:“不瞒老寨主,这江湖上所传之‘剑南’,即为在下。谢老寨主难中有助,恩义万年不忘。”
朱明闻听此言,立时惊喜于色,离座打躬说道:“哎呀呀,老朽眼钝,原来是侠士光临荒村。久闻英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相见,三生有幸,怠慢之处,多多有谅。”
楠子也慌忙起身谢道:“晚生何能之有,再谢老寨主高看,过奖。”
当下,老寨主又唤家人出来相见了。家中除了老夫人,还有一子一女。女儿玉萍约有十八九岁,和母亲一起见过楠子,便去收拾酒饭去了。
儿子名叫憨娃,才十六七岁,生得虎头虎脑,一副憨相。他一听此人是江湖上的剑南侠士,突然侧身拜地,没头没脑地说:“师父在上,受徒弟一拜。”说罢,一头磕地,咚的一声闷响!倒把林楠子吓了一跳。
朱明慌忙斥道:“小子无礼,恁般莽撞,从师也得有个讲究。”
憨娃并不理会,依旧趴伏地上,只抬头争辩道:“孩儿怎的无礼?想必这头磕得不响!”说罢,咚的又是一声,正要再磕,楠子急忙拉起来道:“兄弟快起来,有话好说。”看那地上,一块八角砖早成碎块。
老寨主眼睛灼灼地看着楠子,说道:“侠士有所不知,我这孩子从小憨直,尤爱习武,可惜没有名师指点,只在平日和本村猎户周庆山一同练一练。庆山那孩子比憨娃年长一岁。他父亲周岩原是此地知名拳师,五年前被黄河滩土匪‘草上飞’暗算身死。庆山虽是家传武艺,可惜这些年无人点拨,寻常里和憨娃常恨投师无路。侠士若能收为门下,两个孩子实在是高山仰止,平生之愿足矣。”
事情来得突兀。林楠子一阵疾思,心想:也罢!正好借此落下脚来。于是开言问道:“老寨主年高德重,出言如山,在下怎敢不从,只恐怕身手粗浅,不堪此任。”
老寨主朱明闻言大喜,忙说:“侠士不必再谦了!”遂叫憨娃重新拜师。楠子忙拦住,一边笑道:“再行大礼,只怕又要损一块方砖,何必如此认真!”
朱明也拂须笑起来,只好作罢,忙叫摆上酒来,憨娃一蹦早出门去了。
顷刻酒菜上桌,憨娃把盏,三人一头喝酒,一头说些闲话。林楠子把自己多年漂泊,目下正要定居的意思说了出来,他父子二人更加欢喜。
话间,有关日后要举义旗的事,楠子绝口未提,怕的是引起老寨主疑虑。同时请他们在外边不要提起“剑南”二字,以免招人注意。他父子二人答道:“这个自然。”
当晚酒饭已罢,安排住宿了。次日,憨娃又把庆山叫来,认了师父。庆山自是高兴。
林楠子看周庆山和憨娃完全不同,不仅个头细长,而且沉稳精明,两人各有所长,倒也令人喜爱。
但要教练武艺,要有一个清静所在才好。可巧朱家村东门里,有一个莲花池,池旁有一片草坪,十分坦**,正是教练武艺的好地方。
一日,林楠子要试一试庆山和憨娃功底,好心中有数。便出了个题目,叫他们各自跨过莲花池去。朱家村三百名子弟都来观看,把莲花池围了个风雨不透。
憨娃要逞威风,首先跳入水中,扑扑通通如黑蟒戏水,倒也迅猛,十几丈宽的水面,不一会儿便到了头。
庆山随之纵身跃进池中,却是入水无声,只露半个脑袋,如水中游蛇,悄然疾进,转眼间也到了对岸。其过水手段,比之憨娃,略胜一筹。
两岸观看的笑声不断,连声喊好,又一迭连声起哄,要林楠子也试上一试!
林楠子一时来了兴致,微笑着答应一声立于岸边。却见他不脱裤褂,反倒紧紧鞋带,向水面搜寻。
这正是初夏时节,莲花池中才只有点点荷叶浮于水面。众人正在纳闷,只见林楠子飞身入池,脚踏荷叶,如履平地,拐弯抹角,眨眼间越过了莲花池。众人看他鞋时,竟不见水湿!朱家村三百子弟,顿时惊得呆呆傻傻,疑是仙家下凡,神人临世。水上且有这等身手,地上功夫可见一斑。
其实,这既非仙技,更非妖术。林楠子全凭一口气提起来,身轻如燕,行走如飞。那“铁沙拳”、“金刚腿”也是如此,无一不源于气功。这是林楠子随净空和尚从小练就的一身功夫,寻常人只是听说,谁见过这等真人真功!
突然间,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都来认师父吧!”三百子弟同声响应,呼啦一声,莲花池四周跪倒一圈。这才叫人人心中折服,个个五体投地呢!
林楠子一见,丰沛子弟果然豪莽敦诚!心中大喜,忙躬身抬手,说道:“小兄弟们,快起来!我应下就是。”
自此,林楠子便在朱家村立住脚跟,收徒授艺。一时间,一座荒村野寨家家尚武,处处刀枪。
时值乱世之秋,朱家村这么一折腾,豪强不能相欺,歹人不敢相扰,村威大震。村中老少皆大欢喜,全把林楠子奉若神明。
半年以后,老寨主朱明夫妇相继病重。临终前,朱明把林楠子叫到病榻前,说道:“楠子,老夫不久人世,寨中不可一日无主。憨娃愚鲁不堪此任。我欲招你为婿,立为寨主。此老夫死别之言,望你万勿推辞!”
林楠子看老寨主心诚意切,不忍推托,只好应承了。满村人听说,且忧且喜。忧的是老寨主一生宽厚,如今却要作古;喜的是林楠子继任寨主,朱家村从此更盛。
当下,林楠子和玉萍姑娘择日完婚。玉萍姑娘得配良婿,自是欢喜。不久,朱明夫妇病故,大家哭了一场。
丧事已毕。林楠子让憨娃仍住在老寨主原宅,自带玉萍姑娘在东门里莲花池旁建一茅舍住下。
看书的记牢,自此以后,林楠子改名朱偈,在朱家村做了寨主,一边苦读兵书、史籍,一边教授徒弟,慢慢积聚力量。
四
林楠子隐居朱家村,改名朱偈,日子不长,黄河故道两岸的上千个村庄全部惊动了,都知朱家村来了个能人。这正是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那时兵荒马乱,许多人家为保全身家性命,都愿教子习武。一时间,投师学艺的纷至沓来,朱偈成了万人仰慕的人物。不料想,却因此而得罪了当地另一个豪强人物。
黄河故道南岸,和朱家村隔河相望,有个陈家村,寨主名叫陈咤风,年纪不过三十岁。他虽然承受了祖上不少田业,但其志不在农桑,专爱玩鹰斗狗,走马射猎。此人精通拳路,徒弟广多,加上性情粗野,在此独霸一方,没谁敢惹他。即使清朝官员,他也全不放在眼里。
有一次,徐州府一个官员出外巡视,在黄河滩里和正在射猎的陈咤风相遇。陈咤风并不躲避,架鹰纵犬,呼啸而过。那官员大怒,喝叫七八个随从赶打。陈咤风不慌不忙,反身打个唿哨,圈回一群恶狗,纵出手上猎鹰,直扑过去。
随从们没见过这阵势,一时手忙脚乱,底上不顾,有的腿破,有的脸伤,那官员的帽子也被猎鹰叼得不知去向。陈咤风带着从人勒马观看,一阵抚掌大笑。直到对方抱头鼠窜,他才喝住那群畜生。
这件事张扬出去,四方百姓都觉出了一口恶气,从此名声更大,在朱偈到来之前,陈咤风在三省交界的黄河滩里跺一脚震三省,好人恶人都害怕,他也愈加骄横。
自从朱家村冒出来个朱偈,许多人反倒把他给冷淡了。陈咤风多年独尊,哪容得下这口气。
忽然有一天,土匪头子“草上飞”前来拜访。这“草上飞”本名叫阎五,三十多岁,武艺倒也平常,只是腿脚十分快捷,常常在黄河滩深苇蒿草中出没,故而人称“草上飞”。那一次,林楠子古堤遇险,即是此人所为。事情过后,“草上飞”以为那晚所遇高人,不过偶尔路过,没往心上放。但后来看到,那人不仅在朱家村落了脚,而且又招了婿,立为寨主,在此久居确定无疑。
这一来,“草上飞”真有点惶惶不安了。当年朱家村的武师周岩专爱和他作对,阎五趁他在黄河滩里行猎,暗藏深草中用毒药镖把他打死。现在周岩的儿子周庆山又认朱偈为师,久必为患,不如先下手为强,把朱偈师徒除掉。
阎五虽然阴毒,但他知道单靠自己力量不够,便打算利用陈咤风除掉心头之患。
阎五和陈咤风的关系,虽然说不上密切,却也彼此有些瓜葛。阎五在黄河滩里胡作非为,却不敢得罪地方权势,唯恐站不住脚。他深知陈咤风性骄横,喜奉承。多年来,阎五在表面上对陈咤风一直十分恭敬,言必称师,以讨欢心。陈咤风虽知阎五常在黄河滩里干些**掠夺的勾当,但他唯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阎五种种劣迹并不过分追究。只偶尔告诫,夺些不义之财倒也无妨,切不可**妇女,更不能无端杀人。阎五自然是唯唯诺诺,洗耳恭听,背地里照旧作恶。而且自认为结识了陈咤风,领一班歹徒,更加有恃无恐,成为此地一个大害。
这一来,陈咤风也就坏了名声。在一般百姓眼里,这个人虽不能为强暴所屈,却易为小人所用。这也正是人心所向,很快转向朱偈的缘故。
那天“草上飞”来到陈家村搬弄是非,谎说朱偈如何居心不良,要在故道两岸称王称霸,全不把陈家村放在眼里云云。
陈咤风正憋着气,哪经得住阎五这么撩拨!当时大叫道:“朱偈匹夫,我与你势不两立!”当时要带徒弟到朱家村比武。
阎五眼珠一转,说道:“师父,你和他比什么武?依我看,不如——”他伸过嘴去,在陈咤风耳朵上嘀咕了一阵子。陈咤风却摇摇头说:“不成,不成!我陈咤风明人不做暗事,若这么杀了朱偈,让天下人耻笑!”
那阎五却冷笑一声说道:“师父你倒是光明磊落,可人家在黄河故道两岸拉场子教徒弟,并没有问过你陈咤风有多粗多长哟!只怕你养虎遗患,后悔不及!”
陈咤风听了低头思索一阵,觉得有理,这才又转而笑骂道:“好你小子,一肚子坏水,就依你!”
却说朱偈自老寨主故去以后,渐渐把自己往事和来日意愿向庆山和憨娃抖搂开来。这两人正是热血少年,同声表示,师父所指,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朱偈有此知音之人,自然欣慰。
后又谈及陈咤风、“草上飞”其人,庆山心细,根据自己平时所知,详尽谈了一遍。憨娃认定他们是一路货色,没一个好东西。
朱偈却以为,“草上飞”恶贯满盈,自然可杀不可留。当年害死周岩,虽无实据,确信是他所为,日后遇上他,定然不饶!
但陈咤风却不可相提并论。此人抗暴仗义,不失刚正,只可惜胸无大志,满足于独霸一方。若能将他慢慢拉过来,晓以大义,日后举事,倒是用得着的人。而且,他武艺高超,盘踞此地颇有根基,怎能贸然和他作对!
看书的须明白,朱偈有此高见,也是他研读《史记》中许多篇章而顿开茅塞:想当年汉高祖创天下,不论狗屠、布贩、流氓,但有所长,无不网罗,以尽其才。如今自己欲成大事,岂可求完人而拒猛士耶。
当时,他把自己意思说出来,周庆山连连点头称是,只是憨娃随口答曰,不甚用心。
这一天,师徒三人正在朱偈茅舍谈兵法武艺,忽报陈家村送来请柬。
朱偈忙拆开看了,原来是陈咤风相请朱偈师徒去陈家村赴宴。
事情有些蹊跷,庆山估计其中有诈。憨娃主张不要去。但朱偈考虑再三,为了表示诚意,决定赴约。两人都要随行,朱偈让庆山留下,只让憨娃跟着,欣然而去。
朱偈和憨娃走后,庆山放心不下,便从村中挑选了几十个精壮后生,悄悄穿过黄河故道,在陈家村后一片深苇中藏下身来,以防村中有变,好打接应。
朱偈、憨娃到了陈家村,陈咤风亲到门外迎接。相见后,无非说些倾慕之言,然后携手进寨。憨娃身藏袖锤,不离朱偈左右。
陈咤风住宅是三进大院,二进院正堂便是客厅。朱偈、憨娃随陈咤风和几个从人一进院子,便觉深宅阴森,犹如古刹,前后静悄悄的,不见闲人。朱偈已知两厢设伏,但既已来到,只好见机行事了。
席上作陪的,除了陈咤风,就是一个阎五。陈咤风介绍已罢,大家落座。朱偈看那阎五鼠头贼眼,枯如干柴。相形之下,陈咤风却是貌如张飞,体如雄狮。朱偈暗想,这么两个人在一起,就难免做出狐假虎威的事来了!
