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紧握住金属门把手,用力推开它。有个流传甚广的说法:弥留之际,人的一生会像放电影,在眼前闪现,其速度之快,画面之清晰,完全超乎此世界人类的想象。这当然无从证实,不过开门那一瞬间,我确实有了类似体验。微型的,灰色的,倒放的。我看到自己的背影走进这栋大楼的旋转门,看见自己的侧影进电梯,明明记得按了二十层,却在电梯停下走出来后,发现身在十九楼,而刚刚走出来的电梯已经下到十七楼,另一部电梯则似乎在地下一层被暂停了。我看见自己先看看手机,发现离约定的十点只差三分钟,然后张望一圈,找到安全通道,跑过去沿楼梯上到二十层。好在,出安全通道的门,只能往右拐,再推开一道门后,就正对着一道门,就是我现在正推开的门。
不。画面并没有到此结束,它又重新来了一遍,以微缩画面,将此前进出六道门的我同时放出,然后合并到一个身体里。就是此刻推开门的这具身体,并且听凭他在推开门前,在门口喋喋不休。是的,我看清楚了画面,这肯定是某种预兆,但我无暇思量。因为,放映画面不需要时间,喋喋不休不需要时间,想清楚这一切预示着什么,需要实实在在的时间,而我现在没有时间。因为,门推开了。
门推开的一瞬间,我眼前一黑,像是站在旋涡边缘,受到强劲吸力,身体不由自主向内倾斜。出于本能反应,我右手在门把手上一拽,身体后仰,堪堪站住。门又关闭,紧贴着我的鼻子。我回头看看,没有人经过,没有人看见这窘迫的一幕。不管怎么样,还得往里进。我又深吸一口气,再次握住金属把手,推开这扇更见厚重的门。
这一次没有画面放映,这一次我也站住了,尽管眼前仍旧漆黑一团。我缓缓呼出那口气,在漆黑中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脚下,向前迈进两步,听到门在背后咣当关上,开始打量置身的所在。没错,是在漆黑中打量,打量脚下,打量周遭。那是一个特别的,不,准确说,一个鬼魅的,空间。目之所及,身之所感,意之所念,全然漆黑一片,但这黑暗又可澄清,可辨认。或许可以这样形容,在黑暗的空间,因为黑光的照耀,竟然看得清事物的分别与层次。这自然只是形容,再站一会儿,我的意识恢复清明,明白了鬼魅感的由来,也明白了为什么刚刚会感受到强劲的吸力。
这是一个全黑的房间,至少房间的主人想要制造这样的错觉。目力所及都是黑的,还是那种让人不由自主就会以为包裹着厚厚消音棉的黑,以至于无论怎么定神,都分不清楚哪里是天花板,哪里是墙壁,哪里又是地板。纯然的统一的黑色似乎消融了事物的边界,至少,也软化了边界,让本该角度鲜明的地方圆融起来。一眼看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迈步,自己的步子又会不会是在朝着墙壁猛走,试图上到天花板上去。不过这都是只能自我消化的感受,毕竟,我不能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里发呆。更何况,还有个人一动不动地正看着我。
房间的中央,或者很遥远的地方,摆了一张极简的桌子、一把椅子,不用说,它们也都是黑色的,因此,将它们从环境里辨认出来,主要有赖于桌子后面、椅子上面那个看过来的,如同凝结的静止的人。那个人坐在那里,身躯直挺,尽管他一身黑衣,但他一头雪一样的白发,白发映照下显得偏白的五官可以渐次分辨的瘦癯的脸,以及沿着脸可以辨认的瘦长如一截枯树的脖子,还有两只微黄的、干瘦的、放在桌面上的手,这一切都将他从黑暗中突出来,并且确立这黑暗空间的立体感与比例。
