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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律师把景檐私下给程年医药费赔偿一事告诉了心雅。苏律师离开以后,心雅还傻站着没动。
她想起古人说千金买一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地沿着法院高墙外面的人行道,无精打采地走着。阳光穿透行道树叶的缝隙,在地上铺开一片星星点点的光斑,她恍惚从这些零碎的光影里面,看到了一种时光流过的痕迹。
跟景檐之间,从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很多画面都在脑海里涌现着。
一直以来,她谨小慎微,刻意和他保持着朋友的距离,她就连做梦都担心他会忍不住冲动,站在校前广场的旗杆下面用喇叭对着全校师生宣誓,我喜欢郁心雅,我希望她做我的女朋友。
还好这一幕并没有发生。
以前,她很庆幸这一幕没有发生,可是现在,她犹疑了。
她突然觉得,他如果像大多数男生追求女孩子那样,直接邀约她,送她礼物鲜花,大献殷勤,甚至巧取豪夺,那她或许就有无数的时机和理由可以拒绝他了,可是他偏偏就不那么做。
他的喜欢是内敛的,寂静的,深沉的。
是路遥知马力,是润物细无声。
乱世之中,他陪她金戈铁马,浴血杀伐,而盛世之下,他甚至没有为她放过一盏烟花。
他的喜欢,从来都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很生气,非常生气,简直要气炸了!混蛋景檐,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有人说,爱来如山倒,情去像抽丝,可是,他却偏偏逆向而行,他就这样一丝一丝温柔而绵密地缠绕着她,她还毫不觉察。等到某个瞬间,她幡然醒悟,疯狂想逃,可是,也仅仅只是一个瞬间,这念头就打消了。
她会想,我要是逃了,抽了丝,断了线,他会痛的吧?
她好像对他于心不忍了。
原来,她对他,也是会于心不忍的啊?!
她想了许多,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在街上,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这时,有一个看年纪大约六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突然走到她旁边,卑卑怯怯地小声问她:“小姑娘,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心雅态度温和但也不失警惕地看着对方:“嗯?您请说。”
中年大叔尴尬地挠了挠头,说:“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骗子,但我真的把钱包给弄丢了,我只要两块钱,能坐公交车回家就好。”
她看大叔的态度很诚恳,不禁心软,掏出钱包看了看,没有两块零钱,便抽了一张十块的。正递过去,突然从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把她手腕拽住了。她猛吓了一跳,扭头一看,竟然是柴树恒。
柴树恒冷冰冰地瞪着中年大叔,说:“嘴里说只要两块,其实盼的就是你这种身上没零钱,能多给点整数的人。”
中年大叔顿时满脸通红,着急申辩:“你!你含血喷人!”
柴树恒傲慢道:“你骗的人那么多,肯定不记得我了吧?还好我这个人记仇,而且记性也不错。”
中年大叔看自己骗术被揭穿,开始心虚了,但表面上还是硬撑着:“小姑娘,他认错人了,我真不是骗子!哎,算了算了,我不麻烦你了,我找别人帮忙去。”说着,头一耷,灰溜溜地走了。
心雅一想到刚才柴树恒在法庭上口口声声指证景檐蓄意伤人她的心情就无法平静,她瞪了他一眼,挣脱他,追上大叔:“大叔——”她几乎是强行把手里的十块钱塞给他,“这钱您拿着!”
大叔有点发懵,不知道接还是不接,还偷偷地瞄了柴树恒一眼。
柴树恒跟过来,生气说:“郁心雅,我跟你说了这人是骗子,我前段时间就在这附近被他骗过!”
心雅讽笑道:“骗子?被一个专业的骗子骗,怎么也好过……被一个……自己把他当成朋友的人欺骗吧?”
柴树恒猛地感觉自己像被一股重力击中胸口,胸口霎时钝痛拥堵。
他当即哑口无言。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里满是鄙弃和敌意。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说:“现在,在我眼里,你柴树恒卑鄙得连一个骗子都不如!”