席间,朱偈权当不知他们圈套,只管纵横古今,谈笑风生。陈咤风倒是听得入了迷,说到高兴处,不时放声大笑,颇有几分投机。
阎五看他竟忘了正经事,暗暗着急,桌下扯他衣襟,陈咤风才顿然醒悟。
陈咤风原是喜怒笑骂皆形于色的人,脸上藏不得半点假,朱偈看他脸色陡然异常,也急忙暗示憨娃注意阎五,自己仍旧不露声色,专心留意陈咤风,且看他如何动作。
席上气氛有点紧张。阎五忙打圆场,殷勤劝酒。陈咤风却再也装不像,心中焦躁,于是抬头往外喊了一声:“上菜!”朱偈已有警觉。
不一时,厨师托来一个盘子,上面用罩布蒙着,一边露着半个鱼尾。陈咤风起身接菜,猛地掀去罩布,伸手从托盘里摸出一把尖刀,隔桌直向朱偈刺来!两厢伏兵齐出。
朱偈早有防备,侧身闪过,从厨师手中夺过托盘,反手一击,把陈咤风那把刀噌地挡飞,拿出单手开石的本领,只用三分力气,探掌打在陈咤风右肩上。陈咤风肩膀立时脱臼,抬手不得。
憨娃愤然,眼露凶光,早把袖筒中铜锤打出去,正砸在阎五嘴上,登时迸出血来!阎五惨叫一声,反身要走,憨娃一把掀翻桌子,将他砸翻在地,杯盘碗盏稀里咣啷摔了一片。
趁此机会,朱偈师徒各抱一条木凳,打破窗户,跳进后院,翻墙走了。陈咤风原以为朱偈师徒纵然能出客厅,也一定是从前院往外冲,因此,只在前院设伏,再没想到他们自从第三进院逃走,这正是出其不意。
陈咤风一只胳膊不灵便,忙叫徒弟们随后追赶。这时,忽见陈家村东北角火光冲天,喊杀之声一阵高过一阵。陈咤风一时不知何故,忙喝叫徒弟们停止追赶,急赴村东北。这一来,正中了周庆山调虎离山之计!
朱偈师徒二人安然回到朱家村,周庆山和众人也随后回来。朱偈把详情一说,一村人全被激怒了。憨娃仍是火冒三丈,要带人去攻打陈家村,三百子弟立时聚齐!
朱偈连忙喝住,说道:“看起来,今日‘鸿门宴’决非陈咤风的主意,一定是‘草上飞’阎五从中使坏。据我看,陈咤风倒是个爽快之人,今后朱陈两家只可睦邻,不能争斗。你们不可造次,伤了他感情!”
周庆山机敏,深知师父用心,刚才那一掌没敲断他的胳膊,就是手下留情。因此,也帮着劝阻。憨娃仍不服气,瓮声嚷道:“这种人暗中使坏,背后拔刀,还有什么情分!”
朱偈训斥道:“你就知道意气用事!岂不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以德报怨,天长日久,不信陈咤风竟同草木!”
憨娃见姐夫发怒,这才不敢争辩,众人也只好作罢,愤愤地回去了。
当天晚上,朱偈又修书一封,差人送往陈家村。信中对白天席上失手深表歉意,愿两家忘却前嫌,携手并力,不要为小人所用,一旦天下有变,吊民伐罪,共成大业。
却说陈家村中,陈咤风胳膊早已捋好,正在客厅里大骂手下人放走朱偈。他的徒弟们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一口,心里却在争辩:你和他对着脸都没得手,何况我们!同时又在暗中佩服朱偈艺高胆大,很有关公单刀赴会的气魄。那阎五一嘴门牙全被憨娃打落,此时用一块白布缠着,也站在一旁察言观色,不敢吱声。
正在这当儿,朱偈的书信到了。陈咤风拆开一看,又羞又恼,自思道: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让人打了一掌,虽说不算大伤,但在武术行里,却是件有失脸面的大事。现在朱偈又来赔礼,岂不是故意羞辱于我!
这么一想,陈咤风几把撕碎了信,往地上一抛,向着徒弟们说:“姓朱的装模作样给我赔礼,龟儿子才信!我跟他没个完!”他怒不可遏,倒背手在客厅里绕了两圈,又停下来冷笑道:“还说携手并力,吊民伐罪,屌!我陈咤风只图喘气顺和,没人欺负我就得啦。我管不了那么多!”
这时,“草上飞”阎五又要献殷勤,上前一步,捂着嘴说道:“师父,我还有一计……”
“算了吧!”陈咤风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阎五又来卖乖,不由大怒,“都是你他娘的好计,让我丢人现眼!我陈咤风有能耐跟他明枪明刀分个高下,再不听你小子胡言乱语!”
阎五不识趣,又喊了一声:“师父!”正要再说什么,陈咤风暴喝一声:“住嘴!我啥时认过你这个狗徒?你给我滚蛋!”说着揸开五指,一掌把阎五打翻,复一脚又踢出门去。
就在陈咤风起脚转身之间,阎五骨碌碌滚出门外,又猛见外面黑暗中一个人影倏忽一闪,同时听到一声疾喝:“看镖!”陈咤风闻声偏头,只听耳旁嗖的一声,飞镖打在他背后一个徒弟身上,有人哎呀一声。陈咤风飞步追出去,门外并不见有第二个人,只有阎五正在地上呻吟。陈咤风想那人恁般快捷,声音好似朱偈,心中好生疑惑。
这时,阎五缩在地上叹了一口气,发话说:“师父,你不听弟子言,吃亏在眼前。我看刚才那人是朱偈形象,日后你须要防他暗算!弟子不肖,就此告辞了。”说罢,磕一个头,转身也不见了。
陈咤风一时怔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回味阎五一番衷情,又恨朱偈黑镖伤人,一把无名火在胸中燃烧,牙巴骨咬得嘣嘣响。
陈咤风哪里知道,若不是朱偈,今天他一命早休了。
原来,今天傍晚朱偈让人把信前头送往陈家村,自己和周庆山也随后去了。越过黄河滩,天已大黑。朱偈让周庆山在村外等候,自己翻墙进村,直到陈咤风厅前,隐身门外,把里面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心想,今日之计果然是阎五所出,这小子实在歹毒!后听陈咤风大骂阎五,又将他踢出门外,正说抽身要走,却见阎五朝屋里翻手一扬。他知这小子是狗急跳墙,出手必有毒镖,想阻已来不及,便疾喝一声:“看镖!”那意思是提醒陈咤风。陈咤风从明处往暗处看,自然看不清楚,听这一声喝,才迅忙闪过,却当使镖的是朱偈,正好被阎五这小子嫁祸于人,钻了空子。
却说阎五出了陈家村,心中像塞了一团乱麻,且喜且忧。喜的是这一镖虽未打着陈咤风,却给朱陈两家种下仇恨;忧的是眼下两家俱已得罪,在这一带黄河滩无法再混下去。他想起多年在此逍遥,不料今日被挤得无处安身,不由好恼。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暂且离开这块是非地,且看他两家相斗,再图良策。他又想到刚才那黑影必是朱偈无疑,莫要被他暗算了。正在害怕,突然被什么一绊,一头栽倒地上。阎五情知不好,翻身而起,左膀早挨了一刀!他疼叫一声,往前就蹿。阎五的功夫本来全在腿上,加上是负痛而逃,眨眼没了踪影。
背后这人并非朱偈,而是庆山。
原来,朱偈出了陈家村后,把所见所闻俱告周庆山。两人决意今晚除掉阎五这一害,便分开了,在两条必由之路上隐伏下来,悄悄等候。阎五恰好走到庆山面前,庆山暗中一伸腿把他绊倒,抽刀就砍,虽中了左膀,却让他逃脱了。庆山正要追赶,朱偈已闻声来到,忙拦住说:“天黑须防他暗器伤人,再说阎五腿快,追也无用。咱且回去,以后再找他算账!”周庆山没能杀死阎五,十分懊悔,便随着朱偈,怏怏回了朱家村。
再说陈家村,当天晚上有一人被毒药镖打中,不到天明就死去了。陈咤风手拿那支毒镖,看着徒弟尸首,一腔怒火全转向朱偈,发誓要为徒弟报仇。
后来,朱偈闻听此信,忙又修书一封,解说那毒镖实是阎五所打陈咤风哪里肯信。此后多年,他一直寻机报复。朱偈一面自留小心,提防陈咤风的寻衅,一面多次去信解释,一忍再忍,即使狭路相逢,也是绕道而走。日子长了,陈家村的人见朱偈宽宏大量,很是佩服。就连陈咤风手下徒弟们,也多不信那支毒镖是朱偈所打。众人都这么说,陈咤风也渐渐半信半疑起来,杀朱偈以报仇的决心减了许多,但要和他比高下的劲头并未稍减,每想起当年酒宴上那一掌之失,睑上就火辣辣的。往后数年,他又看黄河故道两岸愿意随他学艺的越来越少,各村各寨习枪弄棒的,多是朱偈门下,心中又生嫉恨。转眼十八年过去了,陈咤风看看身边只剩下一班老徒弟,眼看后继无人,又想自己年岁渐大,武门凋零,不免伤感,自思自叹:我这一把钢刀硬是让朱偈给磨钝了!
这年秋末的一天,他趁朱偈的儿子大宝在黄河滩里狩猎晚归,派人埋伏深苇茅草中,用绳索把大宝绊倒,擒到陈家村去了,其意仍在逼使朱偈出头。他先是传来口信,后又修书一封,这便是前面提到憨娃让他姐姐看到的那封书信。
五
话归前言。几天来,朱偈一直为此事决断不下。他不曾想到陈咤风心胸如此狭窄,事隔多年,仍然怀恨在心,因此心中甚恼!心想,此人视忍为弱,恁般不明事理!
朱偈本想出战陈咤风,又恐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枉费了多年心血。可是不出头,眼看儿子大宝性命难存。这正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其实,更让他焦心的是日前天下大势。自从蛰居黄河故道,朱偈看这里占三省之僻,居中原之要,有帝业之脉,已得地利。因此多年来,苦心孤诣,惨淡经营,意在求人和,待天时。目下在这黄河故道两岸,徒子徒孙不下万人,经他亲传的徒弟就有七百人之多,其间不乏贤才。周庆山、憨娃不仅已成人立家,而且武艺精熟,深得其妙。正可谓文韬武略,群英荟萃,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近几年,朱偈看山东、直隶等地,义和团风起云涌,灭洋人、杀赃官,四海之内民心鼎沸,恰似山雨欲来风满楼。
朱偈静观天下,审时度势,以为瓜熟蒂落,东山再起此其时也!正想加紧准备,趁机打出义旗,不料想八国联军犯中华,义和团拒敌遭到惨败,形势急转直下。
朱偈乍闻传言,急得寝食俱废。为了探得确信,他派周庆山亲往京津,自己一颗心也随去了。
庆山一去月余不见回转。那一天,朱偈心中烦闷,独自一人到黄河古堤上转了一圈。他刚回村便听说,先前有个远路人来朱家村找他。那人自称受人之托,让转告一个消息:黄河故道下游一个古镇上,有个外国武术团在那里立擂,中国人连日不克,已经死伤多人,请他速去。村上人说,来人匆忙,说罢就走了。
朱偈听罢,心中一沉,自思道:怪不得近日传说有个外国武术团立擂,如此看来,是果有其事了!只是什么人给我捎来这口信呢?又悔刚才不该出去,若在家也好向那人盘问清楚。
朱偈本是武林中人,自听得这个信,真有点按捺不住了。有心去看个究竟,又恐庆山近日返回,误了军机,正在焦虑,偏巧儿子又让陈咤风捉去,这真是火上浇油,百样事都赶到一起了。
今日阴雨,大宝被擒已经是第四天。朱偈正在三间草堂忧心烦难,猛听外面脚步声响,凭声音,他知道内弟来了。刚抬头,憨娃已铁青着脸进了门,面色凶凶的,带进来一股阴风。他送上陈咤风那封书信,交臂而立,一言不发,眼却一直盯着姐夫。那神色分明在说,人家刀压着大宝的脖子,看你还能忍让几时?