“搞什么鬼?”我差点喊出来。要是想用这种方式震住我,或者给我一个下马威,那可想错了。这样想,礼节还是该有的。我微鞠一躬,试探着走上前去,在离桌子几米远的地方,还有一把椅子。那个凝结的注视的人总算伸了伸手,邀请我在椅子上坐下来。我必须先破除那鬼魅的感觉,于是抬头寻找,黑色的天花板镶嵌着复眼状的黑色无影灯,那冰冷的灯光固然不是黑色,却胜似黑色,总算明白了眼前这个黑色的紧缩成一团同时又无休止膨胀的空间的不真实感的来源,这让我可以坐下。
“你好,我是冯进马。”那个人收回邀请的手,仍旧放在桌面上,整个人又回到凝固的静态。但他过于深陷的双眼很是锐利,直直看过来,浇筑一般,让我在黑色的悬浮中,有着近于凝固的压力。
“冯先生,您好!我是王河。”我点点头,目光接住他重达千钧的注视,然后垂下。
“我听人说到你,说你不是现在最有影响的青年戏剧导演,甚至也不是最好的那个,但你绝对是对戏剧要得最多的。”走进这栋楼,尤其是这个房间后,我提醒自己,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保持镇定,木头人一般的镇定,但冯先生这句话还是让我心跳猛然加速。我抬起头又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含义不明,似乎没有鼓励和热切,可至少也没有讥讽和奚落,我稍稍把目光往下放放,他果然没有说完。
“被其他人看得见乃至羡慕与嫉妒的东西,戏剧能给的非常少,给出的那一点也很可怜,要得多至少也是要得明白。知道你在准备一部新戏,遇到一些困难。沙米索那个小说我很有印象,看了你这部戏的说明和剧本,有几处不明白,想请教一下。”
冯先生的话让我暗嘲自己方才的激动,同时放松不少,我不相信他找我来只是随便聊聊,可如果他一见面就把我猛夸一通,不由分说就决定为那部戏出资,我会觉得他疯了。不管怎么样,他也需要像其他投资人一样,了解一下情况,才能做决定,而只要话题放在戏本身或与之相关的事情上,我就没什么好紧张的。更让我意外的,在我为这部戏见过的那么多人里,冯先生是唯一对沙米索有所了解的人,这也让我对他心生亲近。
“请教不敢当——您请讲。”
“‘彼得·史勒密尔的神奇故事’确实是一个老掉牙的名字,我也很喜欢你把整个故事放到中国来讲,可是为什么要叫‘欲望说明书’?不会仅仅是个噱头吧?当然,药品说明书这个形式借用得很好,也让这部戏像是对症之药,可为什么要加上‘欲望’两个字?这不是当下最俗套、最廉价的两个字吗?”冯先生的目光和语气、语调都没什么变化,他吐出的一连串问题却有点逼人。
“嗯——”我知道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决定这部戏的前景,说这次见面是这部戏最后的救命稻草也不为过。要是知道冯先生想听什么,有什么话能投其所好地让他当场决定施以援手,我会毫不犹豫说出来;可是关于冯先生,我知道的不过是片言只语的传说、真真假假的轶事,而且它们要么相互矛盾,要么天差地别,根本就提供不了可资利用的东西。因此,我决定实话实说,在冯先生这样的人面前,小聪明从来都更容易坏事。
