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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雅淡定地坐下来,和景皓面对面。她也刻意没有回避他的眼神,从容地直视着他。

自己上一次见他,还是在去年初雪的那晚。

那晚,她不留余地地拒绝了这个从不掩饰对她有好感的大男孩,在那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她力图以成熟大方的态度面对他,便笑着问他:“怎么是你?刚才满满在电话里说要找助手的记者就是你啊?”

景皓噘着嘴点点头,说:“我想可能也许大概就是我吧。”

夏满满解释说:“袖姐上任以后,这家伙在我们杂志的专栏不是被撤了嘛,然后他就去给晨报写稿了。现在还在晨报当记者,跑点儿花边新闻什么的。我也是上个礼拜去蹭一个媒体酒会才撞见他的。”

“什么叫花边新闻?”景皓敲了敲桌面,纠正说,“新闻就新闻,再小的新闻也是有价值的,你别侮辱我一个正经的媒体工作者。”

心雅看景皓说话还是那么皮,忍不住暗笑。

夏满满说:“是是是,你今天报道王奶奶家的猫丢了,被流浪汉送回来,明天报道隔壁老张偷了老李晒阳台上的鸡蛋,净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还不如人家娱记躲明星床底下捞一票大的呢!”

景皓昂首挺胸:“你别在我曾经的女神面前贬低我,我再强调一遍——正!经!媒体工作者!”

夏满满翻白眼:“怎么就曾经了?我们心雅几时都是女神!”

景皓嘴贫,夏满满也不含糊,这两人一遇上,能从最长的地铁三号线起点斗到终点再斗回来。

心雅看他们越说越远,赶忙拉住:“好了好了,正经人,那咱都说正经事,行吗?”

夏满满嘴巴噘得老高。

景皓正色说:“你是知道我那个微博号的,我现在虽然落实了记者这个身份,但是那个号我也想继续做,不过就是不像以前那么有时间,可以到处去拍人做采访了,所以我想找个助手帮帮我。”

他又说:“那天去酒会遇到夏满满,听她说你被风堂开了,正在找新的兼职,我就想我这里正好需要人,如果是你的话,以你的文字功底,胜任我这边的工作是绰绰有余的,我还担心有点屈才了。”

心雅也摆出端正认真的态度:“那你的意思是,我直接就被录取了?”

景皓点头:“除非你不愿意咯。”

撇开私交如何不说,心雅其实挺喜欢景皓的微博,一直有关注他。经常看他以图配文的形式展示着普通人的生活和内心,她觉得真实温暖又不失大智慧。现在她也有机会参与,她的心动几乎是毫不犹豫的。

景皓以前就知道心雅对他的微博是什么态度,现在再看她的反应,他几乎断定她不会拒绝,便故意做出有点傲娇的样子,说:“我最多给你这顿饭的时间考虑,过时我就去找别人了。”

夏满满立刻腿一伸,在桌子下面踩了景皓一脚:“无情无义!”

景皓满不在乎:“我这人明明最讲情义了。”

心雅看看夏满满,又看着景皓,笑了说:“不用考虑了,这份工作我接受了。”她端起面前的例茶:“以茶代酒,感谢老板赐予我工作。”

心雅的反应完全符合景皓的期待,他心满意足,也端起自己的茶杯跟她一碰:“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吃饭的时候,他们从城中的热点新闻聊到记者圈的私房八卦,还说起孟青袖跟公司老板之间的传闻,总之有景皓和夏满满在,不愁没有话题。气氛一直很活跃,三个人聊得十分热络。

在周围的人眼里,他们的关系像朋友,像同事,任谁都看不出轻松热络的气氛背后暗藏了多少玄机。

往事就不提了吧,心雅暗想,这才是一种成熟的为人处世的姿态。她不想做一个小气忸怩的小女孩,接受这份工作,她内心坦**,公私分明。她也相信,以她对景皓的了解,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有点孩子气,但那份孩子气往往只是用在生活里无关痛痒的地方,大凡是需要他做决断的时候,他的稳重成熟的一面就会展露出来,这其中也包括他对待自己的事业的态度。

她相信景皓和她一样,也是公私分明,不会再拘泥于他们从前的关系。

所以,她抛开往事,接受了这份工作。只是她并不知道,恰恰和她相反,景皓是基于往事,才提供了这份工作。

始终人不能总停留在过去,受到过去的牵绊,每个人都得向前走,向前看。

道理谁都懂,只是,有的人做得到,有的人做不到。

景皓就属于后者。

他也想不受往事的羁绊,一如心雅想象中的他那样,潇洒泰然。可是,他即便放得下她拒绝自己的那个初雪夜,也放不下他曾经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企图杀害她的事实。这是他的人生里最沉重的一个秘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是,现在景皓一看到心雅的脸,也还是会想起她被自己的母亲推下深沟,昏迷不醒、满脸血污的样子。在那一刻,在亲情与爱情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他带着母亲逃离了现场,任由心雅受伤躺在那个荒郊野地。