朱偈看完书信,双眉紧锁,若有所思,默默地向门外望去。雨,已渐渐停了下来,几只麻雀从屋檐下喧闹着冲出院子,天空露出几片瓦蓝。
憨娃等得焦躁,腾地蹿出门外,回首向姐夫吼道:“事情明摆着,陈咤风那老小子是黄狗坐轿,不识抬举,只顾忍让管什么用?我看,你别作难了!外甥儿遭难,我当舅的不能见死不救。今夜我摸进去,救不出大宝,就火烧陈家村!”说完,气冲冲要走。
朱偈大喊一声:“回来!”憨娃叉着腿站住了,只听朱偈又说:“今晚你不要胡来,明天我出面就是!”憨娃这才别着脸回到屋里。
你道朱偈为何决定出战陈咤风?原来,信中“若果败北,甘愿降心相从”这句话,使他下了决心。他思之再三,如果再像从前那样不战不和,实非上策。陈咤风人急性莽,一旦杀了大宝,就结了血怨,双方再难和好。与其这样,不如按约交手,如果胜了,也让他服了这口气。朱偈又想,据数年观察,陈咤风虽知我蓄谋起反,却并未向清廷告发邀功,足见其为人刚直。这次如能拉他过来,最近起事,正好如虎添翼,不能再犹豫了。
当下,朱偈和憨娃又商量了一些事情,通知手下人做好准备,以防不测。然后,朱偈又修书一封,应战之外,又明之以理。憨娃接过回信,忙着安排去了。
这件事定下以后,朱偈心中稍微平静,不免又挂念起大徒弟周庆山来。心中暗想,庆山不知会带来什么消息。继而又叹,自捻军失败已有三十二年,天下竟无一日太平。自己早年凭一腔热血,到处乱撞,没有结果。落脚朱家村以后,一者力量不足,二者时机不到,拖到今日,大仇未报。但血仇刻骨铬心,何曾一日忘怀!
平日里,朱偈除了读些兵法史籍,也读些古人诗句,以解忧闷,以抒胸怀。其中最爱的是陆游诗句。陆诗多忧国忧民,壮怀激烈,颇合口味。此刻,他回顾往事,摇首自叹,不觉吟出陆翁一首《书愤》来:“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吟未完,已是老泪横溢。
六
黎明时分,黄河故道两岸的村庄,不时传来一两声犬吠。那声音沉落之后,河滩里但闻枯草沙沙,秋虫唧唧,愈显得忧悒萧瑟难耐。
忽然,从下游方向送来一阵隐约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凌晨,显得分外清晰而急促。
渐渐可以看得到了,晨色朦胧中,只见一匹白色骏马,沿着堤脚下的小路急驰而来。马上的人双脚踹镫,打马如飞,一直冲向北岸的朱家村。
这正是朱偈的大徒弟周庆山。一个月前,他奉师父之命前去京津,此时,正带着十万火急的消息,赶回家来。
周庆山到了朱家村南门外,叫开寨门,径往里闯,一直到莲花池师父住处,才翻身下马。
这时朱偈早已起床,正在院子里舞剑,听得马蹄声紧,心中一动,忙迎出去,正见周庆山在树下拴马。
出去一个多月,庆山更显消瘦,两眼塌陷,满面尘土。朱偈心中一热,爱怜地急叫道:“庆山!”
庆山猛回头,见师父迎出院子,突然眼圈儿一红,上前跪倒,大放悲声:“师父,大事不好!咱武门——丢了人啦!”
“此话怎讲?”朱偈心中猛地一缩,急忙追问,“你肩着重任,莫非在外边给我闯了祸?”
“不是!”周庆山抬起泪眼,痛苦万状,“师父,徒儿向来谨慎,怎敢胡闯,不是咱朱家武门丢人,是……是咱中国的武门丢人啦!”
朱偈听了又是一惊,猛然联想到前几天所传外国人立擂和那外地人来朱家村报信一事,断定其中必有意外,遂一把扯起庆山,说道:“快起来,回家细说。”
两人人院进了草堂,朱偈又向外喊了一声:“给庆山打点早饭!”庆山洗过脸,又一口气喝干一杯冷开水,师徒二人这才隔案而坐。朱偈说道:“庆山,别慌。你慢慢说给我听。”周庆山静静神,这才详细述说了一个多月来的见闻。
周庆山北上时,正是八月中旬,他一路晓行夜宿,赶到京津一带已是八月底。这时候,八国联军继攻陷天津之后,攻下北京又有一月多了。西太后、光绪帝逃往太原,义和团也已兵败溃散。
历朝古都一旦陷落,无数国宝尽遭焚掠,城内居民杀戮无数。当时,周庆山把马匹寄在京外一乡村野店,独自混入城内,洋人杀戮仍未停止。他目睹惨景,悲愤填膺,真想杀几个洋鬼子解解恨,又恐露了形迹。探清情况后,便赶快往回返。
这一天,周庆山过了济南,放马南行。过午时分,走得渴了,便在路旁一家茶馆前停下,进去喝水。
这茶馆生意十分兴隆,门前这条路北接济南,南通中原。南来北往,三教九流的人经过此地,都爱在这茶馆里歇脚聊天。因此,这小小茶馆也容着天南海北的事情。
周庆山进去时,七八张茶桌旁大都坐满了人,大伙一边喝茶,一边正听一位珠宝商人在那里说谈一件外国人立擂的事。周庆山拣一张空桌坐下,茶东送上一壶水来。庆山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听那珠宝商人绘声绘色地说。
庆山听了好一阵,终于听出个头绪来。原来八国联军进中国后,有一个外国民间武术团随后而来。这个武术团号称“万国会”,集英、法、德、俄、日等数国武术之精华,前来中国立擂。打头的是个英国拳师,名叫格林,据说格林的父亲老格林三十多年前来过中国,在苏南被一个和尚打败。小格林这次来中国,便是专找那和尚报仇的。
周庆山闻听此言,心中大惊。他蓦然想起,师父曾讲过当年他和净空师爷在苏州痛打英国拳师的事,那个英国拳师好像就叫格林,莫非正是那个格林的儿子前来中国报仇吗?
庆山正在猜想,就听有人问:“这擂台立在哪里?”
珠宝商人呷一口茶回说道:“就在黄河故道下游,一个名叫古榆镇的地方。”
“当年的那位和尚出来打擂没有?”
珠宝商人摇摇头说:“我从那里来时,还不曾听说那和尚露面。”
茶客中有人叹了一声,说:“事隔多年,那和尚还不知在不在人世呢。”
“哎——这个不妨。”珠宝商人卖着关子,一板一眼地说,“和尚即便死了,还有他的徒子徒孙在。再不然,中国武林深广,万国会来中国立擂,就是欺负中国人,有本事的去打就是了!”
“这话有理。”
“什么立擂?趁火打劫!”
“咱中国就是好欺的吗?”
众人正在愤愤地议论,只见那珠宝商人瞪大眼吓唬说:“说实在的,这擂台也不好打。你想那格林为父报仇,必有真功,又邀集了欧亚几国拳师,都是高手,正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擂台已立了十多天,至今还没有打下来呢!”
“呀——”众人惊讶一声,顿觉矮了半截,好像也没有话说了。
周庆山一股火直往外蹿,再也坐不住了。他忙算了茶钱,饮了马,又向那珠宝商人问清去古榆镇的路径,便翻身上马,一直去了。茶客们只是奇怪他行色匆忙,哪里知道,这正是那净空和尚的嫡派徒孙呢!
庆山看这件事关系重大,决定暂缓回家,先到古榆镇走一遭,探个确信。一路之上,他心急火燎,快马加鞭,非止一日。这一天,终于在黄河故道下游一个河湾处,找到了古榆镇。
庆山赶到时,正是万国会立擂第十五天。他一打听,万国会领头的正是一个名叫格林的英国人,约有四十多岁。
说起来,此人正是那老格林的儿子。原来,三十二年前,他父亲在苏州城里被净空师徒打断双腿后,被送回英国。回国后,他积恼成疾,加上双腿感染,渐渐病重。临死前,他把才只有十多岁的儿子叫到床前,细说了在中国被打一事,告诉他仇人是一个名叫净空的和尚和他的徒弟林楠子,让他苦练功夫,日后去中国报仇。说罢没几天就死去了。
小格林胸怀杀父之仇,立志来中国出这口气。小格林本来就有些童子功,年纪稍大,便离家远行,遍访欧洲数国,后来又去日本,不惜重金寻访名师,并仿效中国武术传统,外练一张皮,内练一口气。数年之后,他果然武艺精进,多少次拳击没有对手,被尊为欧洲拳王。格林声望越高,越是想来中国报仇,但一直没有机会。这次八国联军进中国,他以为正是时候,机会不能错过,便邀集了遍访欧亚时在各国结识的十几个拳师,号称“万国会”,紧步联军后尘来到中国。
他们到了中国,虽然实是欺人,却打着交流技艺的招牌,通过联军向清廷提出交涉,一应条件全由他们提出。清廷正要献媚于洋人,不仅一口答应,而且责成地方官吏派出清兵保护。
格林记得父亲说过,那净空师徒自称是中原人,便带万国会在这黄河故道地区立下擂台。又因万国会共有十八人,因此定下擂期十八天,如果到期打不下,就算中国没有对手。
周庆山看期限紧迫,心想,万一十八天没人打下,让万国会这么着走了,实在便宜了他们,也显我中国没有能人。他本想伸手,但连日奔波,身疲力倦,恐怕拿不下来,反而误了事。庆山问了问,此地离家不过三百里路,便连夜赶回朱家村,向师父报告了这个消息。
朱偈问得清了,气得面色铁青,拍案而起!心中暗暗埋怨师父:“净空师父,你只想清静安逸,可人家找上门来欺负咱,想躲也躲不了哇!”不过,这话并没有出口,只咬着牙骂道:“好你格林,来得正好!”随后吩咐说:“庆山,快去吃饭,收拾一下,跟我去会会万国会!”
周庆山呼地站起:“师父,啥时动身?”
“时间还有三天,再晚就来不及了,咱说走就走!”
“好!”
周庆山刚出房门,却见师娘正在门外饮泣。显然她已听了多时。庆山只当她不放心师父打擂,忙上前问了安,劝说道:“师娘,你不必担心,我和憨娃师弟一同前去,不行再多去一些人保着师父,凭师父的本领,想来出不了大事的。”
夫人点点头,噙着泪水咽声说道:“庆山,你们师徒共赴国仇,我哪能拦阻。只是……”说着,忍不住又哭起来。
周庆山不知大宝出事这段隐情,正在诧异,又见憨娃等一群师弟闹闹嚷嚷拥进院子。他们听说庆山回来了,特来看望。两人打过招呼,憨娃一捋袖口向庆山说道:“师兄,你先歇着,今儿我们要好好收拾收拾陈咤风这老小子!”
“怎么?”周庆山闻言一惊。
憨娃把陈咤风捉去大宝,约战师父的事说了一遍。周庆山头蒙的一声响,顿时想到,怪不得师娘啼哭,事儿咋赶得这样巧!
恰在这时,朱偈在房里叫喊憨娃。憨娃等人摩拳擦掌进了屋,周庆山也随师娘吃饭去了,心里却在想,这事该怎么好呢?
庆山心中有事,草草吃了饭,又问了师娘详情,便和师娘一起来到朱偈住处。屋子里一群人坐站不齐,寂然无声。憨娃气呼呼地坐在一旁,其他人面面相觑,颇有难色。
独有朱偈正在伏案写一封书信。稍停,信已写好。他把手中羊毫往笔筒一丢,封好信交给身旁一个徒弟:“你把这信给陈家村送去。”那人接过信要走,朱偈又抬手止住说:“慢!等我走后再送去吧,要当面交给陈咤风,切记不要过了午时!”原来,他忽然想到,不应让陈咤风过早知道自己去打擂,以免节外生枝,误了行程。
憨娃憋不住了,忽地站起说道:“这么说,大宝一命就交给陈咤风了?”
朱偈强忍痛苦,叹一口气说:“随他去吧,事到如今,我顾不上这么多了!”说这话时,朱偈头也没抬,从他紧闭的嘴角,可以看出,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憨娃大叫一声:“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你这当爹的心好狠!”说罢,甩手冲出门去。
朱偈猛抬头喝道:“你往哪去?”
“我——你就别问了!”憨娃头也没扭,只顾大步出了院子。周庆山和其余人看看师父,随后追了出去。
这时,屋里只剩下朱偈夫妇两人了。夫人不敢高声,却掩面而泣,哭得泪人一般。
朱偈陷入极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他面色蜡黄,默默地瞧了夫人一眼,一种不可名状的哀苦涌上心头,万般思绪一齐涌来。
自从朱偈在朱家村落户,整个心思都在报仇上,极少和夫人卿卿我我地闲叙。对于儿子大宝,除了平日教些武艺,也很少温情。但夫人深明大义,从未抱怨一言。她谨遵古训,常常是朱偈秉烛夜读,她便在一旁做些针线陪伴侍候。冬去春来十八秋,朱偈今天头一次感到,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自己多么粗心。如今,儿子性命不保,自己一去,又凶吉未卜。老夫老妻此一别,说不定就是永诀,好端端一个家庭也许从此不复存在!想到此处,他不由百感交集,上前扶住夫人,喑哑着嗓子满怀歉意地说道:“宝他娘,这些年,你们母子……跟我受累了。”说着一阵伤感,不由语塞。
作为一个贤妻良母,夫人此刻的心情,真如乱箭穿胸。丈夫——儿子,儿子——丈夫,这几个字在她心头**来**去,好像随时都会摘心而去。眼下的处境,哪一个不叫她牵肠挂肚呢?
