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好像用任何词语都无法形容她内心的震惊了,心雅瞪大了眼睛。从那个自称叫巫木的少年的讲述中,她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那一天,景坤开车回别墅给景檐拿玩具车,他刚下车就踩到了一个有点硌脚的东西,正是那只羽毛笔。
和当年心雅在路上偶然捡到笔一样,他们都无法解释这支笔为什么会出现。后来才有人告诉心雅,这支笔是有灵性的,它会无端端出现,也会无端端消失,谁捡到了它,也并不代表会一辈子拥有它。
当时,景坤还以为这支笔是小景檐的玩具,就把它捡起来拿回了景檐的卧室。
他在卧室里找玩具车的时候,有一位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给他打来了一个紧急电话,他需要记下一串电话号码。于是他又拿起了那支笔,还顺手抓了一本漫画书,打算把号码记在书角。
他习惯性地先用笔在书上画了画,想试一下这支笔还能不能用。他就那么随手一圈,正好圈住了书页上巫木的名字。直到他抄完电话号码,挂断电话转身的时候,他才赫然发现房间里多出了一个穿着兽皮的男孩。
漫画《木马人》讲述的是一个流落荒岛的城市少年与岛上的一群木马族人一起对抗海盗的故事。
巫木就是故事的主人公,那个流落荒岛的少年。
而漫画中被圈的文字写到巫木刚和丛林里的狮子搏斗完,正坐在海边享受着难得的安宁。当时,他正在把玩一只捡到的海螺,所以,被圈画之后,他就拿着那只海螺出现了。
心雅听巫木说完,心想,羽毛笔明明有七十二小时定律,她试过那么多次,好多东西都是在满七十二小时的时候消失的,多一分钟都不会存在。如果宋淮萧是一个被羽毛笔复活的人,他不可能至今还留在这个世界上。
她一脸不信地扭过头看了看巫木,调侃说:“你长大以后可不会这么鬼话连篇的。”
巫木顽皮地笑了:“漂亮小姐姐,你信不信我,是你的事,现在是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宋淮萧为什么没有消失?”
其实,这不仅仅是现在这个巫木最想解开的疑惑,也是多年来藏在宋淮萧心里最大的疑惑。七十二个小时过去以后,当年的宋淮萧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水汽那样蒸发无痕,他顿时欣喜若狂。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遇到奇迹了,他依旧担心也许走到下一个路口他就会消失。但是,一个月过后,他还在;一年过去,他也还在;一年又一年,他仿佛已经完全属于这个世界了。他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巫木也想。
遇到心雅,巫木便期望她作为羽毛笔的现任主人,对笔有更多的了解,能解开自己的疑惑。因为巫木想复制宋淮萧的奇迹,他也想活下来,不想消失。
心雅撇了撇嘴,说:“你放开我!”
巫木押着她:“不放!除非你回答我。”
她有点儿急了,嚷嚷道:“说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是不想说?”终究是个孩子,因为生气而有点儿幼稚地冲心雅的后脑勺做了个鬼脸。
“真的不知道!”
巫木继续审犯人说:“那你去过幻世之境吗?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幻世之境?”既然羽毛笔是来自幻世之境,那么,找到幻世之境,也许就能获取更多准确的信息,找到宋淮萧没有消失的原因。
心雅无奈地说:“我也是无意中捡到这支笔的,当年景坤不也是吗?我们都没见过幻世之境。”
巫木思考了一下,说:“好吧,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不如把笔给我,我自己会研究的。”
他看她两手空空,又问:“笔呢?”
从心雅跪着的角度,他只要稍微一回头就能看见那支掉在门边的笔,但巫木却没有注意到,又问了她一遍:“笔在哪儿?”
心雅悄悄地打量着周围,发现离她不远的沙发扶手上,搭了一条她看电视的时候用来盖着的毛毯。她灵机一动,做出一副无奈妥协的样子,用眼神指了指门说:“喏,笔掉在门口了。”
巫木回头朝门口一看,果然看见了那支笔,他立刻松了手,扑过去捡笔。就在这时,心雅“蹭”地站了起来,一把抓过毛毯,把毛毯朝巫木的头盖过去,她人也跟着扑了上去,从后面按住了他。
巫木的手刚要碰到笔,被毛毯这么一盖,他脚步一晃,正好把那支笔踢开老远。他生气地用手肘往后撞,想撞开心雅,他力气很大,心雅被他撞得生痛,但她依旧像八爪鱼一样隔着毛毯黏在巫木的背上。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对面邻居的声音:“哟,小雅这是干吗呢?”
