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黄沙漫漫

北京的初冬是萧索的,而龙剑铭一出门,就发现外面正刮着西北风,飞扬的黄沙把屋顶、地面、墙头、树木以及各种地表上存在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黄色,包括空气。

来自蒙古高原的冷风,不仅仅带来寒意,还带着龙剑铭对遍地黄沙的忧虑。这个国家,似乎每一角落里,都充斥着让人担忧的事物。从满清入关以来,为了分割土地,奖励有功之臣,满清朝廷开始推行大规模的圈地运动。汉人被逐出了家园、沦为满人农庄的奴隶或者长工、佃户。而随着满族统治时间的增长,随着入关满人的增加,随着满族贵族人数的增加,土地被大规模的兼并,导致了尖锐的土地争端。流民问题,成了历代满清皇帝不得不重视又无从根治的顽疾。除非,牺牲满清统治阶级的利益……

到了19世纪末期,中国的人口在增加,农民对土地的需求也在暴增,流民暴动的次数也在暴增。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从顺天府、直隶总督衙门、山西巡抚衙门开始,组织流民到塞外开垦“荒地”,以解决关内流民滋生出来的问题。可那哪里是荒地啊!那是蒙古族人世代放牧的草地!且不说蒙古族人由此对满清朝廷、对汉人产生的怨恨情绪,就说在关外的气候条件下,把草地改成粮田,究竟能造就多少能种出好庄稼的土地?大量的草地被开垦,随着一季又一季的狂烈北风,土地上没有产出多少粮食,却产出了荒漠化的苦果。

长城,也许可以抵御一下蒙古人的骑兵又或者是哪个民族的骑兵,可绝对无法抵御漫天的黄沙随风席卷。北京城,这个满清的京师之地,开始蒙受黄沙的侵袭。

龙剑铭脚步沉重地走出了门,门口站着的警卫战士并了下脚跟,身上簌簌地落下黄沙。忠诚而坚毅的警卫战士在黄沙中,仍然保持着持枪肃立的姿态,显示出极高的训练水平和军人修养。

今天,是朝议的日子,该不该把这个黄沙的问题捅出来呢?这个问题,表面上是人类需要生存空间的问题,而实质上,是满清统治阶层的特权废立问题!触动太大,一旦说破,自己就将成为朝堂上的公敌,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龙剑铭走到车边,刚拉开车门又重重地关上,转头望回走。

“宏明,你去颐和园一趟,就说我病了,不能上朝,完事后马上回来,有事商量。”龙剑铭闷着头嘱咐了下方维志。

方维志的头衔是四川新政督办公署的三品参赞,等同于道员实衔,跟随龙剑铭进京以后,一直在协助裕庚联系法国方面的事情。

草原沙化、荒漠化的问题,蒙古族对中央政府的向心力问题,今后大革命时蒙古王公的立场问题夹杂着沙俄、日本对蒙古的野心……这是龙剑铭不能不提前考虑的!不能不提前做好安排的!否则,一旦国内政局变动,蒙古就可能倒向沙俄或者日本,中国的领土完整就会因为革命这个因由而遭到破坏!与其到那个时候出兵征讨引发国际争端,不如在这个时候想一个妥善的办法出来,防患于未然。

站在龙剑铭的立场上来看,蒙古的问题比西藏的问题更复杂。首先,蒙古在很大程度上与满族在向一体化发展。满蒙八旗是当初清军的主力,从努尔哈赤时代,满族贵族就开始与蒙古贵族通婚。其中,最最著名的是皇太极的妃子、顺治的母亲的孝庄;还有镇压捻军的蒙古王公僧格林沁等一大批代表人物。可自甲午战争后,俄国和日本都开始把触角伸到满清的兄弟蒙古身上,满蒙的关系开始疏远,而满清朝廷的拓荒政策更加剧了内蒙古各盟与朝廷的裂痕。而外蒙古三部汗,则因为天高皇帝远而成为半独立的王国,库伦的驻蒙事务大臣反要仰着三部的鼻息行事。