这时,她见素来刚强的丈夫,说出这样温情的话来,心中更是柔肠翻搅。但她还是强忍哭声,仰起泪眼看着丈夫说道:“别说这些了,既嫁从夫,为妻并无怨言。眼下怕的是你们父子有个三长两短,一家人不就——”一句话没说完,又哭出声来。
朱偈长吁一声,缓言说道:“宝他娘,我知你素明大义,这些年,我含辛茹苦为的啥?为的给太平军和捻军将士报仇,为了给天下百姓伸冤!几十年来,清兵、洋人到底欠了咱百姓多少血债,有谁能算得清?眼下,八国联军犯中华,万国会又在中原立擂,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是欺咱中国无人哪!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国破哪有家存?我在武林久负盛名,此擂不打,有何面目舰颜人世!”
夫人渐渐止住哭声,静听丈夫继续倾吐肺腑之言:“我已是将近五十岁的人啦,想这人生能有几次轰轰烈烈,生死在我早已置之度外,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洋人在中国横行霸道!我已决心前去打擂,若能取胜回来,日后还要重举义旗,万一不能生还,也算我以身殉国了!……宝他娘,莫要恨我无情,这个家,我是实实顾不得了!”
朱偈说到此处,已是声泪俱下。他这时真想让夫人痛痛快快地向他哭诉一场,心里也许更好受些。但夫人此时早被他一番话所激动,无限柔情化为同仇敌忾。她慢慢站起身,为丈夫拭去泪水,决然说道:“宝他爹,我跟你多年,气节二字也还懂得。你尽管去吧,打下擂台,我在黄河滩里给你置酒接风。万一……你不能生还,我也以死相随!”
朱偈**气回肠,无限感奋,不由动情地抓住夫人的手,颤声说道:“宝他娘,你有这份志气,我就放心了!”夫妻二人四目相对,心心相印,久久没有松手。
好一阵,夫人才抽出手来,理理乱发,说道:“憨娃兄弟从小疼爱大宝,就让他留下半天吧。不管能不能救出大宝,午后一定让他随后追你,你看可行?”
朱偈沉吟片刻,点头说道:“也好。我和庆山带几个人先走一步,后天就是擂期最后一天,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你放心走吧,家里有我呢。”
“好吧!”
一顿饭时以后,朱家村南寨门大开。五七个傲骨侠胆的炎黄子孙纵马而出,向着黄河故道下游的方向,疾驰而去。……
七
陈家村是一座威武的四方大寨,寨内住着五百多户人家。寨子中心另有一座小寨墙,里面住着寨主和他的近族。这还是陈咤风的爷爷在世时筑建的。
现在,外围的大寨墙依然雄踞森严,里面的小寨墙已经倒塌,只剩些残垣断壁,就是寨主陈咤风的那座三进深院,也有了很大变化。过去丫环使女成群,如今已所剩无几。当年的许多库房粮仓,也改成了陈咤风师徒练功的地方。古老的房屋斑驳陈旧,显得缺乏修缮。那房上间或有几束枯萎的茅草,在秋风中抖动,独有房檐瓦垄间挺立的一株株瓦松,经过一场秋雨后的冲洗,更显得风骨飒爽。
这天傍晚,陈咤风接到朱偈回信。他看那信中先是应下比武一事,不由开怀大笑:“哈哈!我这一手果然灵光,朱偈呀朱偈,这回你没有耐性了吧!”
可是再往下看,却见信尾附着一首诗,诗中写道:“一旦无有同饮处,斩蛟射虎也觉轻;沙场舍身取义时,方信周处是英雄!”陈咤风肚里墨水不多,在卧室里趁着灯光,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也没有弄懂是什么意思,尤不知周处为何物。他手拿信纸,心中不免焦躁起来,自思道:“这朱偈也怪,儿子让我捉来,还有闲情作诗!”想罢再看,仍是不懂。陈咤风原是搁不住事的人,当即差人把村上一个老秀才叫来。
村上这个老秀才本是陈咤风一个远房叔叔,性很耿直,平常时对陈咤风行事多有看不惯处,彼此很少来往。这几天又听说陈咤风把朱家村朱偈的儿子捉来,老秀才更觉这事做得过分,有心去劝阻,让他把人家孩子放了,又恐陈咤风不听,反而折了脸,心中一直拿不定主意。
这天晚饭后,他正在家里闷坐,忽听陈咤风派人叫他。老秀才不知何事,心想,去去也好,正好趁机规劝于他。于是跟着来人,不一会儿到了陈咤风住处。
陈咤风备了四盘小菜一壶酒,正在那里等他,一见老秀才来到,慌忙起身让座,说:“老叔快坐,咤风等你多时了。”
老秀才也不推辞,在上首坐下,一问才知是让他解诗来了。当下,陈咤风呈上朱偈那封书信,指指下面一首诗说:“老叔解解看,这诗里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老秀才趁着灯读了一遍,早已明白,知是朱偈劝导陈咤风的,正合自己心思。心中暗想,今天倒是个机会。正在盘算从哪里说起,陈咤风已斟上酒送过来,说:“今晚无事,咱爷俩边喝边说,边说边喝,你看可好?”看他神态,倒像煮酒论诗,颇有雅兴,全不懂诗中责他之意。老秀才心下叹道:“偌大一条汉子,直如此浑浑噩噩,可见其做事无根无基了。”
这时,他见陈咤风送过酒来,却故意离座说道:“老叔不敢领酒,就此告辞了!”说罢要走。
陈咤风一下蒙了,伸手抓住老秀才,发急道:“老叔这是怎么的?诗也不解,酒也不喝,莫非咤风不堪同席吗?”
秀才这才慢吞吞地说:“不是老叔拿架子,这诗我倒解得,只怕你不愿意听。”
陈咤风涨红了脸忙说:“老叔说哪里话?今天请你老来,就是专意领教的。你尽管直说。”心里不免疑惑,一首什么屌诗,弄得这么神神乎乎。
老秀才看他人了套,才重新坐下,板着脸说道:“既这么说,我就解给你听,好在这儿只有咱爷儿俩,没有外人见笑。”
陈咤风连说:“对对!”一手端起酒杯,吱的一声先喝干了,又抬手示意老秀才:“你老也端起来,边喝边说。”
老秀才看他喝酒也全没个讲究,自知无法见怪,于是也端起杯子呷了半口,慢慢放下,一只手拭拭嘴角,顺着胡须捋下来。只这转眼工夫,陈咤风三杯酒已下了肚。
老秀才清清嗓子,这才说道:“其实说起来,这首诗并不深奥,只是有个出典,把这个典故讲清了,这首诗也就明白了。”
陈咤风正在夹菜,一听此话,停住手说:“噢?还有个故事,那就讲一讲!”别看陈咤风粗猛,倒是很喜欢听故事,当年请朱偈赴宴时,就差点让朱偈的故事迷住。
老秀才见他有兴致,于是开言道:“三国时候,吴国有个名将叫周鲂,他有个儿子叫周处……”
“就是这诗中说的那个周处?”陈咤风插了一嘴。
“不错,就是这个周处。周处少年时,父亲病死,只剩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周处力大无比,从小学得一身好本领,加上性情豪莽,常干些打抱不平的事情。但因为他父亲周鲂早亡,缺少家教,不甚明白事理,只知由着性子来,不管好人坏人,只要一言不合,就火冒三丈,动起武来,把人打得头破血流。长此以往,人人惧怕,谁都不愿和他来往。当地百姓把他和南山的白额虎、长桥下的独角蛟一样看待,称为地方上的‘三害’。
“有一次,周处上酒楼喝酒,众人一见他来,顿时没了声息,一个个全溜下楼去。周处不知何故,一个人正觉脸上没趣,又听隔壁房内有人叹息,一抬腿又闯了进去。他进去一看,正是本乡几个父老在此饮酒。那几个老汉一见周处进来,又要溜走,被他一把拦住,定要他们说出为何叹息来。众人拗不过他,只好坐下,却谁也不敢说出实情。后来逼不过,周处的近邻吴老汉才斗胆说出此地‘三害’为患的事情,并说乡亲们正是为此发愁。
“当周处听到他也算这三害中的一害后,才明白众人不愿和他一同饮酒的道理,直羞得低下脑袋,半晌才抬起头来,当场表示说:‘从明天起,人山射虎,下水斩蛟,拼着一条性命,为乡里除害!’”
老秀才讲到这里,看看陈咤风正听得入神,连连点头,酒也忘了喝,于是接下去说道:“当天夜里,周处备下强弓毒箭,次日清晨就上南山寻找那只伤害人畜的斑斓白额虎去了。
“到了山上,周处选一块大石做藏身之地,取出竹哨,呦呦地吹起来,很像鹿鸣。不长时间,果然把那只虎引来了。周处一看,这只虎身长丈余,极其凶猛,一声呼啸,地动山摇,带起一阵腥风,张牙舞爪而来。周处隐在石后,看得清清楚楚,连发三箭,皆中猛虎。那虎疼得连声咆哮,扑跃翻腾,最后从半空跌落下来,滚下山去死了。”
“好!痛快!”陈咤风听着带劲,叫出声来,一仰脖子又喝干一杯酒,催着老秀才,“快接着说!”
老秀才喘了一口气,接着讲道:“后来,周处又在长桥下荆溪深潭里找到那条恶蛟,挥剑就砍。恶蛟和他斗了多时,连连受伤,后见周处凶猛,便朝太湖方向负痛而逃。周处紧追不舍,经过三天三夜,终于把恶蛟赶得筋疲力尽,最后一剑把它斩杀河中。”
陈咤风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周处连除二害,这下众乡邻该原谅他了吧?”
老秀才沉重地摇摇头,说道:“周处斩蛟三日未归,乡邻们以为他已和恶蛟同归于尽了,正在庆幸三害除净,却见周处提着蛟头回来了。众人大吃一惊,只是恭维敷衍了几句,又都避开了。
“周处一见此情,心中十分难过,仰天长叹:‘可怕,可怕!我今日才知道败坏名誉是那么容易,恢复名誉,却这般困难!’他悔恨不及,要拔剑自杀,多亏那位近邻吴老汉赶来拦住,恳切劝导他发愤读书,改掉恶行,以取信于世。周处自惭形秽,羞愧万分,这才知道做人的艰难。”
陈咤风听到此处,叹了一口气,似有所动,两眼定定地望着老秀才,听他说下去。
“从此以后,周处求师发愤,博览群书,终于成为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东吴灭亡之后,他受到晋朝重用。后来为抵御异族侵略,周处率兵杀敌,不幸捐躯沙场。噩耗传来,乡邻百姓痛哭不已,为他立了庙宇。英雄千古,至今传颂。”
老秀才讲完这个故事,又慢慢喝了一杯酒,却见陈咤风锁眉沉思,一言不发,只把那壶中酒一杯连一杯往肚里倒,满脸涨得紫红。
老秀才猜想,这剂药倒是有些效力。他不愿打断陈咤风的思绪,便多时。
这一夜,陈咤风竟是睡倒如卧钉板,坐下如遇针毡,真是坐卧不宁。他只觉得浑身燥热,脑袋里疼得厉害,却不住地自思自叹:周处年少任性,为害乡里,毕竟后来发愤成才,为国家、为民族干出一番事业来。我陈咤风检点半生,只顾自己喘气顺和,何曾知道世人怎样看我?那朱偈以周处事比我,显有针砭之意。想当年,他也信约朱陈和好,日后吊民伐罪,成就大业。而自己坐井观天,只求咫尺之尊,未有鸿鹄之志,故有多年言行不合,分道扬镳。如今洋人侵犯中国,清廷昏腐,若果能和朱偈携起手来,叱咤风云,流芳后世,莫非独有周处可以办到吗?!
陈咤风思绪纷乱,想三想四,终于没有结果。最后,他记起和朱偈在黄河滩比武一事,这才叹了一口气,想道:且待明日再作理论!心中稍定,这才矇眬睡去。
八
陈咤风一觉睡去,直到日出三竿才猝然醒来,正在洗漱,忽然手下人报告:“有个传教士求见!”
陈咤风一愣,心想,我和教门素来无缘,传教士到此何干?不管这些,且让他进来再说。于是吩咐请进。
陈咤风整好衣服,刚从卧室来到客厅门前,就见从大门外领进一个人来。那人头戴高顶礼帽,身穿黑色外套,拎一根黑漆手杖,走起路来不慌不忙,俨然是个英国绅士,只是长相不像外国人。陈咤风正疑惑,那人已来到面前,摘帽在手,哈一哈腰说道:“陈寨主别来无恙乎?”
陈咤风听声音有些熟,看面孔也似曾相识,忙问:“你是何人?”
那人直起腰哈哈一笑说:“怎么,一别十几年,你竟不认识阎某了吗?”
“你是阎五?”陈咤风一愣,脱口说道。
“不错,正是阎某人。”阎五一张嘴,露出一排金牙,亮闪闪的。
陈咤风“啊”了一声,当胸一拳,打在阎五身上,笑道:“我当是什么外国传教士,原来是你小子!还装得这么斯文。来,屋里坐!”