那骗子早就趁着他们争吵的时候抢过那十块钱溜之大吉了,他们都没有在意。心雅骂完柴树恒,转身就走。
柴树恒愣在原地,突然大喊:“郁心雅!”
心雅没理他。
他朝着她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拽着她的胳膊吼道:“我只不过是在法官面前说出我亲眼见到的事实!”
啪!
话音刚落,一个耳光扇在脸上。
柴树恒被打蒙了,就连心雅自己都有点吃惊,她一向冷静,很少有激动的时候,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扇别人耳光。
她下意识地把手藏到了背后,退后两步,跟他拉开距离。“是不是事实,你自己心里有数!”
说完,她不等他做反应,便飞快地横穿马路,冲到街对面去了。
这一次他没有追过去。
他摸着被她打疼的脸,觉得这种疼就像有人在他的脸上浇了油,点了火,火焰从皮肤开始,一层一层烧进心里。他被烧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有生之年,他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灼骨焚心的痛意。
但是,剧痛之下,他的软弱仅仅只存在了一个瞬间,瞬间之后,他便重新铸好了铜皮铁骨。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嘴角一勾,笑了。笑容阴森而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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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决第二天,景皓到拘役所探望景檐。
探视室内,狱警把门打开,景皓先进来,身后跟着乐诗。除了他们俩就没有别人了,景檐不禁有点失望。
“怎么?见到我们还不高兴?你还希望谁来?是爷爷还是那谁呀?”景皓打趣他。
景檐正色问:“爷爷他还生气吗?”
景皓说:“气是气的,不过他是气苏律师没能把这一个月的拘役给你免了。今天是公司有事,所以他来不了。”
乐诗接着补充:“但景爷爷说了,让我见到那个混小子,就替他揍他两拳。”说着,还活动了一下手腕。
景檐看着乐诗,笑了起来。
乐诗赶紧用胳膊肘撞了撞景皓,假装说悄悄话但其实很大声道:“看见没,我就跟你说嘛,他现在做人比以前轻松多了,越来越会笑了。”
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很快过去,景皓和乐诗离开了拘役所。
把乐诗送回家以后,景皓又开车去了三号监狱。这天,他还申请了探视他的母亲蓝倩。
入狱一段时间,蓝倩瘦了很多,脸色蜡黄,眼睛周围还有一圈很明显的青黑。见到景皓的时候,她本来无精打采,但是,听景皓说完最近发生的事情,得知景檐被拘役了,她立刻变精神了。
她咬牙切齿地说:“那个死老头子,整天把他这个孙子当祖宗一样宠,宠得他不知天高地厚,终于有报应了!”
景皓觉得妈妈说的话有点难听,低声喝止:“妈妈!”
蓝倩叹了一口气,换上一副慈母的样子:“儿子,这段时间你怎么样,老头子有没有为难你?”
景皓摇头:“没有。”
蓝倩叮嘱:“你要记住,你是景家的嫡长孙,以前是,现在也是,哪怕老头子知道你不是亲生的,你也是!属于你的东西,你就得抓住,别被人家给抢了,妈妈以后的下半辈子可还得靠你啊……”
现在,景皓再听到蓝倩说这些话,他已经很冷静了。他身上并没有流着景家人的血,这是他有生以来背负过的最沉重的秘密。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在母亲入狱刚满一个月的时候,他因为去了异地出差,错过了和爷爷一起探监,后来只好自己单独申请。
见到蓝倩的那一瞬间,他觉得鼻头发酸想哭,仿佛自己还是一个心里有委屈,想撒娇扑进妈妈怀里痛哭的小孩。但是没想到,蓝倩竟然比他早一步哭了出来,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冰凉黢黑的木头桌子上。蓝倩声音发抖:“儿子,怎么办?你爷爷他知道了,他、他竟然知道了!”
