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种友谊,两个人萍水相逢,结果却生死不渝。这是一意孤行的结果。我喜欢一意孤行。
1958年,中国当时的公安部部长罗瑞卿大将发起“水晶球”行动,这是一场针对城市“垃圾”的行动,意在清洁我们的社会主义城市,让我们的城市像水晶球那样纯洁透明。
有这几种人被政府列为社会垃圾:
小偷小摸者;
流氓阿飞者;
扰乱城市治安不够判刑者;
毁坏公共财物不够判刑者;
城市游民、乞丐……
这些“垃圾”将被政府扫地出门,有计划地安排到偏远穷苦的地方集中劳动教养。政府视其劳教的效果,决定什么时候把他们放回原居地。如有人因种种原因不能回去或不想回去,政府任由他们留在劳动教养的地方——这地方有饭吃。
我要说的两个人正是这样的“垃圾”。
此时,他们坐在一辆军用卡车里。车厢里坐满了“垃圾”。卡车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行驶,日夜兼程赶往一个劳改农场。军车在路上颠簸得很厉害,这两个人紧挨在一起,不停地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对此,他们已经不在意了,漫长的行途中,他们的身体早已消除了对陌生身体的敌意,默默地顺从了命运的安排。毕竟不是他们自己想挨得这么近的。
两个人,一个面光无须,皮肤微黄韧实——非常韧,非常实,让你感到他的皮肤连着肉紧紧地贴在骨头上面。微黄韧实的皮肤细而有光,保养得很好。他经常在打盹儿。他不打盹儿的时候,会用细长的眼睛小心地在车厢里溜来溜去。他温良腼腆,掩饰不住他的惶恐。另一个一脸胡须,但刮得干干净净泛着青光,头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梳去,看上去像个银行家或者大学教授。一路上他没有合过眼,始终把眼睛睁得滴溜滚圆,于是他的眼眶和他的下巴一样发青了。显然他是十分惶恐十分着急的,对自己的处境无比担忧。他现在本能地想寻找一个人分担他的忧虑。他在车厢里看来看去,看到的全是浓浓的忧愁——比他更深的忧愁。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一缕香水味钻进了他的鼻子,他心中一喜,翕动他的鼻翼,探测到香水味来自他的邻居。
于是,当他们下车上厕所的时候,后者一拉前者,两个人脚步不停地小声说了几句话。
“贵姓?”
“免贵姓杜,杜阿汀。”
“我姓吴,吴敏达。杜先生用了香水是不是?”
“正是,正是。”
于是我们知道了那个面光无须、温良腼腆的人叫杜阿汀,那个胡须刮得光光、眼睛睁得滚圆、心情十分焦虑的人叫吴敏达。
几天后,他们到达农场。在这里,他们知道了命运将这样安排他们:他们不是被判刑的犯人,却像犯人一样被强制性地集中劳动,一直到上级领导认为他们已经劳动改造好了为止。
他们都认罪服法。
吴敏达和杜阿汀分在一个劳动小组里,有关他们的罪行,他们不止一次地在学习会上沉痛地反省过。他们犯的都是流氓罪。
其实,他们一到农场时,两个人就悄悄地交流过彼此的经历了。
“阿汀,你犯了什么事?”
“流氓罪。你呢,吴敏达?”
“我也是……流氓。”
“你怎么流氓了?”
“你先说。”
于是杜阿汀愤愤不平地叙说了他的故事,于是我们也知道了城市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男人的故事。
杜阿汀,三十二岁,在上海居住,两年前离异,离婚的原因是老婆经常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他有一女儿,归前妻抚养。杜阿汀性情温顺,有些迷糊。不止一次,他睡觉的时候不关大门;不止一次,他烧饭的时候把锅子都烧煳了;不止一次,他跑错了厕所。有一次深夜,他从戏院里出来,又跑错了厕所。结果,厕所里那个女人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把他揪到了派出所。派出所到杜阿汀所在的居委会去调查,居委会的老太太个个都是特务。她们反映:杜阿汀,离了婚的男人,有耍流氓的可能性。他的父亲在乡下有田地,平时躲在大城市里,不见风不见雨,舒舒服服地定时下乡,靠收租过活。他父亲是地主,他基本上也是地主。地主和流氓有多少差别呢?况且谁都知道,他喜欢看戏,还喜欢往身上洒香水。一个喜欢香水的男人,不是流氓是什么?