心雅就像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大喊:“迟叔叔,这个人是小偷,快帮忙抓小偷!”
邻居一听,二话没说就扑过来了。
一番折腾过后,巫木不但没有抢到羽毛笔,还被心雅的邻居给扣住了,差点儿被邻居给绑在桌腿上。他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突然像只小狼狗似的,冲邻居的胳膊一口咬下去,邻居痛得缩手,他便趁机跑了。
这天晚上,心雅辗转反侧。
宋淮萧、巫木、漫画里的人,被推翻的七十二小时定律,还有当年景家别墅发生的事,景坤的死……所有这些,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又或者全都是真的,全都是假的?心雅感觉脑袋里乱糟糟的。
实在睡不着,她一个翻身下了床,把那十二本《风堂》杂志全从书架上抱了下来,一本一本翻开找宋淮萧的文章,想看看有没有另一篇回忆录,可以让她再利用一次,召唤出第二个巫木。
但是,她没有找到,最后她蜷在床角,抱着杂志睡着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心雅是被宋淮萧的电话叫醒的。
“喂,郁心雅,大家都到齐了,你人呢?”
心雅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我在哪儿?”
宋淮萧气呼呼地说:“你在哪儿?你问我?”
心雅揉了揉眼睛,突然想起来,周五那天夏满满通知过她,周日的时候编辑部的人要到福利院做义工,因为福利院搬迁,缺人手,还说如果身边有朋友也可以召集来参加,多多益善。她那时还问了阿栀,阿栀说她周日正好有空,答应跟她一起去福利院。谁知道她满脑子都想着巫木的事,却把这事给忘了。
她挂了电话后急忙下床刷牙洗脸,套了身轻便的衣服就出门往福利院赶。
到了福利院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开始干活了。
阿栀也到得比心雅早,她找到宋淮萧,做了自我介绍以后,宋淮萧把她拨给了夏满满。她和夏满满等人一起,正在帮住在一楼的几位孤寡老人把家什抬上搬家车。
心雅过去跟阿栀打了个招呼,宋淮萧便过来了:“昨天晚上干吗去了,睡到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
心雅一看见宋淮萧就想到了昨天那个巫木,心里有点儿别扭,说:“嗯,睡晚了。”
宋淮萧见她气色不好,关心地问:“怎么了?病了?”
心雅摇了摇头。
宋淮萧说:“我们现在按楼层分任务,你到二楼帮我吧。”
心雅犹豫说:“要不我就跟阿栀一个组吧?”
“她们这儿人手够了,二楼有几间房要搬的东西挺多的,还缺人。你还是去二楼吧。”宋淮萧并没有察觉到心雅有意想避开他,心雅正想回话,忽然听到背后竟然传来了景皓的声音。
“宋主编。”
心雅回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和景皓一起来的,还有景檐和乐诗。
心雅这天才知道,原来景皓说的那个和她同校的堂弟就是景檐。
景皓一看到心雅就笑开了花:“哇,看你这表情,怎么吃惊成这样了?没想到又见到我了把?宋主编没跟你说,这次活动是我安排的吗?”
“你?”
“嗯!”景皓得意地说,“福利院的院长我认识,知道他们最近新址落成要搬迁,但是预算出了点儿小问题,为了节约,我就提议用义工了。”他微微弯着腰,背着手歪着脑袋来看心雅,“不过别担心,这么大个福利院,不会只有你们编辑部的人,我还请了别人,所以如果累了的话就歇着吧。”
景檐看景皓对心雅说话的神态语气都有点儿暧昧,他感到非常不自在。
宋淮萧斜了景皓一眼,故意催促心雅说:“你还站着?都迟到了就别磨蹭了,赶紧上楼去吧。”
“哦,马上就去……”心雅赶紧快步跑上了二楼,加入了干活的队伍。
宋淮萧本来想安排景皓、景檐还有乐诗到三楼帮忙,可景皓脸皮厚,非得去二楼跟心雅搭伴。
心雅之前一直觉得景皓嬉皮笑脸、为人轻佻,但来来回回搬了几次东西以后,却发现他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做起事来很认真,不怕脏也不怕累,对他的印象开始改观了。
替一个有小儿麻痹症的孩子整理房间的时候,景皓不小心把那孩子的一颗水晶球给打碎了。八岁的小姑娘当场伤心大哭,景皓蹲在地上又是唱歌又是做鬼脸,最后才总算把她给哄笑了。
心雅在对面房间看到了那一幕,觉得很温馨,她也笑了。正好景皓抬头看过来,目光跟她的笑容撞上,他便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问心雅:“是不是突然发现我特别有魅力?”