你道陈咤风为何认不出阎五?只因他变化实在太大。
那年,他被陈咤风轰走后,又差点在黄河滩里丧了命,一条左膀成了残疾,再干拦路打劫的勾当已经不行。阎五走投无路,最后入了英国传教会。自从几十年前外国人用枪炮轰开中国的大门,各国传教士纷纷来到中国,到处设立教堂,竭力用金钱、权势拉拢中国人人教。但由于中国人有极强的血统观念,只尊奉自己的祖先,对外国经教极少有人信奉。初入教的多是些地痞、无赖之类,借外国教会的权势作威作福。阎五成了教民,就有了保护伞,这小子拍马逢迎,阴险狡诈,很得英国教会赏识,后来升为传教士,一改土匪模样,道貌岸然起来。那次左膀挨了周庆山一刀,没有治好,一只膀子吊着,满嘴门牙被憨娃用袖锤全部打落。当了传教士以后,又到天津去镶了一嘴金牙,加上生活稳定,吃穿不愁,这小子居然发了福,原来一条瘦瘦的烟黄脸,变得红光满面,一说话露出一排金牙,加上穿戴讲究,无怪陈咤风认不得了。
阎五生性残暴,虽然有了优裕的地位和生活,却并没有忘了和朱家村的仇恨。他平日住在县城教堂,离此地近百里路,只因怕落入朱偈、周庆山手里,所以从未到这一带来过,但对朱陈两家的事极为关心,不时派人打听。前几天,听说陈咤风把朱偈的儿子大宝捉去,两家要在黄河滩决战,阎五大喜,以为有机可乘,便打扮得衣冠楚楚,来陈家村搬弄是非。但这次来,他自以为有英国教会撑腰,胆气极壮,因此,见了陈咤风连称谓也变了。
当下,阎五随陈咤风在客厅坐定,叙了叙别后的事情,陈咤风问道:“这次你来,莫非是拉我入教吗?”
阎五微微一笑说道:“陈寨主若能人教,我们英国教会自然欢迎。”
“我们?”陈咤风一听这话,嘴上没出声,心里已觉腻烦!你小子和英国人伸一个裤裆里去了?想罢,冷笑道:“岂敢,岂敢。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阎五摇摇头,做出很遗憾的样子,提着手杖在客厅里踱起步来,不知不觉拿出传教士教训人的口气,把那梁亚发的《劝世良言》择其要背了一遍,摇头晃脑,哼哼唧唧。
陈咤风先是捺着性子,坐在檀木雕花椅上,听他说教,后见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心中渐渐火起,这小子倒教训起我来了!于是一摆手讥讽道:“行了行了!你小子倒说说,入了教会给我点什么好处吧!”
阎五见陈咤风对他很不恭敬,总称他为“小子”,很不高兴,但为了拉拢、利用他,只好强忍着气回道:“耶稣愿意赐福给一切信教的人,只要你加入教会,就算是大英帝国的臣民了,不仅能帮你打败朱偈,还能帮你成为中原霸主。……”
“胡说八道!”陈咤风最忌讳的是让人管束,这会儿一听让他做英国的臣民,不由火起。他翻身跃出椅子,手指阎五骂起来,“你他娘的胡诌些什么东西?我陈咤风虽然愚鲁,还知道我是中国人,不像你小子忘了祖先,认洋人做干爹!”
阎五发觉自己白白费了半天唇舌,让他骂得一脸是火,于是举起手杖,威吓道:“你不要口出不逊,耶稣在天之灵,是要惩罚你的!”
“什么?”陈咤风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耶稣?耶稣是你爷爷?是你奶奶?它算个什么玩意儿?”
“你亵渎圣主,罪加一等!”阎五也咆哮起来。
“别他娘的吓唬人!中国的皇帝老子都管不了我,你那圣主算个蛋!”
阎五见镇不住陈咤风,眼珠一转,变了主意,于是冷冷地笑了几声,说道:“陈寨主,别说大话了!据我看,你在这黄河滩里也未必摇得了大拇指吧!”
“你说什么?”
“有朱偈在,你就别想独霸此地!”阎五故意激火。
陈咤风果然暴跳起来,手指朱家村方向,厉声说道:“今天,我就要和他一决胜负!”
“如果输给他呢?”阎五拿腔捏调,做出一副调笑的样子。
“输了我甘拜下风!”这也是话赶话,没有退步,陈咤风活了四十八年,可是头一次说这种愿意服人的话。
阎五一见此情,倒不知说什么好了。于是拿起帽子戴好,哈哈腰说:“祝你旗开得胜,阎某告辞!”说罢就走。
陈咤风端坐椅子上,一声未吭,见他向外走,脑子里一阵疾思,心想:看来,阎五是专意来给我烧火的。这小子入了教会,目中早已无我,今天来是想借刀杀人。也罢,不如把他扣下,一同去黄河滩看我比武,如果胜了,让他见识见识我手段,然后当场把他杀掉,也让这一带百姓赞我为民除害,做个周处第二。如果败了,就拿他做见面礼,任凭朱家村处置。想罢,陈咤风飞快冲出客厅,手指阎五背影,向门外几个徒弟示意说:“与我拿下!”
陈咤风的徒弟们对阎五历来没有好感,今听师父这句话,顿如虎狼,一拥而上,把阎五抓住了。阎五突然被袭击,知道不好,他凶相毕露,回首向陈咤风叫道:“陈寨主这是何意?英国教会要向你问罪的!”
陈咤风叉腿站在客厅门前的台阶上,冷笑道:“没有别的意思,今天让你看个热闹。”说罢,一挥手让徒弟们先把阎五关了起来,任他又喊又叫,不再理睬。
早饭后,陈咤风带着从人,前头押着朱偈的儿子大宝,后头押着阎五,转到村后的黄河滩里,在一片开阔的地方停住人马。不知怎的,陈咤风总是提不上劲来,闷着头谁也不愿搭理。徒弟们都觉愕然:这个劲头儿,哪里像个比武的样子呢?
押着大宝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细腰溜肩,一根大辫子盘在脑后,两眼水灵灵的,显得英气逼人。这是陈咤风的女公子陈小风。
自从大宝被抓来后,陈咤风怕朱家村前来劫夺,便把大宝藏在女儿闺楼隔壁,让女儿亲自看管,另在楼下设了防卫,村里村外,布上流哨暗岗,以为万无一失。
陈小风是陈咤风独女,自幼随父习武,不像一般闺门黄花那样娇羞。她性情豁达,颇有其父之风。大宝时值青春年华,一表人才,小风竟一见倾心。每日里,她好酒好饭相待,抽空儿不时对大宝挑弄耍逗。开始,大宝怒目以对,后来见她并无恶意,遂把态度渐渐放缓。两人正是风华少年,情窦初开,渐渐有了点意思。
昨天,大宝晚饭没吃,正在楼上发愁。小风走过来劝慰他说:“你不必忧心,明天两家老人在黄河滩里比武,朱伯伯如能取胜,一切自不必说,万一朱伯伯败了,我在黄河滩里紧随你身后,一有变故,我当场将你放了,谅我爹也不能把我怎样。只是……”话到此处,小风忽然打住,面红耳赤,把脸转向一边,却又偷眼睨视着大宝,似乎有难言之隐。
大宝心下一热,感激地说:“小姐,如蒙相救,我终生不忘大恩!”
“有什么凭据呢?”小风一偏头,忽闪着眼有点调皮地说。
大宝正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岂能言而无信!小姐不信,我撞破此头,溅血作证!”说着,呼地站起,就要往面前的案子上碰撞。
小风惊慌失措,一把抱住,又旋即松开,飞红了脸嗔怪道:“你这人也真是,谁要你碰破头起誓?我是说,你应该……给我一个信物。”说罢,飞来一眼,又羞得双手把脸捂住。
大宝这才如梦方醒,一时也红了脸,心里像揣个小兔,怦怦直跳。他垂眼自顾,心下寻思,我在此做囚徒,拿什么做信物呢?他想了想,忽然撕下一颗布扣,巧如心形,捧到小风面前,说道:“小姐,眼下我一无所有,权且以此表我心迹吧!”
小风双手接过,藏在身上。另在自己身上撕下一枚扣子,庄重地放在大宝手上,柔声燕语道:“公子不弃,小风终生不嫁二人!”
当下,两人又说一阵话,小风不敢久停,便回自己房子去了。大宝因祸得福,一腔烦恼抛之九霄,一夜竟睡得十分香甜。
目下,在这黄河滩里,大宝虽被绳捆索绑,心里并不惊慌。倒是小风有点紧张,背插宝剑,一刻也不敢离开。
另一个紧张的是阎五。他虽未上绳,却有陈咤风两个徒弟在背后看着,想走也走不脱,他心里一阵阵发憷,暗自盘算,今天是凶多吉少,待会儿看看势头,得跑就跑,实在跑不掉也不能白白死在这里。他想起身上还有七支毒药镖,胆子壮了许多,两只贼眼骨碌碌直转,像条恶狼一样。
此时,故道里天高地阔,空**寂寥。耳闻飒飒秋风,眼观黄沙枯草,使人蓦然生愁。陈咤风带着五十名徒弟,等待朱偈到来,显得神不守舍。忽然天空一阵雁鸣,抬头望去,只见一群大雁排成人阵,正从北向南飞去。陈咤风凝目远望,面色沉重,自思道:鸿雁尚能一呼百应,可叹中国狼烟四起,人心离乱,洋人侵侮,何时是了!又想,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今日和朱偈一战,或胜或负,到底有多大意思呢?唉,都是半截入土的人啦,为争一口气,这算怎么的!
陈咤风正独自感叹,忽听有人叫:“来了!”忙看去,只见朱家村方向奔来两人两马,不一会儿到了面前。陈咤风一看,却是憨娃和另一个庄客。
陈咤风正在猜想朱偈为何不来赴约,那庄客已翻身下马,上前递过一封书信,说道:“朱寨主有信在此。”
陈咤风不解其意,看憨娃面色却是凶凶的,忙接过信抽出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陈寨主容禀:
当今朝廷腐败,媚外欺内,置民于水火而不顾。洋人侵侮,灭我华夏,杀掠之凶残与野兽无异!今又有洋人武术团“万国会”在故道下游立擂,凶焰万丈,俨然不可一世。是可忍,孰不可忍!昔有陆放翁云,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你我同是炎黄子孙,平日空受万人之仰,值此灭国亡种之际,岂能袖手旁观。国耻不雪,羞于人世!我已决意前去打擂,犬子大宝任凭发落。国破于此,何惜家败!拳拳之心,唯有天知!
这洋人立擂一事,前些日子虽有所闻,因陈咤风向来不问国事,因此没往心上放。但此刻,他手捧信纸,相形之下,却不由得惭愧万分!陈咤风一连读了三遍,只觉信中字字如惊雷闪电,浩然正气逼面而来。那脸色由黑变红,由红变白,一时心灵震颤,虚汗如淋。他反躬自问,心中似翻江倒海:“陈咤风呀,陈咤风!多年来,你妄自尊大,尽和人计较寻闹,可人家忧国忧民,胸如阔海,一让再让。如今,你又把人家孩子捉来,算什么英雄好汉!堂堂身躯,鸡肠猴肚,碌碌半生,于民何益?呀呀——呸!”陈咤风摇首自责,越想越羞,越想越悔,不由泪如雨下。
周围的人看他这副形态,都吃了一惊,不知这个素来铁石心肠的人,何以会动此大情。连憨娃也看呆了。
正在这时,只见陈咤风一跺脚,从腰间噌地拔出一把匕首,直向大宝大踏步走去。人们又是一惊,憨娃刷地从背上抽出大刀,蹿上去就要动手,小风也以为爹爹要杀大宝,伸手拦住,立眉问道:“你要怎样?”
陈咤风像喝醉了酒似的,指着大宝说:“把绳索割断,将他放了!”
小风一愣神,心中明白了大半,一定是朱伯伯那封信起了作用,急忙拔剑给大宝割断绳索。刚抬头,却见阎五陡然变色伸手向腰间一摸,扬手向大宝打来一物。小风惊呼一声:“不好!”
你道怎样?原来,阎五一直在旁边静观陈咤风脸色,渐觉不妙,后见他拔出匕首直奔大宝,心中又是一喜!若杀了朱偈的儿子,朱陈两家这仇就结大了!可是突然又听陈咤风让把大宝放了。小风三下两下,已割断绳索,眼看那娃娃获释,显然是朱陈和好的预兆,顿时心慌意乱,知道自己末日到了。他恶血上涌,自知难以脱身,这才取出毒药镖对准大宝扬手打来。看他的那两个人只注意这边,竟没有看见阎五动作。
阎五此举,不意恰巧被小风发觉,她惊呼一声,左手猛推大宝,右手举剑,只听当啷一声,毒镖落地。陈咤风闻声早已转身。没等阎五打出第二支毒镖,早扬手把匕首甩出去,飞刀如电,正中阎五咽喉。阎五绝叫一声,翻身栽倒,手中毒镖掉落地上。憨娃蹿上去,一刀削去半个脑袋,霎时血如喷花,溅了一地。
陈咤风上前把那支镖拾起来,细细一看,和十几年前那天晚上门外飞来的黑镖一模一样,这才知道当年果然是朱偈救了他性命,全是阎五这小子暗下毒手,一时恨得咬牙切齿,扬手一家伙,又把毒镖打在阎五的烂头上。这才反身抱住大宝,满眼泪花说道:“孩子,我对不起你们父子啊!”说罢,竟像个孩子似的哭出声来。
这时,憨娃紧提的一颗心才完全放下来。他见陈咤风悲切,也觉动情,于是上前拉住陈咤风说:“陈寨主,事已过去,别难过了。朱陈和好,我姐夫盼了多少年啊!”说着,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陈小风、朱大宝且悲且喜,在一旁说着话儿。陈咤风的徒弟们也自然庆幸两家和好。一时,黄河滩里双方亲如故人,尽是感慨懊悔的话。
这时,陈咤风抹一把泪水,扬起卷眉,抓住憨娃问道:“朱大哥走了多久啦?”