所以,杜阿汀不由分说地成了流氓。
吴敏达接着说他的故事。
吴敏达,三十岁,未婚,在上海居住。一个话剧演员,从来没有担当过像样一些的角色,人家刻苦学习或刻苦钻研的时候,他躲在小饭馆里一瓶一瓶地喝烧酒。所以他只能跑龙套。这个小龙套看起来很体面:西装、领带、皮鞋。他从酒馆里出来之前,总要捋好他因猜拳而弄乱的头发,整整他的领带。他整洁得一丝不苟的样子并不配他,反而让他显得有所顾忌,有懈可击。这种一览无遗的人是可信任甚至可利用的,所以他在剧团里人缘很好,是大伙儿的“垃圾桶”——别人无处可去的废话全朝他身上倒。而且他易怒,常替别人发怒。这就成了一只非常好的“垃圾桶”。
有一次(又要说有一次了。有一次,可能是很多次,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剧团里一位男演员向他诉苦,大意是他分房分不到,入党受阻碍,女友分手了……凡此种种,都与一个霸道的女子有关。此霸道女子是剧团里的一号角色、团长的红人,有可能和团长睡过觉了……男演员是个懦弱的人,有着种种堪怜的身世。吴敏达听着听着怒气就上来了:世上竟有这样大是大非的事情?他一怒之下,冲开别人的阻挠,候在剧团的大门口,对准那个霸道的女子就是一拳。这一拳打得不巧,正好打在人家软绵绵的胸膛上——吴敏达从来没有打过女人,打上去的时候到底心虚,拳头一偏,失了准头。
这一拳,本来只能算他半个流氓,如果扫“垃圾”的话,也在可扫可不扫之列。偏偏那被打的女人想起了一件事——
杜阿汀感兴趣地问:“什么事?”
那被打的红演员告发说,吴敏达说过一个笑话:税务官到饼干店去收税,饼干店的老板说了些讽刺政府的话。这个笑话是讽刺政府公私合营这件事的,他确确实实说了,很多人都听见的。
于是工作组的人问吴敏达:凭这个笑话就可以当反革命。你是当反革命还是当流氓?
吴敏达慌忙回答:当流氓,当流氓。
吴敏达就成了流氓。
杜阿汀不解地问:“你真的说了那种笑话?”吴敏达哈哈一笑:“说了。”杜阿汀现出一脸敬佩之情,眼睛里亮闪闪的:“你真行!换了我,无论如何不敢说的,打死也不敢。”吴敏达捋捋鬓边的头发,托大:“那是。我不会被一个女人从厕所里揪到派出所,不会。”杜阿汀不服气地嘀咕:“我要是你,也不会听信了人家的话去打别人。我又不是小孩子。”吴敏达大叫:“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杜阿汀赶紧把手护住脸,讨饶:“我没说什么嘛。”
两个人如果互换生活环境的话,谁都不会当流氓。好在他们像大多数人一样,服从了命运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劳动改造。一晃三年过去了,他们同时被解除劳动教养。两个人写了信到上海的亲属家里去询问三年间的各种情况,消息反馈回来,三年已是世事沧桑,物是人非。两人心灰意懒,同时做了一个决定:留在本地落户。
农场的领导敲锣打鼓地把他们送到了一个村子里,从此就由着他们自己过活了。两个男人同吃同睡,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就像母亲肚皮里的一对双胞胎。此种情况,很快引起了广大贫下中农的议论:
原来城市里的男人是这样过日子的?
这句话由一个女人传给了杜阿汀。杜阿汀回去就问吴敏达:“老吴……”他年龄比吴敏达大,却称吴敏达为老吴。“老吴,你听到人家怎么说我们的吗?”吴敏达朝他不耐烦地翻翻眼珠:“我不知道。没人敢在我面前说闲话。”杜阿汀说:“老吴……也是,人家怎么敢告诉你。人家说我们是假夫妻。”吴敏达的脸一冷:“谁说的?我去揍他。看谁敢胡说八道?”