心雅终于不再冷着脸对他了,说:“那再发挥一下你的魅力,帮智叔把这袋东西搬到车上吧,我去趟洗手间。”
景皓做了个手势:“No problem(没问题)!”
心雅刚跨出房间,乐诗正好来了,两个人差点儿撞上。乐诗微微一歪头,站着没动笑眯眯地望着心雅,示意她先走。心雅隐约觉得对方的笑容里带着某种意味深长,但转念又觉得肯定是自己想多了。
福利院的宿舍楼是回字型的,洗手间在一个转角处。心雅走过去时,在经过靠近洗手间的那间房时,关着的房门忽然开了,有人打着呵欠从房间里面走出来,她一看,就愣住了。
“巫木?!”
他怎么会在这里?
巫木也愣了:“诶?你……”话还没说,心雅就把他推回房间里,自己也跟了进去,把门关上了。
“别推我!”巫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你怎么在这里?”
巫木撇嘴说:“我身无分文,听说这个地方可以给无家可归的人提供免费的吃住,我就来喽。”
心雅打量了一下这个看起来像杂物房的地方,说:“那你就待在这里面,别出去了,知道吗?”
巫木心想,我凭什么听你指挥?他不服气地回答:“不知道!”
心雅只好耐心跟他讲道理,小声地说:“现在宋淮萧也在这里,被他看见你的话就麻烦了!”
巫木转念一想,问:“上次我还没问你呢,你们俩是认识的吧?景家那件事情你如果直接问他就会很尴尬,所以你才找我的?”他看心雅没有反驳,又问,“你没看过《木马人》吧?不知道漫画里的巫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心雅的确没看过,的确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巫木为什么这样问她,只听巫木又说道:“他是个孤儿……”
漫画里的巫木流落荒岛是因为他贪玩,逃票爬上了一艘远航船,后来遇到了海难,木马族的渔船救了他。
木马岛周围的海盗为了抢夺岛上的珍稀资源而不断残杀木马族人,很多成年人都死在海盗的屠刀之下,所以,岛上出现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巫木就把这些孩子集结起来,用孩子们的智慧和灵敏与海盗周旋。
在龙泽其所有的漫画中,巫木算是最不完美的男主人公了。他性格叛逆,喜欢耍小聪明,有一肚子的坏点子,也没少给木马族人惹事。
大多数儿童漫画的男主角都是一身正气的,但他却是一半正气,一半邪气。只不过,现在的宋淮萧和初来乍到的巫木相比,在性格上有了很大的转变,是因为他磨砺了、成熟了,而生活的环境也大不相同了,他再也不用面对诡计、杀戮,所以他变得更阳光,更温和了。
但不管是漫画里的巫木,还是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巫木,又或者是现在的宋淮萧,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都很善良。
巫木把孤儿们召集起来,想把海盗赶出木马岛,是因为他不希望再有更多的孩子像他那样成为孤儿。
巫木说:“当时我是出现在景家的一间儿童卧室里面,那个男人看年纪应该正好是一个小孩子的父亲。整本漫画书里,不管被复活的是哪个时期的巫木,他都不会伤害一个孩子的父亲。如果你看了漫画,我想你就会更理解的。他、我、宋淮萧,谁都好,我们都不会伤害景坤!”他又说,“而且,我昨晚突然想起来了,昨天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
心雅忙问:“是什么?”
巫木有点儿狡猾地笑了笑,说:“给我笔我就说喽。”
心雅不肯让步,语重心长劝他:“可你本来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
巫木往一个木箱子上一坐,一只脚踩高,一副占山为王的姿态,不服气地问:“那我就没有活着的资格了吗?现在!这一刻!我就属于这个世界,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见心雅没有反驳,他知道自己占了理,又问:“是谁把我从三个字变成一个人的?你既然给不了我希望,为什么又要自作主张让我活过来?你觉得这样对我公平吗?不残忍吗?”
心雅感觉鼻腔里好像突然钻入了一股冷空气,在她的全身游走起来,她有点儿错愕地望着巫木。
她竟觉得巫木说得有道理。
长久以来,如果被圈画的只是死物也就罢了,但若是活物,一个活生生的人,谁甘心做这个世界的过客,匆匆来去呢?