“原作题目中的人名,换到中国肯定要变化,而我们很少以人名入题目,一旦用了人名,仿佛就和其他人没了关系。‘神奇故事’四个字更是落着厚厚的灰尘。名字就是精神,我想要让这部戏和每个人有关,和每个人置身其中的时代、时间有关,还有什么能比‘欲望’更适合充当这个时代的关键词呢?这么一想,那个穿灰衣服的人提出,让史勒密尔把自己的影子‘卖给他’,而不是以世上的万国和万国的荣耀作交换,简直就是为改编而设。欲望是这个时代的关键词,是驱动所有人与事的力量源泉,但欲望在此时此地又完全简化到只以金钱为衡量,欲望驱策下能够抵达的目的地,都可以换算成买与卖的双向动作。正因为这种简化、换算,欲望才可以作为时代风景,被描绘,被观察,才可以作为分析的对象。深究起来,现在还有在金钱这一时代欲望之外的人吗?一个人可以拒绝欲望,可是他没法拒绝被欲望伤害。”本来是陈述是说服,可说着说着,我被自己说的内容攫取,成了倾诉。不过还没到失控的地步,我赶紧生硬地刹车,让目光在黑色桌面上失神地滑动。
“明白你所说的‘欲望’是什么意思了。你对它的使用有那么纯粹吗?”冯先生不动声色,继续提问。
“不纯粹。有策略性的考虑,‘欲望’是能最大限度撩动欲望的词。我希望这部戏能够推出,被人看到,引起关注,我需要这些。”这是实话,所以说完,我抬起头,主动寻找冯先生的目光,回视以诚挚——策略性的诚挚。
“‘欲望’是撩动,‘说明书’也不纯粹。你以它为饵,进行引诱,含混的暧昧的引诱,欲迎还拒的承诺,承诺两个小时内提供操作指南、使用手册,保证观看者照章使用、药到病除。”
“是。说明书是诱饵,包裹着承诺的糖衣。”
“那么,你是在兜售秘诀?你自身并没有掌握,甚至连其面目尚未窥见的秘诀?你对秘诀与秘诀的效用都充满低级的想象,这个低级和你的年龄无关,由你的经历决定。没有经受欲望撞击的人,却要妄想对欲望进行说明。”
我注意到冯先生说这番话时目光闪动了一下,流露出肉食动物面对猎物时不自觉的兴奋,无意控制的残忍。尽管提醒自己要稳住,我还是脸红了,尽管我试图宽慰自己,这是策略性的脸红,但我知道不是,我感到兜头兜脸的羞辱,这羞辱强烈透骨、无可逃遁,只好把后果摆在脸上。但我告诉自己,必须撑住,必须把自己的羞辱撕开让对面这个人看到,这是让这番羞辱有所值的不多的可能。但我又意识到这种意识和自我告诉是更深的羞辱,是自我羞辱。但是这羞辱与对羞辱的意识又是施虐与受虐的游戏,忽然渗出蜜汁,让我无法舍弃,于是我用目光更加沉迷地从冯先生那里、从这间让我魅惑的黑色房间里刮取羞辱的蜜汁。你看,多么精彩的自我防御连环套!层层递进,全无死角,能够自我开解的地方都提前堵上,却又以堵为疏,以验明正身、广而告之的方式,将自尊卸载,将羞辱轻轻掸在地上,不值一哂。
“不管我这番话是否含着恶意,你都不要气恼,我只是说出事实。”冯先生显然看穿了我的伎俩,他犹嫌羞辱不够深入似的,补充一句。说完这句话后,他忽然挪开目光,注视着某个我无从确证的地方。但我无心也无力去追随他的目光一探究竟。我不知道这沉默的间歇是测试的延续,还是仅仅因为他想到了什么,作为插入的纯粹的出神,因此我必须积攒浑身精力,等待随时可能带来的新一波羞辱。
“请你过来不是为羞辱你,”冯先生收回目光,再次像盯猎物那样看着我,似乎怀着善意的解释,更像是雷霆将至前的和缓预告,“有刚才那些事实在,并不妨碍我对你这个剧本感兴趣,但我确实想进一步了解你,想看看你的反应。”
我掂量着他的话,寻思最妥帖的回答。不待我回答,冯先生忽然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像是提醒,又像是命令。
“这样吧——你告诉我,如果你是彼得·史勒密尔,第一次碰见灰衣人,听到他的提议,你会怎么选择?”