“估计已在百里之外。”
陈咤风一捋袖口,向手下人吩咐道:“朱大哥打洋鬼子擂台去了,都回去备马,还在这里聚齐,咱随后追去,莫让朱大哥吃了亏!”
众人呐喊一声,都赶紧回村去了。憨娃也让随来的庄客回村报信,这时,小风、大宝也嚷着要去,陈咤风一跺脚:“好!孩子们,也让你们见见世面!”小风、大宝都高兴得跳了起来。
时间不长,朱家村和陈家村的人闻讯来了许多,先前回去的人也陆续到齐。大家都争着要去。陈咤风、憨娃各挑选了三十多个武艺精良的后生,合并一处共有六十多人,一同翻身上马。陈咤风暴喝一声“起!”霎时间,六十多匹战马引颈长嘶,纵开铁蹄,平地刮起一阵狂风,一直卷向黄河故道下游。
九
古榆镇是黄河故道下游一个有名的镇子,依傍河势而建,坐落在北岸一个拐弯处。东西南北形成一个十字路。街面上青石铺地,两旁店铺林立,酒店、客栈、茶社、书场、作坊、刻字间,应有尽有。平时就十分繁华,是这一带的经济文化中心。
自从洋人在此立擂以来,这里每天更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把个数百年的古镇搅得沸沸扬扬。一座洋人擂台,到底牵动了多少中国人的心呀!
在这些天里,远近几十里的庄稼人无心种地,生意人无心做买卖,私塾先生无心办学,连地主老财们也无心收租,常常是天不明就跑到古榆镇来,观看打擂,为中国人呐喊助威。更有那闻风而来的各路英雄豪杰,汇集古镇,为中国人争口气来了。在这里,武林各派已经没有门户之见,万国会成了众矢之的。
可惜,“万国会”立擂已有一十六天,中国人几乎每天都有人奋起应战,却始终没能打下来,好不叫人焦虑!后生们气得撸胳膊挽袖,要掀翻擂台;老人们急得拂须长叹:偌大一个中国,莫非真的没人打下擂来吗?
第十六天的傍晚,四方百姓再一次失望而归。古榆镇的人们仍在聚首议论,大街小巷,茶社书场,到处是人。暗淡的灯光下,一簇簇、一团团的人们情绪激昂,愤懑叫骂之声不绝于耳。
不一时,明月高悬,光淡如水,在石街拐角口那棵古榆下,两个江湖艺人正在慷慨悲歌。围看的人密不透风。
这艺人是父女俩,老人年过六十,女儿仅有十六七岁。那女子哀丝豪竹,长歌裂石,一曲刚罢,满场唏嘘。这时女儿又怀抱琵琶,为父伴奏。那老人颤巍巍,手揽苍穹,唱出一首《元会曲》,这词是南宋民间抗战名流陈亮所作。老艺人唱起来,虽然不免声音悲怆,却更有雄壮豪迈之感,使人听了热血沸腾。
……
尧之都,
舜之壤,
禹之封,
于中应有,
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
千古英灵安在,
磅礴几时通?
胡运何须问,
赫日自当中。
一圈人正在凝神细听,突然从西街口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马蹄敲击着青石路面,声声嗒嗒,震人心鼓。人们稍微一怔,不约而同地想到,这晚来人,不知又是何方打擂的英雄?
这么一想,人群一下子散了,簇拥着一齐往西街迎去。几个后生娃几步蹿到前头。走不多远,只见月光下六七个紧身打扮的行远人,正跳下马来,打探客栈。
后生娃们迎上去忙问:“是打擂的吧?”
“对!”
“好!我送你们去。”几个人异口同声,立刻头前带路,往客栈去了。其余的人滞在街面上,情绪亢奋,又开锅似的议论起来。多少个晚上,人们都是这样怀着悲愤,怀着希望,迎接自己的英雄豪杰!
这一干人马正是朱偈、周庆山等人。他们清晨上路,中间只停下吃了点东西,一路马不停蹄,近三百里路,当夜二更刚过,就赶到了古榆镇。
当下,他们被领进街心一家字号叫“归来”的客栈里。这“归来”二字取名于宾至如归,是古榆镇第一家大客栈。店主人忙出来迎接,差人打点住所后,喂上马,又给朱偈等人安排了一桌上等酒饭。
店主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翁,白须潇洒,仪态不俗,饭间不离左右,亲如一家人。酒饭刚罢,周庆山要他算钱,不想老者离席拱手道:“壮士不知,老汉有言相告,自洋人在此立擂,镇上各家生意店面有约在先,凡是四方打擂的英雄到古榆镇食宿,店家分文不取。只要能给中国人争下这口气,钱财和粪土何异!”
朱偈、周庆山等人听了,心头一热,不禁肃然起敬。朱偈忙起身抱拳谢道:“老伯,难得你们一片赤诚之心,中国民气如此,何虑亡国灭种!”
当下双方又热乎了一阵,朱偈等人奔波了一天,鞍马劳顿,便早早安歇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是洋人立擂第十七天。朱偈、周庆山等人在擂台前看了一天,并没有伸手。
第三天便是擂期最后一天了。朱偈心中暗想,那格林带“万国会”来中国报仇,是专门寻我和净空师父的。如今擂期将尽,不见净空师父出面,他难道真的已经不在人世?若在世上,听说这事早该闻风而至了。他屈指算了算,师父若活到现在,应该是七十八岁了。继而又想,这次如能在擂台下见到老人家,绝不能再放他走了。朱偈想罢师父,又想儿子大宝和内弟憨娃,猜想他们至今未来,已是凶多吉少,心下好生烦恼。想到若不是“万国会”在此立擂,哪能父子不相顾,陷儿子于绝境呢!于是万般仇恨又转向万国会。
朱偈等人清晨起床,早早吃了饭,扎束停当,便一齐向擂台走去。
擂台设在古榆镇南面一箭之遥的黄河滩里。老远就见那里已聚了成千上万的人,四方百姓仍源源不绝向擂台拥去。看光景,今天观看打擂台的比哪一天都多。
人层中间,一座一丈二尺高的擂台拔地而起,台口向北,约有四丈八尺宽,直对着古榆镇南街口。擂台纵深也有四丈八尺,中间几扇屏风隔成内外场,两侧各有小门,吊着红布黑沿帘子。那屏风前,放一排刀枪架,上面枪、刀、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刃,样样俱全。台上有一丈六尺高的顶棚,前边拉一道红绸布沿,两边垂两个五色绣球。最刺眼的是顶棚两边插着数面外国旗,风展旗角,猎猎有声。中国人看了,真叫心如火燎,不是滋味。
更叫人气愤的是擂台左边百十步远,安下一座军营,里面驻着近两千名清兵,是专门保护“万国会”的。“万国会”打着交流技艺的招牌来中原立擂,按说不过在擂台上比个高下,点到为止,以武会友,不能伤人性命。但这些洋人武师其实是来中国寻衅的,仗着八国联军的威势和清兵的保护,更是有恃无恐,凶残无比。中国打擂武师只要败在他们手下,从不轻易放过,跳下擂台稍慢一点,非死即伤。这和中国武林“英雄不打倒地汉”的传统道德差之千里。但清兵统领早接清廷严谕,绝对不能干涉,清兵手中的枪炮只是对付中国人的。故此,中国百姓既恨洋人武师歹毒,更恨清兵媚外无耻。
朱偈等一伙人挤进人群,在台前静候。又过了约一顿饭时,只听一连八声炮响,震天动地,这是开擂的信号。随后见“万国会”十八名武术师,排成一字长队,从后边东侧门出来。打头的那个十分魁梧剽悍,大约就是格林了。他们在台前亮个相,又从西侧门鱼贯而入。
台下的几万百姓眼睛灼灼地直盯着台上,恨不能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朱偈、周庆山等人看得明白,万国会的武师几乎个个虎背熊腰,身高摸手,四肢和胸前肌肉像铁疙瘩似的隆起,里面似乎蕴藏着千斤之力。朱偈暗暗称奇,心想,这些洋人力大如牛,真不可小视了。
等洋人依次入了后台,又是一通皮鼓震响,从后边单走出一个胖大的洋人,蓝眼睛,鬈头发,一只粗红的鼻子耸出好长,看样子像个俄国佬。只见他学着中国人的样子,笨拙地向台下打了一揖,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摇摇大拇指头,向下面挑逗似的一笑,然后从台边拉把椅子坐下,那副假充斯文而又傲慢的样子,着实令人恶心。
这时,一个翻译官模样的人走到前台,向台下大叫道:“今天是友人立擂最后一天,愿打擂的赶快上台。这位值擂的是俄国武师……”翻译官话没说完,底下早有人骂起来:“败类,洋奴才!……”
朱偈心头一阵火起,只觉热血直往上冲,正要上台,猛听后边有人叫道:“请各位闪个空!”
朱偈扭头望去,只见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正往前挤,后边跟着几个后生苦苦哀求:“师父,你大病初愈,怎么能打擂?还是俺兄弟们上去吧!”老者并不理会,往后一甩手,直到擂台下左前角彩棚里标名挂号,然后纵身上了擂台。台下百姓一见有人打擂,立刻欢呼鼓噪起来。
朱偈看这位苍头老人,虽说面有病色,却也步履矫健,双手拉开架势,立刻如龙争虎斗,各不相让。台下数万人像被提着耳朵,一齐踮脚张目,鸦雀无声。
那俄国武师凶得很,仗着体大如牛,根本不把老者放在眼里。他胳膊大腿动作起来,像挥舞四根大捧,在台上横冲直撞,招招式式都能要人性命。苍头老人并不惧怕,手脚颇见功力,打得十分刁钻,出手似流星,飞脚似闪电。两人一来一往,搅成一团。
突然,俄国武师飞起一脚,向老者肚子踢来。老者侧身闪过,反手一拳直捣对方右眼,那眼立时迸裂,溅出血来。俄国佬惨叫一声,突如猛兽扑来,老者躲闪不及,被他拦腰抱起,任你拳打脚踢,死也不松手。老人大概是因为久病力亏,怎样也挣脱不了。俄国佬不顾头昏耳鸣,右眼滴血,左眼瞪圆,直奔台沿,双手一耸,猛把老人掼下台来!
台下一时万众惊呼。台前的人本能地向外躲闪。说时迟那时快,朱偈和周庆山飞步上前,双双接住,轻轻放在地上。老人且喜没有摔伤,正要翻身再上,旁边早已飞上去一个浓眉大眼的后生。老人一看,正是他的大徒弟。
擂台之上,那个俄国佬虽被打伤了一只眼,但能把对手扔下台去,也算他胜了一场,此时也转向后台包扎去了。
顷刻间,从后台又跳出一人。这洋人年纪不大,看个头、长相,和中国人差不多,估计是日本武士。打擂的后生并不搭话,挥拳就打。那日本武士哇呀一声,如恶虎扑来,两人又战在一处。
朱偈、周庆山看那后生,不过十八九岁,生得膀宽腰圆,虎虎有势,心中暗暗叫好。只见他打法和前边那位老者不同,晃动拳脚,快如疾风,重如油锤,拳来拳对,脚来脚迎,完全以硬对硬。日本武士虎扑猿跃,十分勇武。两人年纪相仿,都是血气方刚,一面对打,一边呜呀乱叫,台下人都看得呆了。朱偈双手紧攥,暗暗为后生使劲。忽然,日本武士虚晃左手,右拳黑虎掏心,直朝后生胸口打来。后生一个跃退,已在三尺开外,探着身子,以为要倒之势。那武士跟上一脚,直冲后生咽喉,台下又是一阵惊叫!
这当口,后生猛抽上身,武士一脚踢空,后生趁势抓住他那只脚脖,用力往前一拱。对手如果武艺平常,定会被摔个四脚朝天。那武士功力厚实,只是连退数步,并未摔倒,但却乱了步法。后生毫不怠慢,发个狠脚,贴上去冲手又是一拳。武士偏头躲过,后生一脚又起,直冲对方下身。武士慌忙双手护裆,后生忽然半路收脚,腾地跳起,来了个双风贯耳,两只铁掌重重地扣在对方耳门上。只听一声闷响,日本武士倒在台上……
台下百姓看得清清楚楚,立刻欢呼雀跃。朱偈师徒也不禁连声叫好,赞叹后生这个“紧三招”用的是时候,只听近旁有人说:“连日打擂,还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少年英雄!”
正在人们高兴的时候,台上忽然乱了起来。从后台冲出一群洋人武师,七手八脚把日本武士抬往后台,剩下一个武术师直扑后生。朱偈心里一惊:怎么,他们要搞车轮战法!