巫木说:“你试想一下,把一碗水端给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却只给他看,不准他喝,你知道他是什么滋味吗?”
心雅可以想象那是多么难受,但是,只靠想象的她怎么能体会其中的痛苦呢?她忽然心虚了,轻声道:“是不是每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都会有跟你一样的想法?”
巫木不耐烦说:“我怎么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心雅想到了邓焯音,当初她没有像巫木这样责怪她,大概是因为她对她仍有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和宽容吧?而“白衬衫”也没有责怪她,是不是因为他们的交流本就很匆忙,他还没有顾得上呢?
可是,眼前的巫木却是孩子心性,有一说一,直言无忌,却恰恰给她敲了一记警钟,她心里忽然很矛盾。
小小的年纪就经历过战争和杀戮的巫木有着同龄人所不能及的冷静与成熟,他看心雅整个人的气场都降了下来,猜她听进去了自己说的话,于是决定改变策略,硬招用完,得用软招了。
他又说:“姐姐,如果你在担心我会给你惹麻烦,我发誓:一,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的身世还有羽毛笔的秘密;二,我会离开这里,离你和他都远远的。你想啊,我和他的时间轨迹已经不一样了,我们相差了十二年,以后我是我,他是他,我们互不影响。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而且像我这样有主角光环的人设,可好可好了,绝对不会变坏的,就跟你们这里的小学生守则上面写的那样,还会为社会做贡献呢!”他又强调,“我保证,有生之年我都会确保你们不会因为我而有任何麻烦!你一定不会后悔让我活下来!”
心雅望着巫木诚恳的眼睛,有点儿心软。这时,风把没有上锁的窗户吹开了一点,心雅和巫木听到有说话声传来,透过窗户他们看到有几个人正从对面的楼梯间上来,那其中就有宋淮萧。
巫木一眼就认出了宋淮萧:“是他!”
巫木有点儿激动,目光紧紧地跟着那个成年后的“自己”。
心雅想关窗,却被巫木制止了。巫木一直看着他们把沙发从房间里抬出来,又慢慢地抬下楼。叹了一口气:“我真羡慕他啊,可以活下来……如果我也能活下来,十年后我就会是他那个样子吧?我觉得我说不定会比他还帅!对了,他现在是做什么的?”
心雅说:“他是个作家,还是杂志的主编。”
巫木撇嘴:“唉,比只会端菜、洗盘子的我强多了。所以我将来也会很有出息的!”
心雅听他这么说,有点儿哭笑不得。她看了看巫木,松口说:“笔在我家里,我没有随身带,现在给不了你。”
巫木大喜:“漂亮姐姐,这么说,你肯帮我了?”
心雅严肃地说:“你也别太乐观了,我们未必就能找到线索。”
巫木说:“至少多个机会嘛!要真找不到我也认了,反正我们这样的人,不消失就是赚了,消失也正常。”
心雅睨了他一眼:“小屁孩,刚才是谁跟我说很痛苦的?你是在装可怜啊?”
“没有没有!那……我们这样的人,对生死再怎么看重也比你们普通人看得淡啊。这也是我们帅气的一面!”巫木不想心雅再纠缠于他的态度问题,嬉皮笑脸地说,“漂亮姐姐,你真是人美心也善!”
心雅说:“那你就乖乖留在这间屋子里别出去,别被人、尤其别被他看见,等我忙完了再来找你?”
巫木做了个遵命敬礼的动作,说:“没问题!”
心雅又想起刚才巫木说昨天还漏了一件事没告诉他,她便问他是什么事,巫木想了想,反问她说:“漂亮姐姐,你为什么要查景家的事情呢?你会告诉别人,当年在别墅出现过的人就是宋淮萧吗?”
心雅若有所思:“你为什么这么问我?”
巫木说:“他真是无辜的,你就相信我吧!他没有伤害谁,你就算告诉别人,他去过别墅,对整件事也没有任何帮助,只会给他添麻烦……怎么说我跟他也有点儿渊源,我不想看他有麻烦。”
心雅觉得这是套话的好时机,便正色说道:“我首先得要知道真相,后面的事,我才有分寸,知道怎么做。”
巫木想了想,说:“那好吧,我信你喽!昨天我……”突然,巫木说到这里,嘴还在动,声音却发不出了!
心雅心头一紧,意识到有事情要发生了,惊慌地喊他:“巫木!”