关键时刻来了。这是个考验,我心思飞转。他什么意思?史勒密尔的神奇遭遇里,核心是什么?交易。对。两造各有对方所欲,迅速达成一致,灰衣人给出钱袋,史勒密尔没了影子。看来,我有冯先生需要的东西,这让我直了直腰板,感到我们之间是平等的。那东西是什么呢?莫非是我的影子?我心思一滑,低头一瞥,黑乎乎的地板上,分辨不出影子在哪里,赶紧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我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再一次追问。那就是这部戏了,我对它的发现、移植、更名,这背后代表的,我的才华。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因为只有它才让我有可能坐在这个人的对面。是改编署名权,还是导演署名权?如果按照理想的方式,完美呈现它,但它在世人那里却与我无关,换句话说,没有人知道它是我的心血、生命,接受吗?犹豫了一下,只一下。我接受。那个过程无可更替,那之后说不定我就有新的机会。再说,我有的选吗?
“您是说,只失去影子,就能得到无尽的钱财,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吗?”我又试探一句,哪怕他给个更具体的暗示也行啊。没有。他就那么坐着,冷冷看着我。
“好吧。”我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气,说:“我当然会和史勒密尔选择同样的东西,达成交易。只不过,我不会像他那么傻,那么多愁善感。有那些钱,要做的事太多。”
冯先生仍旧冷冷地看着我,真是无礼。
“你觉得影子无足轻重,所以史勒密尔可以轻易做出决定,你也可以毫不在意,对吗?还是你仅仅为了向我表明,为这部戏能成功上演,你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就在我的怒火越来越盛时,冯先生忽然吐出这一句,让我意识到自己来这儿是干嘛的,马上冷静下来。
“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哪怕需要我的影子——谁会需要影子呢?”我不能太被动,必须推进事情的进展速度,“冯先生,咱们别绕圈子。您告诉我,您需要什么,才会投资这部戏?如果我有,绝无二话,如果我没有,就不必继续了。”
“绝无二话?好!”冯先生双手收回至胸前,拍了两下,像是鼓掌,又像是击掌召唤什么人。
不一会儿,一把黑色的剪子递到我手里,我才确定他刚刚是在叫人。那把剪子仿佛修枝剪和手术剪的综合,构造简单、组合简洁,一捏就在黑色剪刀上露出锋利的闪着白色寒光的剪刃,剪断一根钢筋想必也不费什么力气。
我捏着露出刃口的剪刀,看着冯先生。他到底想要什么?
“没错,我确实要从你这儿得到点儿什么,才会投资这部戏。”冯先生不动神色地注视着我,忽然语调变快,“你刚刚说,只要你有,绝无二话。那好,现在就用剪刀对准你的鼻子,钳住两端的鼻翼,将它剪下来。鼻子脱离你的身体,掉在地上,摆在桌上,搁到我面前,我就投资这部戏,让你完成心愿,绝不干涉,更不窃取任何名义。别管为什么要你的鼻子,也许我真的需要它,也许只是想要个凭据,留个记号,也许我转身把它丢进垃圾桶,也许我马上安排你带着它去医院接上。怎么样,你剪不剪?”