但后生毫不胆怯,乘着锐气挥手迎了上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朱偈、庆山暗暗称赞,心中又为他捏了一把汗。
新上来的这个洋人也是高高鬈发,五大三粗,高出后生半头之多。这家伙来势凶猛,挥拳就打。后生并不躲闪,依旧是拳脚相对,针尖对枣核,一时打得难分难解。台下百姓不时为后生呐喊助威。
但朱偈看得分明,这后生二番对阵,打法不对。前者对手是日本人,体型和中国人差不多,以猛克猛无疑是对的。但这一次对手已变,再按老法子已不适应,再说,双方武艺旗鼓相当,如果连战两人,精力也不够用。再看时,后生果然力气渐渐不支,手脚慢了下来。台下许多人也看出来,连声大叫:“后生快下来,他们用车轮战赢你!”后生何尝不知,但洋人紧缠左右,抽身不得,又怕中途退下,灭了中国人志气,惹洋人耻笑,只得抖擞精神,全力应对。
这一切,先前那位老者全看在眼里,正在急得搓手,和他的徒弟们商议对策。朱偈上前扯了一把,说道:“老兄莫慌!我去打接手,让你徒弟下来。”庆山忙凑上去对朱偈说:“师父,我上!”朱偈一扭头:“不行!你奔波月余,身子太累,还是我上。”说罢,去擂台下左前方彩棚里挂了名号,折转身,飞身上了擂台,口里叫道:“后生莫慌!我接你来了。”
朱偈声到人到,后生一见有人接手,这才抽身出了圈子,纵身跳下台来。
你道朱偈为何昨日一天没有动手,直到现在才上来?原来,他这次打擂,虽说志在必取,但他深知,“万国会”集各国武术之精华,决非庸庸之辈,不可等闲视之。因此,他和几个徒弟观看了一天。有道是,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朱偈正是要看看洋人虚实,才好决定对策。经过一天观看、打探,胸中已有成竹。这时眼看后生支持不住,才纵身上了擂台。
不说朱偈上台,单说擂台左角有个老和尚,看样子已有七十多岁,身骨强健,面色红润,两只眼神采照人。他一时看台上打擂,一时在台下搜寻,似乎心挂两肠。刚才朱偈和周庆山计议上台时,老和尚忽然注意到朱偈,不由盯着看起来,后见朱偈去彩棚留名挂号,他也挤上前去,偷眼一看,见留名册上写着“朱偈”二字,反身再打量时,朱偈已上了擂台。
老和尚急忙挤到擂台正前方,找到周庆山,碰了碰说:“请问后生,刚才上台的这位是你什么人?”
周庆山正注意台上,忽然听到有人问他话,连忙收回目光,打量了老和尚一眼,随口答曰:“是我师父。”
“叫什么名字?”
周庆山听他追问,又见他一副和尚模样,心中一动,忙说:“晚生大胆,师父名叫朱偈。”
“他可还有一个名字?”
庆山看他盘根,心里已经有数,忙回道:“师父原名林楠子,朱家村招亲后改名朱偈。”
“啊呀!果然是徒儿到了。”老和尚顿时喜形于色。
周庆山慌忙抱拳:“晚生斗胆,你老可是净空师爷?”
“我正是净空和尚。”
“哎呀,师爷,你老可把俺想苦了!”周庆山等几个朱家村的后生一拥围了上来,擂台下顿时乱成一团。
格林带“万国会”来中国找净空师徒报仇,这消息人们早有传闻。刚才净空和尚和周庆山的对话,近旁的人全听见了,一时惊动起来。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远。各路英雄和观擂的百姓无不振奋至极,一时尽往前拥,向台上台下指指戳戳,都想看看净空和尚和林楠子是什么模样。人群中不时有赞叹之声:“老英雄归隐多年,今又重返红尘,可见其一片爱国之心!”
这话说得中肯。净空和尚自从三十多年前,在捻军营内离别林楠子,先是四处飘泊,后来听说捻军全军覆没,很为林楠子担忧,便留心察访。时过一两年,就耳闻江湖上传说“剑南”侠士,净空猜想,此人很可能就是徒弟林楠子,这“剑南”名字,大约是从自己所赠七星剑和他名字中各抽一字而成。因此便寻踪追迹,后来在京城果然看到了林楠子,心中才一块石头落地。那次,林楠子在长安街所疑之人,正是净空和尚。净空因不想再涉世事,因此不愿和林楠子见面,便转过墙角躲了起来,故而林楠子不曾找到。但净空又担心徒弟一人乱闯,没有帮手,于是便决定暗暗相随,节骨眼上也好助他一臂之力。后来,林楠子十多年行刺,迭遇险情,其中济南、开封和西子湖三次绝处逢生,都是净空和尚在暗中帮了忙。当时,林楠子虽意识到有人暗助,却万万没有想到是净空和尚。林楠子多年访师,哪能想到师父竟在身后随了他十多年呢!这也是净空和尚爱徒如子,一片苦心。
后来,净空和尚看林楠子落脚黄河滩,在朱家村招亲,显见其童心已收,这才放下心来,自己也在昭阳湖畔隐居下来。昭阳湖在黄河故道以北,距朱家村约有二百多里。此后近二十年,净空和尚再没有见过林楠子。他搭了一座茅庵,寻常里捕鱼虾拾鸟蛋,闲时,便读些诗书或和湖边渔翁下棋,果然清净。前些日子,忽然得到格林来中国为父报仇的确信,这才大吃一惊。心想,别的事不问倒也罢了,这件事却不可不出头,如果装聋作哑,定叫天下人笑我和尚光腚戳马蜂,敢惹不敢撑。也让那格林小看了中国人!想到此处,他才决定前去打擂。但又恐自己一人年迈力单,“万国会”人多势众,这才又想起徒弟林楠子,于是一面托人去朱家村报信,一边独自来到古榆镇。他来到镇上已有七天,单等林楠子来到再说打擂。谁知报信人没有说清,林楠子不知是师父捎的信息,加上庆山去京津未归,儿子出了意外,因此,拖了下来。净空在古榆镇等得心如火燎,猜不透徒弟如何不来。这最后一天净空盘算,如果林楠子再不来,自己一人也要上台。正当他焦急万分时,可巧林楠子带人来到。
净空正在欢喜,忽见右边拥拥挤挤,冲过一群人来,把净空和周庆山围在核心,冲着净空乱叫“师爷!”“师爷!”打头的正是陈咤风和憨娃。净空一个不认得,被他们叫了个愣。
你道陈咤风、憨娃为何这时才来相会!原来前天中午上路后,因为路途不熟,走错了地方,耽误了不少时间。直到昨天清晨才赶到古榆镇。他们在人群里找了一天,你想那擂台前人挤人、人挨人、人山人海,哪里去找?后来还是小风和大宝精明,提议应该到擂台跟前去找,但当天已晚,又因一天一夜没有睡觉,十分困乏,昨晚便找个地方草草歇了。今天一齐来到擂台前,单等朱偈上台。刚才已看到朱偈上台,又听台下乱传什么净空和尚。陈咤风不甚清楚,憨娃倒是听说过,心想定是净空师爷来到,和陈咤风、小风、大宝他们一说,便一起冲冲撞撞,挤了过来。
净空和尚听周庆山介绍了,眼见面前徒子徒孙一大群,心想隐居多年,何曾这么热闹过,心下高兴万分,于是高声叫道:“孩子们,莫再嚷嚷了,今天我和尚卖卖老,带你们和‘万国会’决个胜负!”朱家村和陈家村的人听了,喜得乱蹦乱跳,都觉有了主心骨。
周围人看这伙人老少咸集,个个英雄,一时舆论大哗,群情振奋。
十
且说擂台之上,那洋人正打得顺手,眼看取胜,不想平地跳上一个半老不少的老头,让那后生抽身下了擂台。洋人武师气得哇呀暴叫,从七步开外搓步展腰,使了个推山填海之势,想趁朱偈立脚未稳,就把他拥下台去。这一招出手千斤,硬碰显然不行。
朱偈早防着他这一手,双眉倒悬,盯他贴近身子,亮掌推来的一刹那,疾步闪开,一把捉住对方四个指头,只用三分力气趁势往前一拉,洋人收脚不住,咕咚一声扑倒台上。这一招叫顺手牵羊,使的是个巧劲。台下人齐声喝彩:这老头出手见功,痛快!
洋人武师正要爬起来,朱偈跃上去探身一立掌,砍在他脖梗上。这一掌也有名色,叫做“切面筋”,虽然脑袋不曾掉下来,脖子上筋肌已成重伤,全身瘫软,管他三个月爬不起来。果然,洋人只耸耸肩膀,蹬蹬小腿,再也没有爬起来。
格林从后台瞧见了,大惊失色:今天阵势不对,中国怎么尽出高手?忙让人把那受伤的同伙架回来,转眼又差出一个狗熊样的家伙。这家伙一脸横肉,上得台来挥拳要打。朱偈抬手止住:“慢来!”
洋大个傻乎乎地站住了,不明白这老头要干什么。
洋人不懂中国话,双方交谈要通过翻译,未免啰嗦,一概免述。
朱偈拉把椅子,往上一坐,翻眼瞧了洋人一眼,问道:“你也有个名字吗?”
洋人回答:“我是俄国武师巴枯里。”
“噢,”朱偈一仰头,“知道了。你只算个次等角色,快下去!让你们领班出来。”
这巴枯里在国内也是有名的武师,加上俄国人生性傲慢,今天未曾交手,就让他下台,显然是瞧不起他。巴枯里憋了一肚子火,挥舞双手,高声叫道:“不要口出狂言!你能赢了我,就算赢了我们俄罗斯大帝国!”
“嘿嘿!”朱偈淡然一笑,“赢你一个俄国,算不上什么本事,我要赢的是‘万国会’!”
巴枯里被朱偈噎得红头涨脑,仍叫着要和朱偈交手。
朱偈稳坐椅子上,连连摇手:“别啰嗦!中国人不像你们恃强凌弱,俺手下不打无能之辈,快下去,速速让你们领班格林上来!”
俄国佬被气得晕头转向,攥着拳无处发泄,无奈何只得转回后台。
“万国会”领班格林早在后台听得明明白白。心想,哎呀,这老头口气好大!看来,不出去,他是不肯罢休的了。
格林想罢,带着满脸怒气,一掀帘子跨到前台。自从领着“万国会”来中国立擂,除了第一天开场,他再也没有和谁交过手,更没有人点名和他对垒。虽然放出风去,要找那净空师徒报仇,可一连十几天,并不见他们露面。想来事隔多年,中国连年干戈不息,这两个仇人也许不在人世。即使在世,只要不出头,就是他们怕了我,也算争了这口气。眼看立擂以来,一路顺手,不想今日连伤数人,格林早有些沉不住气。现在又见这打擂的老头点名要他出场,不由火爆爆地踏上前台,在离朱偈四五步远处站定,向朱偈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便心里暗暗欢喜: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是个干瘪瘪的老头!这样的人也敢会我拳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朱偈同时也在瞅他,虽说声色未露,却也暗吃一惊。心下盘算,这家伙比我高出足有一头还多,体重赶我两个,光这身板就够对付的了!看来只可智取,不能硬拼。
朱偈正在盘算对策,格林已开了腔:“喂!老头,是你要找我格林吗?”
“不错。”朱偈平静地点点头。
“啊哈!”格林一耸肩膀,做了个很滑稽的动作,意思说:真会开玩笑,就靠你这把年纪,这把骨头,也配吗?
朱偈看他瞧不起自己,心里反倒高兴。暗想,索性再激他一激。于是往前探探身子,问道:“你——就是格林吗?”
“对的!欧洲拳王——格林。怎么,没听说过?”那样子很蔑视对方无知。好像在嘲笑欧洲人不知道拿破仑,美洲人不知道华盛顿。
“哈哈!”朱偈突然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好一阵仍遏制不住,“哈哈哈哈……”
格林被他笑得晕头转向,忙勾一勾头,眨巴着眼问道:“喂!老头,你笑什么?”
朱偈止住笑,勃然变色,站起来指着格林说:“我笑你不知江海之阔大!原当你欧洲拳王是什么玩意儿,却只不过比别人多长了几斤肉。什么拳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学一点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岂不闻中国是几千年的武术之乡吗?”
格林一听,立时大怒:这老头竟把我说得一文不值!于是铁青着脸反问道:“那么你又有什么本领呢?”
“我吗,”朱偈随随便便地说,“在武术上不过粗通一二,中国高手如林,他们都羞于和你对阵,所以才让我来教训教训你。”
“啊——呀!”格林气得大叫一声,他原以为这狂老头贬低别人,定会抬高自己,然后好反唇相讥,没想到他会把自己说得这样粗浅,一时竟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于是,怒冲冲地说道:“老头!不要饶舌。擂台之上,拳脚见高低。你报个名来,我叫你见识见识拳王的手段!”