当天晚上,两个人吃了米粥,到队里的鱼塘边转了一圈,他们替贫下中农看守鱼塘。回来以后,两个人连油灯都懒得点,门一关,直接上炕睡觉了。这天,正是农历十五,月色撩人,月光无拘无束地铺了一地,隐隐地透出压迫人的气势。这两个人睁着眼睛,无奈地看着月光从窗子外面一直伸到床铺上,胸中胀满了莫名的愁怨和害怕。
吴敏达忍不住说道:“阿汀,死阿汀,你的脚指头动来动去地干什么?你碰得我痒痒,你害我今天夜里要失眠了。你老实一点,不然的话,我把你揍到门外去。”
杜阿汀在床的那头哼哼哈哈地回答:“我,我没动。我的脚指头好好地一直在这里。你失眠关我屁事……我不喜欢男人,我也不喜欢今天这个大月亮,看了这月亮让我心里很难受。我也要失眠了,唉!”
吴敏达坐起来恶狠狠地说:“你叹什么气?”
杜阿汀慢慢地坐起来,靠在墙上,一反常态地顶撞道:“我叹我的气,我叹我的气……你管得着吗?”
吴敏达睁着眼睛愣了片刻,一口气放松了下来,突然笑道:“阿汀,我们两个人都想要个女人了。”
吴敏达是个直筒子,他第二天就去问正在田里劳动的一群贫下中农,他和阿汀弟兄俩想娶女人,这周围有没有合适他们的婆娘。田里劳动着的这群人七嘴八舌地告诉吴敏达:有,有,隔壁的李家村就有一位。这一位有一个好处,你们弟兄俩合娶她一个就行了。
吴敏达不解地问:“为什么两个人合娶她一个就行了?这是什么意思?”
那一群人又是七嘴八舌地告诉他:莫多问,莫多问。你们去看了就知道了,这个人就是这么好。
吴敏达再一次问:“长得怎么样?”
长得好!长眉入鬓,樱桃小口一点点,鼻梁丰隆,是个黑里俏,两条手臂像两条烧熟的藕。她的芳名叫王三三。
在田里人的描述下,吴敏达当即爱上了王三三。他回去把听来的情况一说,杜阿汀眯起眼睛,心神**漾,也爱上了王三三。他满脸发光,一天到晚嘴里哼着:樱桃小嘴长眉毛,鼻梁挺括黑里俏……
两个人择日进军李家村。
王三三,本名王青梅,二十九岁,是一个孤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人氏。二十三岁那年,她被她名义上的养父母卖给上海郊外一个老头做妻子。两年后,老头去世,她被老头的儿女赶出家门。她带着半岁的女儿来到上海城,租了一间小屋子过活。
后来,人家都叫她王三三,因为她接待一个男人的酬金是三斤粮票或三角钱。那时候,所有干这种行当的女人都被人称作“三三”,三斤粮票或三角钱是她们统一的酬金。她被人叫作王三三,王三三渐渐代替了她的本名。她过着没有自尊的生活,别人的眼光、语言、行动,把她划到低得不能再低的等级,但是她的牙齿却越来越尖锐,过一阵子,她就要站在里弄的门口叫骂一阵,大意是:我王三三卖×,不假。我卖我自己,谁也管不着。八分钱一斤米,我王三三一次就能赚三斤八两米。你们全知道是吧?你们老在背后指着我骂是吧?你们什么心思?眼红也来卖。眼不红?看不惯?你们来养我啊?哪个好心人大发慈悲来养活我们母女两个吧!我们母女两个给你们烧高香、磕头、写血经……
她骂完就哭——是真的伤心。
所以,“水晶球”行动开始后,马上有人举报了她。举报人说,什么意思?她生活堕落,贪图享受,向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却好像大家欠了她的,真是个大泼妇,求党为民除害,把这样的垃圾扫走吧。
于是她到了劳改农场,一年过后,她就解除了劳役。她把女儿从亲戚家里接过来,到李家村落户了。对于她来说,到什么地方过都是一样的,她的不光彩的经历写在档案里面,她走到哪里档案就会跟到哪里。所以,她懒得多劳烦自己,就地把自己安排了。这样安排还有个好处:当发生年荒时,她会找到农场去要吃的。
她认为她是农场的孩子。
吴敏达和杜阿汀将要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细,只知道这个女人叫王三三,是个黑里俏,手臂像烧熟的藕段,樱桃小口,长眉入鬓。他们没有见到真人,已经爱上她了,他们心中充满了初恋一样的甜蜜。