景皓不明所以:“妈妈你先别哭,什么知道了?爷爷知道什么了?”
蓝倩哭得更厉害了,而且一边哭,一边还不敢直视景皓。她说:“他……他知道,你不是你爸亲生的……”
那一刻,景皓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悬崖边上,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突然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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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倩心里很清楚,原本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才知道景皓的身世。除了她自己以外,她的丈夫景乾其实是知情的。
景皓出生不久,景乾就知道了自己每天呵在怀里的婴儿其实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做了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以后,他还是决定接纳这个孩子,并且还承诺会和蓝倩一起保守这个秘密。
可是,景皓还不满周岁,景乾便被查出患上胰腺癌,不久撒手人寰。
从那以后,知情人从三个变成了两个。
除了蓝倩以外,另外一个知情的不是别人,正是景皓的亲生父亲,一个名叫夏无杰的男人。
夏无杰曾经是景乾的私人助理,景乾结婚以后工作十分繁忙,忙不过来的时候,他就会委托夏无杰去替他履行一些作为丈夫应尽的义务,比如陪太太吃饭、打高尔夫球,接送太太上下班。
久而久之,蓝倩就和夏无杰产生了暧昧。
景乾去世以后,夏无杰换了工作,后来因为跟朋友合伙投资失败,债台高筑,不得已逃到外地避债。
蓝倩曾经试图联络过他,但没想到,恢复联系以后,夏无杰张口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蓝倩借钱。蓝倩因此愤而跟他断绝了往来,还好他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这些年,他们都各有各的生活,彼此再无交集。
蓝倩最没有想到的就是自己入狱以后,夏无杰竟然回来了,而且还在景国霖的面前不小心说漏了嘴,暴露了他和蓝倩的关系。
景国霖气得在探视室里把蓝倩骂得狗血淋头,还说蓝倩自己做的孽,都得景皓来还,他是不会容忍一个野种继承他的财产的。
这几乎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听景国霖那么说,蓝倩的情绪几乎崩溃。一见到景皓,她就哭哭啼啼地把实情都告诉了他。
景皓一时难以接受,痛苦之余,他也意识到,他的人生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本来爷爷心中的那座天平就是向景檐倾斜的,而现在,他和景檐之间的差距更大了,甚至可以说是多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在景家的日子会越来越难熬,他以前想得到的,可能要花双倍的力气也未必能得到。
他曾经一度想过逃避,但是,蓝倩告诉他,他不可以逃,因为她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希望了,她只能寄希望于景皓的身上,所以景皓背负的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人生,而是他们两个人的。
他不但不能逃避,而且还要争取,尽一切可能,比以前更贪婪更激进地去争取。
以前,脖子上挂着沉重的相机,在接近四十度的高温天气里汗流浃背,为了果腹而和流浪汉一起蹲在路边吃一碗青菜白饭的时候,他哪里有半点富家少爷的样子,可是,他喜欢那种生活。
懒散,自由,两袖清风。
如果不是为了母亲,他甚至不介意一辈子在报社当一个小记者,工作之余,带着他的相机去记录人生百态。
可是他知道,这样的生活只能是暂时的。他终究得加入景乐,担起他作为景家继承人之一的责任。
以前,他总是以自己还年轻为理由,拖拖拉拉,宁可在外面打散工也不肯加入景乐。但是,这种状态随着蓝倩的入狱,还有他身世的曝光,不得已慢慢地改变了。他要比以前更贪婪更激进地去争取,所以他不得不狠下决心,准备辞掉报社的工作,到景乐上班。然而,这个时候,他却发现,爷爷似乎有意把他投闲置散,给他预备的只是一个有名无实,而且发展空间很窄的职位。所以,他只能决定按兵不动,一边继续在报社任职,一边静静地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但时机往往不是等来的,而是人为的制造出来的。为了制造时机,他一改常态,不再提和乐诗解除婚约,相反,他送她求婚戒指,希望继续和她维持情侣关系,因为他不想失去乐家这个靠山。
景乐两家合作无间,乐家的投资对景家来说,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个时候,如果自己失去了乐家准女婿这个身份,他的路就会更难走。相反,他如果能更好地利用这个身份,可能有些事情就会事半功倍了。
探视完蓝倩,从监狱出来,正好乐诗发来信息:我爸说想叫你晚上到家里来吃饭,你有空吗?