冯先生的话越说越快,到最后简直像密集的木鱼声,在我耳目上一阵紧过一阵地摩擦、敲打,让我根本摆脱不了。可他的意思我明白,我苦苦寻找的资金,可以推进、完成这部戏的钱,就在剪刀下面等着我,而且我不需要失去那部戏的任何东西,也没有谁来干涉我。不用犹豫,机会转瞬即逝,我的右手捏合了两下剪刀,它的两片刃口完美咬合、交错,我将它完全开口,贴住上唇,两片薄薄的锋刃咬住鼻翼,坚决地缓慢地闭合。刃口吃进肉里,疼痛传进大脑,我忽然一个激灵,移开了剪刀。
抬起头,冯先生正紧紧地逼视着我。我的鼻翼有丝丝温热,滑到唇上,张口让它进来,有点腥咸。再看看右手的剪刀,是的,刃口还沾着两缕血线。
“冯先生——”我又看着冯先生,这一次我真正和他平等了,“只要咔嚓一声,它就掉下来,属于您。在此之前,我想明确一下,您说的投资,究竟是多少钱?是小剧场,还是大制作?是演上三五场就了事,还是全国巡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冯先生发出一阵低密度的爆裂的笑声,像是风卷起沙在密闭的小型玻璃空间里翻卷,这笑显然是从内部生发的,他的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有失尊严地摇颤,就算双手歪歪扭扭地在桌面上滑动,寻找着不断变换的、无法牢固的支撑点,也还是让我觉得,他随时都可能笑得散架,笑得粉碎。
我浑身僵硬地稳在椅子上,心脏收缩成一团,试图从冯进马的笑声里寻找蛛丝马迹,以确定这是不是完全的羞辱测试,更想弄清楚,刚才停下剪刀是不是意味着我失去了最大的机会,那部戏,我的那部戏再度从可能排演变回只是字纸。然后我看到冯进马试图停下来,我看到他就像一辆老旧的刹车失灵的破车,无法依靠制动停住,只能等到能量耗尽,才能把速度降至为零,然后挣扎求活一样,在桌旁嘶嘶地鼓**着他的肺,从笑声的回响里重整之前的冰冷。
那一刻,我甚至对冯先生有了怜悯,刚刚还充盈脑际的怨恨消失殆尽。我甚至觉得,看到了老年的自己。但冯先生一开口,就将我的多愁善感击得粉碎。
“王先生——”延后了几秒钟,我才确定这陌生的称呼是在叫我,冯先生的语气比之前的任何时间都冷淡,声线比任何时候都平稳,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似乎发生的一切只是陡然调低了室温,“我明白你的决心了。现在,把剪刀交回去,我们切入正题。”
如同之前的出现,一只手忽然伸到我右侧,我把剪刀放上去,又觉得有点怪异,便扭动脖子,向后后方看去,想看清楚站在那儿的究竟是什么人。冯先生一声适时的咳嗽,阻断我目光的追踪。
“这部戏显然需要大剧场才能实现你的意图,制作要跟上,演员阵容也得有号召力,这样才能吸引观众与媒体。”冯先生径直说起来,他没有完全回应我停下剪刀时提出的问题,语气里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权威。接下来要说的,对他而言肯定是小菜一碟,因此他毫无迟疑,更没有给我留出反应的时间。他是在吩咐,而不是在与我商量,“制作费上两百万这部戏就可以做了,在最好的剧场上演也没有问题,当然预算越往上走制作越精良,要是到一千万,最后那动情的易碎的一场戏,那个纯净天然的玻璃宫殿,说不定你就可以搭出实景来。也就是这样吧,再多就属于无意义的烧钱。你觉得呢?”
“您说的比我预想要多,我原来认为有一百万就能做。实话说,我没做过大剧场,这个预算只是根据小剧场推算出来的——不过,应该,一百万,也能做出来。当然,如您所说,一千万内费用越高制作越精良。我相信,即使一千万的制作费,这部戏也完全当得起。”一个乞丐,叩响一个富翁家的门,他想要一顿饱饭、几件薄衣,他甚至为自己准备了奢侈的梦,梦想着富翁提供大鱼大肉和美酒,还有一套全新的棉衣。但是富翁一开门,就将他让进屋内,衣食不在话下,炕热水暖的厢房也早已备好,只等着他入住。听了冯先生的数字,我就和那个站在厢房门口的乞丐差不多,完全抛却先前的种种情绪,只想语无伦次地表达自己的从容、淡定,虽然也有个声音在提醒“没有那么容易,不要那么没出息”,可是那声音太遥远、太轻微。
“不用多说,我们有专业的依据。我说的是单纯的制作费,剧场租金、演员报酬,我们会根据最终确定的制作来配置,只要是公开的剧场,只要是我们旗下的艺人,都不是问题。”冯先生还在继续抛出蜜糖,也是诱饵。