这是秋末,田地被人们收割得一片狼藉,昆虫们十分疯狂,在**的田里到处乱窜。它们不停地撞在这两个寻找女人的男人身上,犹如心脏不停地跳一下——“啪”,再跳一下——“啪”。
走着走着,吴敏达犹豫了。他说:“阿汀,我们两个人都是被女人害的。我们为什么还要去找女人?其实,我们可以找一个当地的女人。那种漂亮女人会害人的。”
杜阿汀没有理睬他,继续兴致勃勃地朝前走。“老吴,”他开导吴敏达,“我不喜欢当地女人,你也不喜欢。这是一个不用再多说的事实。漂亮女人有什么不好?她要是害我们,反正劳改农场就在边上,我们把腿一抬就进去了,一点都不费事。我们快点走吧,我想她想得口水都干了。”
吴敏达心不在焉地站下来拍衣服上的虫子,两个人今天都特意打扮了:吴敏达穿着米色夹克,杜阿汀一身西装,西装上残留着香水味。他们这样兴师动众地来到王三三的门口,早让王三三看在眼里。
王三三坐在屋子里给女儿纳鞋底。冬天快来了,女儿去年的棉鞋穿不上了。她一边纳鞋底,一边从窗洞里打量从小路上走过来的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是体面的,看起来很明白道理的样子。所以王三三想:要么不来,一来就两个。
王三三在窗子里看这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也在强作镇静地寻找王三三的影子。他们看见一个小女孩子坐在门槛上,一个身形健硕的女人在大门里一闪而过。吴敏达斜倚到路边的一棵柳树上,对杜阿汀说:
“我在这里歇歇,你先去看看。”
吴敏达倚靠着柳树,慢慢地朝下滑,这就坐到地上了。他合上眼睛,闭目养神……好像睡了一觉似的,眼睛一睁,杜阿汀站在他面前。他怀疑地问:“你怎么去了那么长的时间?”
杜阿汀指指自己的眼睛:“你看,我陪着她哭了半天。她真能哭。我喜欢能哭的女人。”
现在,吴敏达和杜阿汀知道了王三三为什么叫王三三,这两个男人没有犹豫、没有计较,马上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人,他们认为这是物以类聚。也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爱。
自从这个女人出现以后,这弟兄俩的友谊经受住了考验,他们总是一齐前往王三三家中,再一齐从王三三家里出来。对于他们来说,王三三是“他们”的,但是对于王三三来说,她只能是这一个“他”或那一个“他”的,这个方案也是她后来才决定的,她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知道她和这两个男人的关系不会是三斤粮票或三角钱那么简单。她明白,她王三三生命里最灿烂的一章开始了。
王三三善谑,周旋在两个男人中间一点都不累。她问吴敏达:“阿敏,你老婆呢?”
“我还没有结婚。”
“为什么不结婚?是不是等我呀?”
又问杜阿汀:“阿汀,你肯定结过婚了。你老婆长得漂亮吗?”
“我老婆早和我离了,她长得什么样子我都忘了。”
“你就记住我的样子吧。”
她拍拍吴敏达的肩膀,又拍拍杜阿汀的肩膀;摸摸杜阿汀的手,又摸摸吴敏达的手。她知道,不能让这弟兄俩为她翻脸成仇,她相信自己的手腕能让弟兄俩相安无事,至于这相安无事的日子能过到何处,只能走着瞧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吴敏达和杜阿汀像合成一个人一样对待王三三,他们爱她身体的每一个动作,爱她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因为她小心在意地对待他们,而更加爱她。三个人成了一个不能解脱的环。杜阿汀身体不好,但他有钱,他就经常拿他的钱悄悄贴给王三三,况且他喜欢王三三的女儿芙蓉,他的拿手好戏就是眼睛盯牢王三三,嘴里和芙蓉说话:
“芙蓉今年几岁啦?”
“六岁。”
“芙蓉是谁的心肝?”