景皓想了想,回复:我一会儿就到。
他坐进车里,刚准备开车,电话又响了。他一看,屏幕上显示着汤芷沅的头像,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沉着脸接听:“喂?”
汤芷沅坐在露天的温泉池边,一边打电话,一边百无聊赖地用脚尖拍打着水面:“来陪我泡温泉吗?”
景皓冷冰冰地说:“今天没空。”
“那明天呢?”汤芷沅不依不饶。
景皓说:“明天也没有。”
汤芷沅嘻嘻一笑:“没关系呀,那我就等,等到你有空了,约我吃个饭、看场电影什么的呗。”
听景皓不吭声,她又说:“你要是一直没空,那我就去探望景檐哥哥,顺便告诉他,我是怎么想方设法地帮你把丁承屿留在外地,让他脱不开身去帮景檐哥哥洗脱罪名的,你看怎么样?”
霎时间,车内的气温仿佛降到了冰点,景皓的脸色更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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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芷沅闯祸那天,丁承屿把她从警局领出来,送她回家以后,他本来想赶紧去景檐家跟心雅会合,然而,恰恰验证了那句老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告诉汤芷沅,自己掌握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有很大的几率可以帮景檐洗脱伤害程年的罪名,所以他得赶紧和景檐见一面。
可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正是因为他所谓的掌握了重要线索,汤芷沅才会叫他陪她去外地,而且还故意拖延他,让他在开庭之前都没能和景檐见上面。而汤芷沅这样做,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她想博取景皓的欢心。
虽然汤芷沅并不知道景皓的真正身世,但是,自从蓝倩入狱以后,景皓在景家遭遇冷对待、大少爷的身份趋于名存实亡,她多多少少是知道的。一直以来,她处心积虑想讨景皓的欢心,她也知道一山不能藏二虎的道理,所以,景皓最大的敌人,自然非他的堂弟景檐莫属了。
而且汤芷沅还发现,有的时候景皓在她面前提到景檐,并不是那么的心平气和,他们之间虽然看似兄友弟恭,但景皓有他的恐惧,有他的不满和怨言,这是跟他和景檐之间的感情无关的。
于是,汤芷沅便自作主张,心想如果景檐的人生里多了这次的污点,对景皓一定是有利的;而自己如果立了功,景皓就会对自己更好也不一定呢?