话音未落,只见巫木的身体倏地变成了半透明。心雅伸手想抓住他,手指尖刚碰到他的胳膊,却抓了个空。
巫木消失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心雅一个人。
狭窄的房间忽然变得空旷了起来,空旷得恍如一片巨大的荒原。心雅失神地站着,算了算时间,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这么快巫木就消失了,刚刚还在为自己可能有机会活下来而高兴的巫木就这样消失了。
心雅突然觉得胸口堵得慌,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出了房间。
接下来,打包、搬东西、收拾垃圾,傍晚还由景皓做东,一起吃了顿饭,整个过程心雅都闷闷不乐的。
晚上,心雅一回到学校,就开始上网搜索《木马人》的电子版,找到了以后,她一口气读完了它。
果然,漫画里的巫木最渴慕的就是人间亲情,他甚至还因为同情一个身为人父的海盗而遭到对方的暗算。漫画里的巫木总是不知不觉就被心雅在脑海里替换成了宋淮萧的脸,仿佛是他在杀伐决断,是他在险境求生,是他高举着火把烧掉了海盗的粮草,也是他奋不顾身地救了差点儿被活埋的木马族人。
是他……在人前坚强,在人后却还是会悄悄地掉眼泪……原来他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人生啊……
心雅那晚梦见了大海和孤岛。
第二天,早课才上了一半,整个教室就沸腾了。
所有的同学都埋着头用手机看着一段热门视频。
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了心雅的身上。
此时,一段由匿名者在昨天半夜上传的视频在短短几小时内就已经成为了各大门户网的热门头条。
视频里的一男一女在一个房间里交谈,但由于拍摄镜头所在的位置离房间较远,所以视频并没有录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只录到了一些嘈杂的背景人声。
那一男一女正是心雅和巫木。
当宋淮萧他们上楼来抬沙发,窗户被风吹开以后,直到巫木消失,心雅都没再把窗关上,偷拍的人就正好钻了那个空子。
视频以巫木凭空消失、心雅呆站在原地结束,传视频的人说他因为亲眼目睹了这么离奇的一幕,觉得太刺激了,忍不住想把这件事情分享出来。
后面的回帖众说纷纭,有人责备发帖人偷拍,侵犯别人隐私,但更多的网友还是把关注点放在了男孩消失这件事上。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不明白他是怎么消失的。
也有人说,真相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发帖人对视频进行了特效加工,他们还说要找专业人士验证视频有没有被动过手脚。
还有网友怀疑,这可能是某商家的炒作,坐等商家的下一步动作。
网友们的热烈讨论迅速地把视频推上了话题榜第一位,而且热度还在不断上升。
没过多久,陆续有网友表示,自己已经找身边的专业人士鉴定过了,视频并没有经过任何加工,也就是说,视频里的男孩是真的凭空消失了。而作为视频的女主角,心雅是唯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于是,她理所当然成为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尤其是在学校里,认识心雅的人都缠着她问视频的事,还有一些原本不熟的同学也过来套近乎,想问出真相。
心雅其实比谁都震惊,她也有一肚子的疑惑,想知道究竟是谁偷拍了他们,是福利院的人,还是当时去做义工的人之一?那个人亲眼目睹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却没有当场冲出来质疑,反而是冷静地偷拍,再把视频放上网,直觉告诉心雅,对方的用心似乎并不单纯。
究竟会是谁呢?
……
事情如果再继续发酵,会不会越来越不可收拾?
……
万一暴露了那支羽毛笔的存在,甚至暴露了宋淮萧的身世,如何是好?!
……
心雅想来想去,心烦意乱。每次面对别人的追问,她都觉得心虚又尴尬。但她还是尽量稳住,从容应对。她不管网友是怎么说的,始终坚定地说视频被人做过手脚,那个男孩并没有消失,他只是离开房间了。
又过了一天,那段视频网友转载到各大论坛和视频网站,扩散到全国,甚至已经开始有新闻媒体报道这件事情了。这天傍晚的时候,学校里还来了两名记者,沿途向人打听怎么能找到中文系的郁心雅。
记者找到心雅的时候,心雅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摆脱他们。
记者走了以后,心雅不想再住在学校里了,她怕还有记者会来,或者又有哪个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校友来问她关于视频的事,她准备回家住,暂时避一避风头。
夜里,刚一进家门,电话就响了。
电话是宋淮萧打来的。
宋淮萧说,他就在心雅家楼下。
心雅走到窗边,还能看见楼下被路灯的一束光笼罩着的男人的身影。
宋淮萧问:“下来吗?有些话想问你,可能当面说比较方便。”
“嗯,你稍等一下。”她猜他是看到视频了,否则不会是有点儿尴尬又凝重的语气。她也不打算再隐瞒他了,而且,从视频爆出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她想瞒也瞒不了了。
她匆匆跑下楼,见路灯下的宋淮萧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目光专注地看着她走过来。
心雅有些尴尬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不是在学校?”