“杜阿汀的心肝。”
王三三一听就笑,百听不厌,心中暖暖的。她一边听一边笑,一边还在用眼角的余光扫着吴敏达。吴敏达不善言谈,又没有钱,一到王家,只知道闷了头给王三三里里外外地打理:扫地、劈柴、挑水、挖土。他是个不会讨女人喜欢的男人,恰巧王三三历经风尘,不在乎男人外在的虚饰。
这两个男人,她都喜欢。
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家村里,有人恭喜王三三:“恭喜,恭喜,一收就收了两个男人。”
王三三也笑逐颜开地回答:“是啊,是啊。”
她把这句话告诉了吴敏达和杜阿汀。杜阿汀的脸上浮出微笑,吴敏达心里不高兴,问:“你笑什么?”杜阿汀说:“我也不想笑。我只是看着她高兴,我也高兴。”吴敏达想:没什么高兴的,眼前成天晃**着她的身影,都快把人逼疯了。
他尾随着王三三走出屋门。王三三到屋后上了茅厕,刚提了裤子走出来,就被吴敏达一把抓住了手腕。
吴敏达即使调情也是威胁性的:“好男一身毛,看我。好女一身膘,像你。所以,我跟你是绝配,跟我睡觉吧,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晚上。”
王三三笑得“扑哧”一声,刚要说话,只听杜阿汀在两个人的后面哀哀求告道:“你们别闹了……让人家看见像什么话。你们……老吴,你不要这样,你把王三三放下来,我们回去吧。”
吴敏达乖乖地放下王三三,温存听话地跟在杜阿汀后面走了。王三三扶着门框,眯起长长的眼睛,目送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她知道两个男人会消失很长一段时间。
吴敏达和杜阿汀,真的好久好久不到王三三那里去,真的好久好久不提王三三的名字。
快到春节了。有一天,天上刮起了大风,风裹着灰尘一股劲儿地在路上疯跑,不到天黑,就天昏地暗了。关上了窗户和门,只听得风在屋顶上又吼又撞。杜阿汀在厨房里烧晚饭,烧到一半,他把大腿一拍,说:“坏了,秃毛今天说还我五块钱。我得赶紧去拿,不然的话,他明天就会说已经还我了。你烧好了先吃,不要等我。”
不等吴敏达说话,杜阿汀扔掉柴火就走。
吴敏达接着把粥烧下去。
吴敏达烧好了粥,一个人坐在厨房里,突然想起了王三三,这一想,想得他如煎如熬,铭心刻骨。好久不见,不知道她是胖了还是瘦了,心中是否哀怨,心中是否没有着落……这魔鬼一样的天气,她是否害怕?还有,她到底惦记他吗?
吴敏达慌乱地穿好棉袄,关上门走了。
他来到王三三家里,敲开门。王三三看见他,心里在想:要么不来,一来就来两个。
她是个会应付的女人,她把吴敏达拉进来,关上大门,给他拍拍身上的灰尘,让他洗脸,拿了酒和一把花生放在桌子上,平静而妥帖地招待吴敏达。然后,她坐在吴敏达的对面,在油灯下睁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吴敏达。她感激这个男人,也爱他。她想,这个男人必定有不平常的身世,有许多不想对人说的话,如果有一天能倾听他的肺腑之言,那真是一个女人一生中莫大的幸福。
她想了这个念头以后,又开始想另一个念头:
杜阿汀真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不仅讨女人喜欢,还是个值得依赖、值得信赖的男人。他身上有一股香气,让人闻了神魂颠倒——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如果和他一起过日子,你会觉得日子甜甜的。他爱女人,真切地爱女人,女人在他面前永远都能长不大的。
然后,我们的王三三再一次想道:一个女人,同时能嫁两个男人就好了。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惹得张嘴一笑。
吴敏达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发笑,就紧张地问:“三三,你笑什么?是不是我惹你发笑了?”
王三三放声“咯咯”一笑。
吴敏达心一横,冷冷地说:“王三三,你说老实话,我和阿汀你到底喜欢哪个多一些?”
王三三收起笑容,认真地回答:“都多。”
吴敏达又问:“那你想如何处置我们兄弟俩?”
王三三还是那样认真地回答:“我等着你们两个处置我。你们随便怎样处置我,我都不会反对。如果你们实在没有办法……”王三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好像在跟手说话,“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就这么想:身体不过就是吃喝拉撒睡的一样东西,一口气没了,也就化成土了。我没有不舍得的。能结交你们两位,承你们看重我这个人,我只有高兴。”
吴敏达红起了脸,说:“这个,这个……你是不是说……”
王三三抬头,眼神坚决地看着吴敏达,说:“今天我这些话,你们都听见了。现在,你就先回去吧。”
吴敏达说:“凳子还没坐热呢……”
“快走。”王三三把脸一拉,刚说完这句话,又是“扑哧”一笑,把腰弯到了膝盖那儿,一边忍着笑,一边说,“你不走,有人要不舒服了。”
吴敏达惊跳起来:“谁?杜阿汀?”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风就在那一刻停止了呼啸。吴敏达听见屋里有粗粗的喘气声。他说:“这不是我的喘气声。真是他?”