蒙古问题,牵扯到满清皇族亲贵的切身利益和满蒙关系、汉蒙关系、满汉关系、中日俄三国关系,还进一步涉及到民族革命、民族团结、维护国家领土完整的问题。

牵涉太多,几乎无从措手。但是,龙剑铭不能不在北京期间对蒙古问题有所表示,该怎么做才能让内、外蒙古保持对中央政府的向心力,如何在蒙古族骑兵的基础上建立一支强大的现代骑兵,如何在蒙古王公中找到自己的同盟军?土地问题,草原沙化的问题,以及今后蒙古族的生存空间、生存手段的问题,可能是龙剑铭唯一可以用做文章的渠道。

没有可以供龙剑铭参考的资料和历史事实。历史上,外蒙古被割裂了!从中国的版图上被贼性不改的盗贼割裂了!虽然,当时中国的政局动**和民族危难可以用作苍白的解释,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外蒙古三部汗确实独立成为一个国家,与她内蒙古的兄弟从此成为两家人……

没有人敢于去打扰面色极度阴沉的龙剑铭,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似乎无所不能的男人表现出如此的颓丧和不耐烦,连德龄的好心问候都被冷冷地敷衍过去,何况其他人呢?只有方维志才敢这个时候走进龙剑铭的书房。

“督办,太后说等会让李莲英来看您,估计几个亲王也要来。您……”方维志把龙剑铭告假的结果说了一下,也发现了他的面色不豫。这,可是稀罕事,就跟今天的装病一样稀罕。

“宏明,你知道这漫天的黄沙从何而来吗?”龙剑铭收拾了一下情绪,这些事情自己闷着也不是办法,找个人说说也好。何况,自己本来就要和方维志商量这个事情。

“一直刮西北风,应该是张家口口外吹过来的,那边是荒漠。风过沙走,很正常啊。”方维志还是大概知道北方的地理情况的。

“不正常!完全不正常!三百年前,北京有过黄沙漫天的情况吗?没有!可今天,是我们到这里的第一次看到黄沙,而北京城里的百姓,却无数次地遭受黄沙之苦了。如果,仅仅是天降黄沙这么简单就好了!沙从哪里来?为什么那里会有沙?今后,这种情况会不会加剧?气候变化的人为因素在哪里?人为因素后面的人与人的利益冲突,民族冲突会如何发展?我,脑子已经乱套了,这次,还真是束手无策了!”龙剑铭一口气问出一系列的问题,不过,他并没有指望方维志能够给他以满意的答复。

方维志被连续的问题也搞愣了!这些问题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次风沙,居然跟民族革命拉上了关系,而这种关系,是不能不解决好、处理好的关系!在方维志的脑子里,并没有相关的知识,自然也无法回答龙剑铭的提问。

“刘大柱!给我地图。”龙剑铭只能先科普一下方维志了。

门外心里一直打着鼓的刘大柱忙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划拉出一大堆地图,这些地图,是从龙剑铭的电脑里搞出来的,成了机密又机密的东西。

龙剑铭很快选了两张,铺开拼接起来,又在桌子上拿了两个镇纸压住。

“宏明,你看。外蒙地区,以前在唐努乌梁海和三音诺颜部才有沙漠,看这张,沙漠已经发展到口外了!沙漠是如何发展的?风吹沙走是表面现象,其根源在蒙古草原的过渡放牧和口外的开荒。草原和沙漠是一步之隔,草能固土、蓄水,那土就不能化沙随风走了。风,也是一个问题,树能挡风,减低风速,也就减轻大风对草地的侵蚀,减少风沙的强度。草和树,是维护草原和合理耕地的元勋。可是,朝廷也好,蒙古人、满人、汉人也好,都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先说外蒙古的问题,过渡放牧造成草原退化,土地蓄水不足,树木缺水死亡,土地沙化,风力加大!再看看口外的问题,大量的垦荒不是针对沙漠,而是还有点水的草场!草和庄稼,草的适应力和固土、蓄水的能力要强得多,而庄稼呢?遇风倒,缺水亡,反而造成很多无法用于农业生产的真正荒地,最终又成为沙漠的起源地。蒙古的风、口外的沙,造就了北京城今天的风沙灾害。风沙,也许影响的仅仅是你我出行的不便利,看东西的模糊不清或者嘴里的一口沙。对蒙古族牧民和对口外的农民来说,那就是生存区域的一步步减小,最后,激化成两族人民为争夺仅存的草地、耕地的大冲突!”龙剑铭带着浓重的悲凉语调说着。