“我猜的,来碰个运气。”
“那你运气还不错,我也刚到家。”
宋淮萧指了指前面的路:“有点儿冷,边走边说吧?”
夜色还早,但小区外的街道已经颇为安静了。风吹落叶,行人寥寥,路边小店里飘出舒缓的音乐,他们并肩慢慢地走着。一开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走了一会儿,宋淮萧问她:“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心雅有点儿局促,说:“不是你有话想问我吗?”
“我今天整理书柜的时候才发现,有人动过我的相册。”他顿了一下,又说,“这段时间,除了你,没有别人来过我家。”
心雅觉得自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点了点头说:“是我。”
宋淮萧的表情里顿时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望:“你能给我解释一下是为什么吗?”
心雅缓缓地走到路边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第一次去你家里,无意间看到相册里的一张照片,我就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后来就想再次求证……”她低着头,不敢直视宋淮萧的眼睛,她把自己复活少年宋淮萧的目的和全部经过都如实地告诉了他。
宋淮萧的表情一直淡淡的,仿佛内心并没有什么波澜。听心雅说完,他还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问她:“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心雅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觉得有点儿手足无措。
宋淮萧便主动说:“昨天下班的时候我看到了视频,那一晚上我都没睡着。我还认得他身上穿的那套衣服,那是我打第一份工之前,从富人区的旧衣回收箱里面捡的。”
“捡衣服的时候我就想,三天早就过了,可我竟然还没有消失,我也许永远都要留在这里也说不定呢?那我一定要把自己的秘密藏起来,一辈子不让人知道,我一定要过得跟这里的人没有区别。”
她忍不住打断他:“那你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消失了吗?”
宋淮萧摇了摇头,说:“还是不知道。”
这些年来,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原因,也不知道生命的尽头究竟在哪里,所以他难免过得提心吊胆。他虽然朋友不少,但却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知己,他只能像个傻瓜一样,跟植物说心事,因为他始终不确定,他到底能不能做到对一个人有始也有终,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
他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脚尖轻轻地踩住一枚枯叶。
这时,晚风又吹落了很多街道两旁树上的枯叶,黄叶纷扬,像一只只蝴蝶盘旋在两个人身边。宋淮萧又问她:“你说巫木还有一个遗漏的细节没告诉你,他就消失了,那你想知道这个遗漏是什么吗?”
她抿着嘴看着他的侧脸:“嗯。”
宋淮萧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时间。”
景坤暴毙于家中是当时的一个大新闻,所以宋淮萧也看了相关的报道。报道中提到,死者大概是八点钟左右摔伤的,出现颅内出血和颈椎骨折。由于当时家中无人,他没能得到及时的救治,昏迷了半小时后便死亡了,他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八点半。
但是,宋淮萧离开别墅的时候却是七点二十八分。
1928这几个数字是宋淮萧来到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组数字,所以他记忆犹新。
那天,他刚跑出景家别墅,不小心在别墅外面跟一个路人撞了个满怀。那是个胡子拉楂,长头发的中年男人,男人低着头边走边玩手机,这一撞,男人的手机被撞掉了,屏幕也摔碎了。
他帮男人捡手机的时候,便看见了屏幕上显示的时间:19:28。
宋淮萧从来不认为景坤出事跟他有任何关系,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怀疑。关于巫木和景坤的事,他不再有任何隐瞒,全都告诉了心雅。
说完以后,他摊手笑说:“就这些了,没有别的了。虽然你可能还会有疑问,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巫木,相信我。”他目光专注地看着心雅。
心雅点了点头。