王三三说:“可不是,他在床底下。”
吴敏达拿起棉袄说:“那我先走了,他说他到秃毛家里去的。”
话音刚落,杜阿汀从王三三的里屋走出来了,温文尔雅地向吴敏达作了一揖,说:“老吴,对不起。我瞒着你先来了,路上的风太大,我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刚坐下,你就来敲门了。我只好躲到了床底下。”
两个男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突然抱成了团,一声不吭地打起了架。他们打得痛快淋漓,满脸是血。王三三陀螺一样围着他们转,她十分着急,因为她的桌子和凳子都打坏了,碗碎了一地。她大叫起来:“请你们滚,流氓!”
她话音刚落,两个男人就松开手了。他们就像以前那样,挽起手来,打开门,走进风里去了。王三三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们后面,到了大路上,再也不能跟着去了,她就迎风站立在那儿,一时泪流满面。她使劲地想:他们有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她心急慌忙,想不起来了,就像丢了一样东西,回头去找,找不着了。
每次送别这两个男人的时候,她心里都会害怕,害怕他们从此不来了,但是她从来没有哭过。今天哭了,是因为她认定他俩不会再来了。
再说吴敏达和杜阿汀兄弟两个,挽着手在风里把自己拽回家。重新热了粥,炒了两个菜:一个炒鸡蛋,一个炒粉丝。在厨房里热乎乎地吃起来。
好像漫不经心地商量:如何处置王三三呢?她等着我们给她一个结果呢。她真是一个好女人,不枉我们兄弟俩爱她一场。虽说她是个暗妓,但她和良家妇女没有不一样的地方。其实,做一个好妓女和做一个好女人的道理是一样的。
吴敏达和杜阿汀笑了笑,继续议论下去:
谁娶她是个问题。或者谁都不要娶她……那不行,她一定得嫁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我们也要推举一个人娶了她。谁呢?
这样吧:谁娶她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另一个没娶她的人也有资格做她的丈夫。就是说,我们两个人,一个是她明里的丈夫,另一个是她暗里的丈夫。她自己也说过,愿意两个人娶她一个人。
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她居然骂我们是流氓。这是不可原谅的。所以,以上的讨论作废。
杜阿汀牙痛似的哼哼着,满腔的遗憾:“唉,唉。这么有味的女人……可惜我只摸过她的手,没有和她睡过觉。我做梦都想着和她睡觉。”吴敏达暴躁道:“你用了这么大的劲叹气干什么?难道我和她睡过了?我连她的手也没碰过。”杜阿汀有气无力地反驳:“我看见你拉她手了。她一出厕所你就拉住了她的手,她还笑。”吴敏达想了想,觉得这件事难以辩解,就不吭气了。杜阿汀来了劲,不绝口地责怪吴敏达:“啊,怎么不吭声了?哑巴了?我是亲眼看见的,你想赖吗?你想……你想干什么?”
最后,杜阿汀感叹了三声:
唉,她真是个黑里俏啊!
唉,她浑身都是肉,又多又结实!
唉,她真是个好女人!
吴敏达不说话——既然杜阿汀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就没有必要再说些什么了。夜里,吴敏达睡在被窝里,手摸索着腿间想:男人要是没有这个东西,都能当圣人。
快过年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吴敏达和杜阿汀搭上一辆长途车走了,熟人问他们:“吴先生,杜先生,你们到什么地方去啊?”这两个男人身上背着大包小包,只顾自己争执,谁都不理会人家的问话。他们争执道:
你在她面前紧张,我一点都不紧张。
谁说我紧张了?我不紧张。
还说不紧张?你总是说不出话。
我没有你那么恶心。
听到他们争执的一个人,把这些话学给王三三听,王三三慢悠悠地笑了。她知道,说别人紧张而自己不紧张的是杜阿汀,她一向喜欢他的轻松。替自己辩解的是吴敏达,她一向喜欢他的拘谨。
他们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王三三从知道他们走的那天起,每天晚上,她都要从窗洞里朝公路上痴心地远望,就像他们刚来的那天一样。
现在,她经常想的是这句话:要么不走,一走就是两个。
春暖花开的时候,王三三也走了。留下一座空屋子,在时间的隧道里与另一座空屋子遥遥相对。我们完全可以作这样的猜测:她是去找她的阿敏和阿汀去了。为什么不呢?这世界到底会发生什么,谁也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