“您的条件是什么?”我攥紧双拳,无论他的条件什么,都要接住。
“条件很简单,你已通过初试——表现好得超过我的预期。以一个月为期限,你可以想定用你身体的一部分来换所需的资金。一根头发、一块指甲、一只手、一条腿、一只眼睛、半张肺、一颗心……或者,就是现在还在流血的鼻子。总之,身体的任意部分,我们都有价目表,只要你愿意拿出来,就能换得相应数目的钱。有两个前提,一是只能交易一次,不管你拿出什么来,都没有更换的机会,二是你看不到完整的价目表,你决定拿出什么来,就会知道它的价值。看在史勒密尔的份上,友情提醒,同样两个。一、交易完全自愿,当你知道提供的东西能获得的钱数时,还可以终止、退出。附带结果,你会永远失去将这部戏搬上舞台的机会,你从此以后也不会再和舞台有任何关系。二、你看重的未必是我看重的,所以,慎重审视自己的身体,慎重给它们标价。一个月后的今天,你再到这里来,告诉我你愿意给出什么。这个条件你接受吗?”应该是为了表示郑重其事,这番内容冯先生说得尤其慢,最后一句问得更是轻柔。
“我接受。”
我说。说完,才去想这个条件的意思。这个条件有点莫名其妙,还带着点儿血腥气,给人诡异的感觉。这种诡异感不是单纯由它的内容造成的,也丝毫不因为剪掉鼻子未遂而加重或减轻。毕竟,冯先生找到我、愿意投资这个戏本身就出乎我的意料,提出这样的条件,虽然异于日常逻辑,但并没有脱离之前的轨道。让我觉得诡异的是,它表面的血腥下隐藏着巨大的可滑动空间,以及不对称。可滑动空间在于,我可以伤筋动骨、自残躯体,去换取完成这部戏所需的资金(资金多少、完成到什么程度可以再论),我也可以自我保护,只是恶作剧一般,交出一包指甲、一根鼻毛,既不违约还能看到它们在冯先生这里的标价——刚想到这里,我就骂自己一句“蠢货”!同时,对自己烂泥扶不上墙的心态感到厌恶,为什么总是想要溜边,先寻退路呢?!不行!不行!不行!我摇摇头,咬咬舌尖,必须在最好的剧场,用最好的演员,来完成这部戏。但我还是对这个交易的不对称深感不解,冯先生能得到什么呢?只是为看看一个人面对**的选择吗?
“冯先生,很感谢您给我这次机会。”该说的要说,该问的还是要问,他总不至于就此提前终止要约吧,“我可以问您两个问题吗?”
“可以。”
“以您在影视界、娱乐圈的影响,以贵公司的能量,尤其是您这么多年都深居简出,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小的一部戏剧感兴趣,并且亲自见我,和我聊这么长时间?无论如何,不管我身体的哪个部位,只要您需要,我相信都能以更便捷的方式、更少的代价,从其他地方得到。”
“你仍然可以把它当成测试。对你来说,不去想它最好,你需要做的,是对自己定价。毕竟,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冯先生回答得很冷淡,但我还是要接着问第二个问题,“您为什么会在这样漆黑的、仿佛没有光线的房间见我?”
冯先生愣了一下,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时刻问出这样不讲道理、有失礼貌的问题,他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确定我不是在开玩笑,才说:“黑色是最接近光的颜色。”
冯先生刚才那一愣,让我在心里笑出了声,从开始到现在,总算有一次让他意想不到,失去高高在上的感觉。但我这点小得意迅速被他的回答击碎,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可他看起来并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打算。我只好不甘心地站起来,再次微微鞠一躬,转身一步一步离开这个房间。
我注意到,不久前进来时,我的鞋底在地板上留下了模糊的灰色的脚印,即使是在全黑的仿若消音的地板上,那串脚印仍旧足够清楚辨认。它们让我羞愧,但也让我相信刚刚发生在这个房间的一切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