宋淮萧不知道她的点头意味着什么,不过,能说的他都说了,于是问她:“心雅,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他最后这一问,问得心雅豁然开朗。她一直觉得宋淮萧今晚的态度有点儿奇怪,现在她知道这份奇怪是来自哪里了。
就是来自他这份异常的客套。
以前有两次在公司加班,到天黑才离开,宋淮萧总是笑嘻嘻地向她扬着手里的车钥匙,对她说:“郁心雅,上车,送你回学校。”他从来不会用今天这种方式来征询她的意见,显得有点儿生分。以他的性格,明明和陌生人也很容易打得火热,但是现在,他对她,却近似对一个陌生人。
心雅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很想再跟他说点儿什么,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了。她只好指了指街对面,说:“呃,我既然出来了,就顺道去那边的便利店买点儿东西,买完我自己回家就可以了。”
宋淮萧的眼色晦暗不明:“好,那你注意安全。”
他没等她说再见,便转身离开了。
心雅望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如一道逐渐淡去的水墨画,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感。
一阵冷风吹过来,她回了回神,走过马路,走进了便利店。
在便利店里买了零食和牙膏,准备付账的时候,想起她忘记买明天的早餐牛奶了,在去拿牛奶的时候,她忽然从旁边货架上摆着的几面小镜子里看到了宋淮萧。他就站在便利店门外的一个邮筒旁边,邮筒并不能完全遮挡住他,但他还是尽量把自己匿在灯光照不到他的阴影区。
心雅结完帐从便利店出来,故意在门口站了站,想看看他会不会过来跟自己打招呼,可他并没有过来。
心雅开始缓缓地往家走。
宋淮萧就在后面默默地跟着她。
回家的路很短,不到十分钟,她走在前面,宋淮萧和她隔了大约十几米,在街的另一边,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走到小区的入口处,心雅碰见了住在楼下的芳姨,芳姨招呼她说:“小雅,来跟芳姨一起回去,这段时间乱,晚上别一个人外出,尤其你爸还不在家呢,你得加倍小心。”
心雅问芳姨发生什么事了,芳姨一脸痛惜地说:“你是没看见,刚才外面街上就有个姑娘被几个喝醉酒的流氓给骚扰了。听说是附近的工地上来了一批人,没事就爱在这一带闹事。”
心雅听芳姨这么一说,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回头一看,夜色茫茫,已经看不到宋淮萧的身影了。
其实,宋淮萧心里清楚,心雅没有当面直截了当地来问他,而是在背后调查他,除了怕尴尬,还因为她担心他不会说实话。
这份不信任,放在任何人身上,他都表示理解,原本人与人之间就很难有绝对的信任。
总之他一定不会为此感到难过。
但是现在,他难过了。
因为郁心雅不是任何人,她就是郁心雅。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个世界上的人就被他划分成两种了。一种叫作其他人,另一种就叫作郁心雅。
言谈间的礼貌疏远,是因为他想刻意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澜,他不太确定自己到底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她。两个人之间,微妙而尴尬的因子就像飘舞在半空中的落叶一样,一直都在。所以,他匆匆地离开了。
他原本以为时间还不算晚,从他们分别的街口到心雅家中的路程也很短,沿途都有路灯也有行人,这样的环境应该是很安全的,可是,他们刚一分开,他就听到路旁有人说附近有个女孩被借醉行凶的流氓骚扰了。他立刻忍不住为她担心,于是转身往便利店的方向追了过去。
心雅回家的路上,他就远远地跟着她,做一个沉默的影子。直到看见她遇到了邻居,他才放心地离开。
那是一个身不由己的过程。来源于情难自禁,来源于心之所向。
他带着一身倦意回到家,一回去就瘫在**,把脸埋进了枕头堆里。过了一会儿,微信传来了提示音。他别过脸,懒洋洋地抓起来一看,消息是心雅发过来的。
你今天和我说的这些,我可以告诉景檐吗?
他回她:可以。
心雅的回复很快就来了: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那一刻,进门之时的困倦一扫而空。他明白这条信息里别有深意,她是在暗示他:关于你的事,我以后不会再背着你自作主张了,我要做什么,会先征得你的同意。她是何等心思玲珑剔透的一个人,他的情绪她其实都懂。
宋淮萧故意逗她:既然都道歉了,就得拿出诚意吧?
心雅看乐了:那我下次来公司给你买一盆绿萝吧,你那盆好像已经快不行了。
宋淮萧立刻发了一个假装发怒的表情:谁说的!我家信惠好着呢。
她立刻拆穿他:嘻嘻,等不好的时候就去买一盆新的来换,也还是叫信惠,你以为大家不知道?
是谁告诉你的?
夏满满喽!
好,我明天就要她买十个可爱多谢罪!
你还吃可爱多?
要不然呢?我能这么可爱,全靠吃了可爱多!