当然,她也明白,景皓每次面对她,再是温柔热情,都逃不出逢场作戏这个框架。她能从他身上得到的,永远都只是物质的慰藉,他不会给她精神的满足。不过,她并不介意。本来她就是冲着景皓大少爷的身份去的,在他面前,她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虚荣。因为她清醒地知道,正是因为她虚荣,景皓才没有对她避而远之。因为在他看来,虚荣的人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果想跟一个虚荣的人撇清关系,其实也是很容易对症下药的。
在G市的第二天,汤芷沅绊住了丁承屿之后,她便悄悄地给景皓打电话,想在电话里向他邀功。
那时,景皓拿着电话,汤芷沅的声音从电话里钻出来,就像一根又一根绵软的尖针,扎进他的耳朵里,是刺痛抑或是别的什么感觉,他自己也说不上来。那一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母亲蓝倩。
他想起很多年前,小叔从楼梯上摔下来,因为失救而死。而当时沉默地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小叔断气的人,就是他的母亲蓝倩。他又想起去年,他亲眼看到母亲在犯罪之后为了灭口而把心雅推下深坑,而当时,沉默地站在母亲身旁,为了维护母亲而假装对此视而不见的人,则是他。
不知道他究竟是有逃不过的命数,还是他骨子里就和母亲一样,是一个冷漠的利己主义者,这一次,接到汤芷沅的电话,他依然选择了沉默。
沉默是一种温柔似水的力量,但有的时候,沉默也可以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他明知道,只要他说一句话,汤芷沅就会放过丁承屿,丁承屿就能回来,也许景檐真的可以靠他洗脱罪名。然而,那句话都已经到嘴边了,他却还是没有说出口。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还若无其事地找到苏律师,以关心景檐为由,问了苏律师最好和最坏的情况。听苏律师说,最坏的情况也只是金钱的赔偿和短期的拘役,他心里的愧疚感才有所减轻,并且更坚定了保持沉默的念头。
车内,景皓并没有理会汤芷沅的威胁,便挂了电话。他倒不怕她多嘴,一来毕竟空口无凭,二来,他觉得自己绝不是昏庸的纣王,因为一个妲己就亡了国,要应付汤芷沅的心机和纠缠,他还是有把握的。
他定了定神,平视前方,专心开车,不一会儿,便到了乐家。
陪乐家的人吃了晚饭以后,景皓又陪乐诗的爸爸聊了会儿书法,看时间不早了,他起身告辞:“乐叔叔,我今天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继续跟您学习书法。”
乐父送景皓从二楼书房走到一楼客厅,客厅里,乐诗见他们下来了,急忙上前。“要走了吗?”
景皓点点头。
乐诗说:“我送你出去吧?”
乐家二老都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还相互打了个眼色,在他们看来,这对小情侣的感情是越来越好了。
但景皓却隐约觉得,乐诗似乎有话想对他讲。
下了楼以后,走在小区花园里,迎面扑来一阵淡淡的夜来花香,他深吸了一口气,摆出一脸陶醉的样子,懒洋洋地问:“怎么了,我的乐大小姐,出来了又不说话?”
乐诗想了想,问:“你还记得我那个兽医朋友聂文博吗?”
景皓回忆了一下,的确有印象,他故意做出很夸张的吃惊的表情,跳开一步:“你不会想告诉我,你在他那儿查出得了什么大病吧?”乐诗在他胳膊上一拧:“你才有病呢,你狂犬病!”
景皓死皮赖脸地笑了笑:“拧我可以,别把你的手弄疼了。”
乐诗没有心思开玩笑,正色说:“再过一个月,我打算跟聂文博一起,去葡萄牙。”
因为乐诗的表情有点凝重,景皓意识到这不是件小事,他也收起了笑脸,严肃起来:“你说的好像不是去旅行吧?”
乐诗说:“是去工作,至少两年。”
景皓眉头一皱:“为什么要到葡萄牙去工作?”
乐诗说:“因为聂文博想做动物公益,跟那边的一个公益机构有对接。但是他只会说英语,对葡萄牙语一窍不通,他担心跟当地的人沟通起来还是会有障碍,所以想要个翻译。我不正好辅修了葡萄牙语嘛?”
景皓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要找翻译多容易,不一定要是你吧?”
乐诗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很不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再加上公益也是我一直想做的,那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迈出第一步呢?”
景皓听乐诗的口气,觉得她态度似乎很坚定:“你已经决定了?”
乐诗直视着景皓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其实我已经考虑很久了,之前是因为还没下定决心,所以没有告诉你。”
景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乐诗拍了拍他的肩膀,调皮地笑着问:“舍不得我呀?”
景皓的表情委委屈屈的,好像在说,是。
乐诗说:“你放心啦,我在那边万一要是不小心……交了个高大帅气的外国男朋友,我也会对家里保密的。我跟你之间的三年约定,我绝不提前作废。”
景皓心里很复杂,恳切地看着乐诗:“你再考虑考虑?”