“那,就影响了我们维持民族团结,各族人民和平相处,强化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宗旨!原来,这个事情竟然是这样的严重。”方维志终于理解到龙剑铭忧心忡忡的缘由。这种理解,也把他带进了苦思和焦虑中。

“你知道吗?以前,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你看,土谢图汗部,原来是在贝尔加湖一带放牧,如今,却远离了气候温和,水草丰茂的贝尔加湖(贝尔加湖流域冬季的温度比同纬度的其他地区高5摄氏度,原因就是湖水对气候的调节作用)。原因就在沙俄的扩张,这是一个重要的起因。沙俄的扩张导致蒙古族人放牧的草原面积大大缩小,而蒙古人民又不愿意接受沙俄统治纷纷内迁,这又导致了现今的乌里雅苏台地区草场不敷分配,过渡放牧的现象就愈演愈烈!”龙剑铭把北京黄沙漫天的一个根源端了出来。这是民族之间、国家之间、人种之间抢夺生存空间的实例。这样的例子,在以后还要充分的利用,成为中国人仇视俄国人,发动对俄战争、收复故土的启动器。

“这是中华民族和俄罗斯民族的大矛盾,而现实是,我们要解决汉族垦荒和蒙古族放牧的区域内部矛盾,还要想办法根除口外的沙化现象。”方维志一心致力于建设,对战争这种搞破坏的玩意不愿意多说,当然,并不是他反对今后对沙俄用兵,四川新军的战斗力已经通过检验,对俄国用兵,在单纯军事上是没有问题的。

“内部矛盾,在于土地分配问题。如今国土面积就这么大,如何分配才合理,现在在口外垦荒的流民从何而来?他们为什么向口外不多的放牧地扩张?畜牧业和农业的区别在于,它需要成十倍百倍的土地才能产出与农业相等的价值。不要以为茫茫大草原已经足够游牧民族生存,不够,远远不够!如果蒙古人民真的有足够的放牧地,又怎么会为了那几块小地方跟流民起冲突呢?流民又为什么放着关内大好的土地不种,去口外风沙之地讨生活?原因在于,关内的土地兼并太厉害!在直隶,土地兼并的程度超过四川的川西平原,皇庄!”

“皇庄?兼并?流民?民族矛盾?”方维志醒悟了,呐呐地说着。

“不要以为我们革命成功,把土地问题解决了就可以解决蒙古问题,也许,我们一推翻满清,蒙古就宣布独立或者依靠沙俄、日本。毕竟,满蒙的高层,利益是密切相关的。如今,只有从蒙古族高层人士着手,把厉害关系阐述清楚,让蒙古开明王公知道:中华民族的内部矛盾是沙俄侵占中国国土、是满清兼并土地造成的!争取他们的支持,在革命的时候得到他们的拥护和帮助,至少,要让他们保持对大中华民族的向心力。这,才是我担忧的地方。”龙剑铭总算把问题给方维志交代清楚了。在这个时候,龙剑铭不可能去蒙古高原找到合适的王公做工作,只能依靠方维志以及其他人了。在北京,龙剑铭的行动是极端不自由的!

“督办,我明白了!不过,这个工作还不能从政治的层面上来着手,这样的话,很可能遭受挫折。蒙古的王公们不会这么容易就说通。”方维志是真的明白了,龙剑铭这不是在向自己交代任务吗?