心雅抱着手机笑出了声,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聊到了夜深。
那天晚上,心雅做了个难得的美梦。
她梦见自己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流落街头,宋淮萧开着红色的跑车经过,把她带回了家,还给她做了好吃的三明治。后来,梦里的场景无论怎么转换,宋淮萧都会在场景里的某个地方,守护着她,像个骑士。他的眼神在梦里深邃而温柔。
过了两天,视频的事情依旧喧嚣尘上,心雅没少应对同学的八卦甚至记者的追问。她一概坚持说视频被人做过手脚,而视频里的男孩跟她只是偶遇的关系,是对方到福利院偷东西吃时被她发现了,现在早已不知去向。她知道只要自己不说出真相,大众得不到真相,风波总会停止。
这天,C大门口来了一个骑着三轮车卖盆栽的小贩,三轮车里正好有几棵绿萝,心雅一见,想起自己答应过宋淮萧给他买绿萝,于是就挑了一棵,看时间允许,她决定把绿萝送到公司去。
她坐在出租车上望着马路一侧倒退的街景时,依稀看到一个撑着黑伞站在路边的男生很像景檐。
车开得很快,画面一闪而过,她看得不清楚。
那个男生的确是景檐。
只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她和景檐之间的擦肩而过,早就不只这一次而已了。
两天前,宋淮萧来找心雅的那个晚上,景檐也来了。他的目的跟宋淮萧一样,也想问关于视频的事情。他先问了心雅的同学,同学说心雅已经回家去了,他又打听到了心雅家的住址,于是他刚一到就看见心雅和宋淮萧一起从小区大门走出来。
他们出来的时候,蹲在垃圾箱旁边抽烟的两个男人站了起来,景檐听到其中一个问另一个:“是不是她?”
另一个说:“是的,没错!我收的消息蛮准的,她果然住这儿,走!”
景檐扫了他们一眼,两个男人的胸前都挂着记者证。
他两三步追上了过去,两名记者被这个冷不防冒出来的家伙吓了一跳。“谁啊这是?”
其中一个矮个子的记者眼尖,嘀咕了一声:“景乐集团的太子爷?”
景檐没心思跟他们做自我介绍,冷冷地问:“哪家报社的?”
矮个子答:“城际周刊。”
景檐又问:“是在跟哪个明星吗?”
高个子说话了:“别理这小子了,赶紧去追郁心雅。”
景檐料到了记者是为了视频而来,他把手一伸,拦在他们面前:“我看别去了,反正你们什么也问不出来。”
高个子的那个记者是个暴脾气,偏偏景檐的脾气比他还暴,一个非要追着心雅想问她关于视频的事,一个偏不许他上去打扰她,闹了几句口角之后,就相互推搡起来。
那一刻,远方有朦胧的街灯和风吹落叶的温柔,两道身影并肩缓行,画面恬淡而宁静。景檐这边却是狂风海啸。
这时,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车一个急刹停在路边,开车经过的乐诗从车里冲下来。
景檐正按住那高个子的记者,抡起胳膊,准备一拳打下去,乐诗刚好来得及拉住他:“景檐!住手!你这是干什么呢?!”
高个子记者趁机把景檐推开了。
旁边矮个子那个记者一直骂骂咧咧,还说他刚才已经拍下了景檐的一举一动,景乐集团未来的继承人为了维护某热门视频的女主角,当街与人拉扯,有照片为证,他们下周就要在周刊里曝光他。
景檐一听,想冲过去抢记者的相机,却又被乐诗拦住了。
景檐和乐诗之间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小时候他把乐诗当成姐姐,长大后以为她会成为自己的堂嫂,所以对她也都是迁就呵护,视同自家人。他在外人面前再怎么不可一世都好,但对自家人的态度一直很温和。虽然还不至于对乐诗言听计从,但他很尊重她。她不准他再动手,他便忍了忍,放记者走了。
记者走了以后,远处心雅和宋淮萧的身影也已经看不见了。
景檐站在原地,自嘲地笑了笑,对乐诗说:“英雄救美就这么被你打断了。”
乐诗左看右看,问:“浑小子……‘美’在哪儿呢?我吗?”
那一刻,头顶的一盏路灯光忽然暗了几分,整条街仿佛都跟着暗了几分。晚风吹落行道树的枯叶,叶落有声,极其轻微,恍如是一个人几不可闻的叹息。景檐想,是啊,她在哪儿呢?
在他心里吧?
就算不在身边,但是,也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