乐诗噘嘴,说道:“从小到大,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要是没下定决心,或者做不到的事情,我是不会说出口的。可我只要说出来了,那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了。”
景皓轻声问:“下个月走吗?”
乐诗说:“估计是月底吧,等景檐出来,我还能跟他打个招呼,到时候你们再请我吃顿好的,给我践行。”
景皓无奈一笑:“看来你都安排好了。”
乐诗知道景皓心里有想法,她尴尬的搓了搓手,说:“景皓,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一向不安于做那些墨守成规、朝九晚五的事情,而且我更不喜欢什么所谓的继承家业。但是我比你幸运,我爸从来不逼迫我接手乐家的生意,只要我在婚姻上做出了一个令他们满意的抉择,其它方面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她神秘兮兮地凑近景皓,“不过说好的,总有一天我们要自己做主,不接受他们的摆布。”
景皓还是一脸无奈:“嗯。”
乐诗问:“所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景皓?如果你想去景乐,那就从现在起,好好地为自己做个规划。但是如果你想像我这样,选择内心真正追求的生活,也不是不可以,最重要的是,你别再犹豫不决了。”
景皓被乐诗这么一说,心里的滋味更复杂了。
他犹豫不决了吗?
他难道不是在等待时机吗?
可是,在乐诗的眼里,他的隐忍并不是隐忍,而是犹豫?他的谨慎也不是谨慎,而是拖延?
他突然有一种光天化日无所遁形的羞耻感。
因为他发现,他似乎不得不承认,乐诗对他的看法是对的。他的面前有两杯水,二择其一,他明知道自己应该、而且只能选哪一杯,也没有任何外力足以阻挠他喝掉那杯水,但他却依然陷在饥渴之中。
不是他不能喝,而是他不肯喝。
因为他知道,一旦他喝掉了那杯水,他的人生就会变得不一样了。可是,他对眼前的生活却还有最后的贪恋。
乐诗看景皓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把脸凑过去,专注地看着他,眼神更为深切了:“景皓,你要记住,不管我人在不在你身边,我都是支持你的。虽然从小到大我们都是吵吵闹闹过来的,好像总是贴错门神一样,可是,不管你的身份是什么,你都是我乐诗最好的朋友!”
景皓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目不转睛盯着乐诗。她这番话难道意有所指?她莫非知道什么?!
他飞快地猜测着她的想法,但是脑海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乐诗?”
“嗯?”
他强做傲慢:“出去照顾好自己,你这么笨。”
她笑笑,说:“也就你以为我笨吧?”她冲他做了个鬼脸,“好了,不跟你说了,我回去了,你路上开车小心。”
“嗯。”
她转身刚想走,突然,景皓一个箭步跟上来,竟然从后面把她抱住了。
他抱着她的肩膀,温热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下巴碰到她的耳朵,她猛然觉得耳朵痒痒的,还发烫,她心里顿时像揣了一只小鹿,紧张乱跳,她不知道说什么了,吞吐:“……景皓?”
“谢谢你!”他温柔地在她耳边低语。
虽然不知道她刚才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不是另有深意,但是,这句谢谢是他欠她的。从她收下戒指的那一刻起,他就欠着了。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可这三个字,每一个字却都堪比千钧。
乐诗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别弄得这么感伤嘛,我还没走呢。”
他说:“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
“好。”
说完这句话,景皓突然意识到,这竟然是他对乐诗做出的最坚定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承诺。
然而,却只是一个小小的送别的承诺。
和她给他的三年约定相比,这个承诺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可是,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还能给她什么。
他只能把她抱得更紧,好像抱得越紧就越能偿还自己对她的亏欠。或许,还能够把这荒唐的人生也变得不那么荒唐。
这天夜里,一回到家,他就给汤芷沅发了一条信息: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之间结束了。
发完信息,他躺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他没有开灯。
黑夜宁静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