“是啊!用什么样的方法来接近蒙古高层?畜牧业,蒙古就靠这个维持生计。有了,固定种草放牧和畜牧业产品加工!对,加上战马培育、繁殖。这些个产业是我们用经济手段渗透蒙古,打进蒙古高层的手段。宏明,给四川发电报,让苑起福抽调草种技术专家来北京,再通知上海的张謇,让他从通海垦殖调人过来,畜产品加工的事情嘛,给旧金山发电报,紧急招聘这方面的专家,争取年前到达北京。这个事情,我会在朝廷里说的,争取到特许。你,目前就负责在北京主持。成败,就看你的了!”龙剑铭一下兴奋起来,终于找到了解决蒙古问题的办法,这,值得庆贺!只要在蒙古经济问题上扎下根,再经过宣传和教育,还是能让蒙古高层以及蒙古族人认清事实,拥护革命的!不过,在此之前,要让牧民们、蒙古王公贵族们尝到甜头!又是花钱花精力的事情……

此时,张家口外,一队蒙古骑手正挥动着手上的马鞭驱赶着垦荒的流民。而负责垦荒的满清官员却愣在当地,束手无策。

此时,伊克昭盟的大小王公们,正聚集在豪华的蒙古包里烤火喝酒吃肉,谈论着流民垦荒对自己利益的危害,商量着如何给北京施加压力。

此时,载沣和李莲英正朝额附府而来。

方维志领命出去拍发电报,而龙剑铭也要开始装病了。毕竟,这无故不上朝按规矩是要廷杖的!

当载沣和李莲英分别代表慈禧和朝廷走进龙剑铭的寝室时,看见的是头上搭着毛巾的龙剑铭正靠在德龄肩膀上喝着什么东西……

所以,平时的烦琐见礼都免了,客套关心两句以后,李莲英就开始传慈禧的懿旨了。无非就是从宫里又调了两个小太监两个宫女到这额附府上来,顺带着送了些人参、鹿茸之类的玩意。不过,慈禧对龙剑铭的重视程度还是可以表现出来的。在慈禧眼里,嫌疑尽去龙剑铭是今后协助铁良掌控各省新军的最佳人选。现在不是都在说满汉争权吗?在新军问题上,老佛爷可是公平的!一个满族人铁良,一个汉族人龙剑铭,两人共同掌管新军,那,世人就无话可说了,督抚们就没有理由把今后编练出来新军捏在手里了,而龙剑铭的精锐四川新军,也就归朝廷一并控制了!龙剑铭,手里有军队,身上还背着名将英雄的头衔,担任兵部尚书,谁敢不服?(满清的各部尚书都是一满一汉两位,兵部侍郎也是一满一汉,直到1906年改革官制后才设一尚书两侍郎,不分满汉的)最少,袁世凯不会说什么,岑春煊不会说什么,他张之洞也不能说什么了……这样的算盘,不可谓不精到!

李莲英宣完旨,留下带来的人和礼物,带上一纸薄薄的利市先行回宫了,留下还有话要说的载沣和隐隐肉疼的龙剑铭。那张纸可是一万龙洋啊!

这载沣,也是等德龄会意出去以后,才坐到床前小声说道:“贝勒爷,有个事情您可别见怪,那两清倌丢了!听说是袁世凯……咳!听说的,做不得准!不过,这人可不见了。”

龙剑铭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载沣在说胡话呢!正在想今天究竟是谁他妈的病了?可一琢磨,原来是那事犯了!

“丢了就丢了,不是什么大事儿,王爷,劳您费心了。”龙剑铭怎么也想像不到,那两人根本就没丢,而是袁世凯好心,奕劻那老糊涂忘了事而已。不过,载沣这次来,显然有一点挑拨的意味。毕竟,袁世凯、张之洞是皇族集权派的敌人,而自己,偏偏又是袁世凯的拜把子兄弟。这个事落在载沣手里,能不利用起来挑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