朱偈看格林已被他撩拨得火气攻心,心想索性摊开身份,让他七窍生烟,方寸一乱,就好对阵了。想罢说道:“格林,实话对你说,我就是那净空和尚的徒弟林楠子!当年你爹挨过我一扁担。今天你要怎样?”说罢,嘻嘻一笑。
格林不听还罢,一闻此言,立时暴跳如雷,牙错有声:“好哇!林楠子,我正要找你算账!”说罢,伸手要抓朱偈。
朱偈跳过一旁,抬手指住,厉声说道:“且慢!我先给你说清了,中国有句话叫做师直为壮。当年你爹在中国无恶不作,我那净空师父不过略施小技,以示惩戒,并未伤他性命。即使打死了,也是他咎由自取。你来中国报的什么仇?申的什么冤?分明是有养无教,无赖一个!莫说中国人不答应,就是你那欧洲武林正直之士,也断不会赞成的!依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收摊子为好,莫要落得身败名裂,贻笑人世!”
格林被朱偈一番话刺得满面紫红,不由恼羞成怒,大吼一声说:“你少费话,看招!”说着冲手一拳打来。
朱偈闪身躲过,二次相让,正要再规劝于他,台下早恼坏了净空和尚。他声若洪钟,向台上大叫道:“楠子徒儿!你再不要白费唇舌,只管放开手脚和他对阵,我净空和尚在此给你观擂!”
净空和尚这一叫,陈咤风也大叫起来:“朱大哥,你咤风兄弟也来了!”一时间,庆山、憨娃、小风、大宝等朱陈子弟六七十人也一齐乱呼乱叫,台下百姓都跟着呐喊助威。
这一来,台上两人都被惊动了。格林倒吸一口冷气:我当净空师徒已不在人世,原来都还活着,也好!三十多年心血,成败在此一举!
再说朱偈闻声先是一惊,忙往台下观看,一眼便见一个老和尚正向他挥手示意,细看正是净空师父。他看师父虽已是古稀之人,却精神矍铄,雄风不减当年。又见那陈咤风和庆山、憨娃、大宝等朱家村子弟站了一片,还有那各路英雄豪杰和数万百姓正向他呐喊助威。整个台下人声鼎沸,势如排山倒海。朱偈不由得心潮激**,顿觉周身增添了百倍力量!眼角儿也潮润了,忙向台下大声叫道:“师父、咤风,你们来得正是时候!看我收拾这个畜生!”说罢,立个门户,向格林一扬手:“你小子执迷不悟,莫要后悔。来来来!”
格林不愧是久经武场的人,他见朱偈已拉开架势,反倒沉着起来,并不贸然进招。两人互相逼视着,躬身摄手,在台心绕了三圈,犹如箭在弦上,引而不发。这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观擂的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来了。
朱偈暗想,不能老这么着,要引他动手。于是虚晃一拳,又猛地缩了回来。格林以为有机可乘,刷啦就是一拳,直冲朱偈面门。朱偈一个快蛇出洞,从他胳肢窝里钻出来,到了格林背后。格林一拳走空,转身复又一脚,平地生风,呼地向朱偈横扫过来!朱偈一个旱地拔葱,跳有五尺多高,再次躲过。未等他双脚落地,格林又一个仙人指路,右手直点朱偈咽喉。朱偈不敢怠慢,来个急落长帆,就势往下一滚,三次避开!台下人眼花缭乱,大气也喘不出一口来!
朱偈也觉紧张,自思,格林拳王果然不虚此名,这家伙手猛脚重,不能让他拉开架势打。于是变换策略,挨傍挤靠,不离格林身子,只在他前后左右闪展腾挪。这一招果然灵,朱偈像一只牛虻,盯在格林身上,格林再也亮不开手脚。台下净空和尚先还皱眉,这时也舒展开来,点头自语:“这就对路了!”
台上格林有力无处使,打得十分憋屈。格林曾记得其父临死前曾说,他在中国就是吃净空和尚“金刚腿”的亏。后来格林牢记在心,也练就一副“金刚腿”,准备以牙还牙。加上身躯之优势,他这腿上功夫就比中国人略胜一筹。但这会儿却让朱偈缠身,施展不开,不免有些焦躁,只好晃动身子,前推后拨,挥拳亮掌,如急风骤雨。朱偈并不还手,只在他身前身后翻飞,全是守势。
台下百姓看朱偈只有招架的功夫,没有还手的份儿,心里暗暗叫苦:林楠子身材矮小,怕未必是格林的对手!
其实这正是朱偈的计谋。他看格林身高力大,确有真功,和他硬对,无异以卵击石。但有其长必有其短。洋人胖大,经不得长时间折腾,自己身轻体捷,正好给他周旋长磨,以逸待劳。因此暗暗定下一激二磨三还手的对策。
格林看朱偈不敢还手,胆子壮起来,只管放开拳头,频频挥击。朱偈轻如狸猫,从容闪躲,只插空儿戏弄他一下,以激他火气。一连三十多招,格林未曾击中朱偈。朱偈看他锐气已减,微微有喘息之声。心想,索性再逗他一逗。趁他转身对脸的当儿,右手一晃,左手伸出两个指头,使个二龙吐须,一下抓在格林鼻子上,猛一使劲,挠出两股血来,右手接着一拳,给他糊了个满面桃花开!
鼻子是欧洲人脸上最名贵的部分,就像中国的打人不打脸一样,如果鼻子被人打破,那是最叫人伤心的事啦!拳王格林鼻子一阵酸疼,知道不好,气得两眼喷火,犹如恶虎扑羊,一个单风贯耳向朱偈死命打来。朱偈低头藏颈,急忙向外躲过,不料格林使个金丝缠腕,抓住朱偈左手。朱偈一个急转身,伸出右手来个黄鹰大搦嗉向格林咽喉抓来,同时提膝撩裆!这都是要命的招式。格林见势不好,忙撒手放开朱偈,双手抱拳,从头顶往下直砸下来,这个唤做千斤闸,也叫铁门闩,猛不可挡。
朱偈不敢怠慢,收手落膝,格林千斤闸落空,两人都脱了险境。于是各展东西,又打在了一起。
这一阵,擂台下几万观看的人竟是鸦雀无声,人人凝神屏气,紧张地看着台上,及见朱偈脱险,才松了一口气。净空和尚犹自担心:他两人武艺不相上下,各有千秋。一个是以猛制巧,一个以巧克猛。看来,楠子取胜并非容易,想罢紧紧腰身,准备万一不行,就上台接手。
这时,朱偈在台上故技重演,准备贴他身子再磨一会儿,然后寻机还手。但格林已识破朱偈计谋,决意不让他靠近。只见格林往腰间一摸,而后向朱偈腰部猛一伸手。朱偈顿觉软肋锐疼,立刻猜想,格林手上必有指锥一类暗器,忙一步闪开,可巧已到擂台右角沿上。
这一闪不打紧,正中格林下怀,心想,合该今日仇报!就在朱偈闪身躲开的同时,格林暴叫一声,运足全身力气,飞起“金刚腿”,直朝朱偈肚腹踢来!人被逼到此处,可谓山穷水尽。
朱偈看他来势凶猛,无处闪躲,忙仰身外倒,整个身子坠下台来!台上万众惊呼:“完了!”
看书的莫要惊慌。朱偈是玩了一手金猴倒挂的招数,虽然身子倒悬台外,两只脚却像生了根一样,牢牢盘住台角,这一手死地后生的绝招,是当年净空和尚临别时传给他的,极险!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使不得的!
却说格林一脚飞空,朱偈突然折身翻起,闪电般抓住格林的那只脚,格林抽脚不及,早被朱偈踢翻在地,哼哼唧唧动身不得了。可怜欧洲拳王,来此炫耀拳威,却被拳威所折服了。
这一刹那间,观擂的人全惊呆了。从朱偈倒悬擂台,到格林倒地败阵,不过转眼工夫,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使人目迷五色,不辨究竟。片刻静场之后,擂台下数万中国百姓欢呼雀跃,欢声雷动。
“洋人败阵喽!”
“咱们得胜啦!”
“……”
正在这当口,擂台上忽然大乱起来。原来“万国会”其余武师一见领班格林被挫败,一下子都急红了眼。十几个人拥上前场,从刀枪架上操起兵刃,直扑朱偈。
净空和尚和陈咤风、憨娃等人,在一旁观看,心里早痒得直想伸手了。他们一见洋人围攻朱偈,个个火冒三丈,呐喊一声,抽出暗藏的兵刃,嗖嗖嗖!一连跳上去十几个。陈咤风冲在前头,气势勇武。他没有别的兵器,一把撕开前襟,露出一片黑乎乎的胸毛,下面特制的腰带周围,斜插着十八把铮亮的匕首,是平时常带在身上的暗器。这时,他恶眉倒竖,炸雷似的吼了一声,双手往腰里一摸,往外一甩,早有两把匕首飞出去!
净空和尚、朱偈、憨娃等人各操兵器乘势赶来,洋人抵挡不住,一个个扭头就跑。可是刚入后场,又立刻返了回来,一个个惊恐万状!原来,早在朱偈和格林交手时,周庆山就估计到师父如果取胜,洋人不会善罢甘休。净空认为有理,便让周庆山带领小风、大宝和先前打擂的那浓眉后生等人,悄悄转到擂台后面,观看动静,以防有变。结果正如所料,“万国会”十几名武师一人前场。周庆山便带人抄了后路。等洋人武师二次被赶回后台,周庆山等十几个人正藏身屏风后面,一见他们回来,立刻亮开兵刃。洋人一见,魂飞天外,呀呀地惊叫着,扭头又跑了出来。“万国会”十八名武师狂妄一时,自以为打遍中国无敌手,不料想,至此都闻风丧胆,一个个被打落台下,被围观百姓踩成肉泥。擂台上的那数面外国旗也早被小风、大宝等人扯下来,撕成碎片,踩在了脚下。
这时,黄河滩头像开了锅的粥。狂欢的老百姓,把帽子、鞋子扔向半空。老人们闪着泪光,抖着胡须笑;后生娃们抱成一团,滚了满地。人们跳呀喊呀,跳疼了还在跳,喊哑了还在喊!
高高的擂台上,挺立着的是炎黄子孙,民族骄子!朱偈站在台上,旁边分列着老和尚净空、陈咤风、周庆山、憨娃、小风、大宝、苍头发老人、浓眉后生,背后是朱、陈村的子弟。他们面对浩瀚的人海,一个个心潮激**!几十年啊,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朱偈不知为什么掉下泪来,周围的人也全都哭了,哭得那样痛快,那样酣畅!
可是突然间,枪声大作,流弹横飞。台上台下的人一下子全蒙了!原来,负责保护擂台的清兵总管,听说“万国会”武师全被中国人打得惨败,顿时吓坏了。他唯恐不好向朝廷交代,便立刻指挥清兵从东面向擂台包围过来,已成半面扇形。
情势万分危急。朱偈不顾安危,立刻向台下大喊:“父老兄弟们,快跑!……”正在这时,清兵已注意到他,连发数枪。一颗子弹正好打进朱偈左胸,他一个趔趄栽下擂台!身后又有几个人受伤。
净空、陈咤风、周庆山等大吃一惊,随后跳下擂台。憨娃一跳到地上,一把抱起姐夫,血红着眼直向西冲去。其余人掩护着,一阵冲杀,出了包围圈,随着四散奔逃的人群,一直向黄河故道上游奔跑。清兵见人已跑散,便分兵追赶,枪声响成一片。
净空和尚和朱、陈村的子弟们,轮番抱着朱偈,一阵疾跑,直到五里多外一片柏树林里,才停下来。这时,朱偈因失血过多,已昏死过去。
净空和尚把朱偈抱在怀里,老泪止不住直往外流。小风、大宝放声大哭,其余人也泣不成声。
净空和尚摇晃着朱偈,悲恸地呼唤道:“楠子呀楠子!咱师徒一别几十年,刚刚团聚,你不能这么走哇!”
陈咤风单膝跪倒,抓住朱偈的手,哭诉说:“朱大哥,咤风愚鲁,正要从今跟你创江山,你不能离开俺呀!”
庆山、憨娃、小风、大宝等人也一齐哭叫。朱偈渐渐醒转过来。他面色苍白,缓缓睁开眼睛,向周围打量了一遍,先对陈咤风欣慰地点点头,又直直地看着师父面容,发出微弱的声音:“师父,这一回……咱胜了……还是败了?”
净空不忍让他难过,忙哽咽着安慰说:“楠子,咱打下擂台,赢了‘万国会’,自然是……咱……胜了!”
朱偈凄怆地苦笑了一下,又摇摇头,声音更加微弱地说直:“不!……师父,这一回……咱……又败了!”说着,两颗豆粒大的泪珠从眼角涌出来。净空和尚忙用手掌轻轻给他擦去,却不由得往事历历,心如刀割!众人一听此言,也愈加悲痛。
忽然,朱偈圆睁二目,大叫一声:“苍天哪——苍天!我……好恨呀!”话落音,极端痛苦地摆动了一下头,当时气绝。
“楠——子!”
“爹——!”
“大伯——!”
“朱大哥!”
“师——父!”
一声声凄厉的呼喊,再也没有回声。英雄抱恨终天,永远去了!
一阵秋风悚然吹来,浓密的柏树林发出阵阵怒涛。远处的黄河滩里,仍在响着凌乱的枪声!……
1981年1月2日晚11时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