也是在那一刻,他才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亲情,是他的母亲蓝倩,而不是爱情。

带着母亲逃离现场的那一刻,他才是真正地放弃了心雅。不是因为她不爱他,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去爱她了。

蓝倩为了维护自己的儿子,一力承担了所有的罪行,由始至终她都没有透露过,她行凶之后,是景皓带她逃离了现场。

现在的景皓虽然清清白白,置身事外,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空有一身华丽的锦袍,底下却悄悄地爬满了虱子。

他对心雅始终心怀愧疚,所以,能够为她提供这个机会,也算是一种补偿,是他减轻愧疚的方式。

而她接受了他提供的机会,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为此感到高兴,但事实上他并没有。他好像已经不知道在面对郁心雅这个女孩的时候,怎样才能令自己高兴了。但是,转念一想,这或许也不重要了。他跟她之间,从此以后只有工作伙伴的关系,也只有普通朋友的关系,不会再有其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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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郁图从北京回来。心雅一上完课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赶,一回到家里,便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

大作家这会儿没有拿笔了,拿的是锅铲,还穿了一条小碎花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碌。

心雅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后,踮脚趴在他肩膀上:“我还以为咱们今晚要到外面去吃大餐呢。”

郁图娴熟地翻炒着锅里的牛肉,说:“你爸我的手艺可不比外面的大师傅差。”

心雅见爸爸的腮后有小汗珠,便用手给他擦了擦,狗腿地说:“对哦,我爸可是个被写作耽误了的天才厨神。”

“你爸我可没教你做人这么圆滑,马屁都拍到天上去了。”但这马屁还是管用,郁图一脸得意。

心雅给郁图捏捏肩膀:“嘿嘿,那也得看是人呐,我可不是对谁都能拍马屁的。”

郁图耸了耸肩,说:“去洗澡吧,洗完正好吃饭。”

心雅洗完澡,四菜一汤已经上桌,全都是她爱吃的。父女俩有好一阵子没见着面了,最近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不愁没话题。他们边吃边聊,这顿饭吃得特别久。吃完饭,已经九点了。

在城市的另一角,夜晚九点的理爱医院比白天安静不少,住院部二十六楼的走廊空空****,一位穿着高跟鞋的女家属经过,鞋跟踩着地面的声音清晰得有点刺耳,钻进程年的耳朵里,令程年感到烦躁。

程年躺在病**,主治医生在给他做最后一次的全面检查。

检查之后,只要再换上普通的药剂,观察三天,眼部没有新的异状出现,他就可以出院了。

医生一脸喜色,说情况很乐观,下周出院是没有大问题的。

程年看医生面带笑容,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医生,病人瞎着一只眼睛出院,对你们来说还是件喜事吧?”

主治医生听程年这么挖苦自己,脸上的笑容更明媚了。“不不,病人遭遇不幸,我们是表示同情的。我只是高兴,您终于要出院了。”那个“您”字咬得很重,任谁都听得出来他是想表达欢送瘟神之意。

程年不傻,他知道自己在这家医院有多不受待见。他本来就脾气古怪,现在遭遇这样的打击,他变得更加敏感和暴躁,住院期间,稍不乐意就把气出在医护人员的身上。整层楼的医生护士都吃过他的亏,其中,又属他的主治医生和他之间最为相爱相杀。他拳头一握,捶着床板:“你这样的态度,信不信我投诉你?!”

主治医生皮笑肉不笑,温柔地说:“我无所谓的,只要您高兴就好。”

程年索性不说话了,直挺挺地躺着,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睛发木地瞪着天花板,眼珠子不动,连眼皮都不眨。

旁边的护士被程年的表情渗到,往主治医生的背后躲了躲。医生气定神闲,继续一丝不苟做检查,检查完,带着护士离开了病房。

此刻的程年心中有一种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感觉。汤芷沅去酒店没有找到手表,当天就向他汇报了。酒店里发生的情况她也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很显然,手表在那个叫柴树恒的歌星手里,这已经是程年认定的事情。

可是,上哪儿去找柴树恒?就算找到他,怎么才能要回自己的手表?这几天程年一想到这些问题就觉得很烦躁。

他虽然是本地人,但已经长期居住在外地,他在本市没有房产,而他在外地的房子又面临被信贷公司抵押的危险,他一离开医院,就会变成无家可归的浪人,可是为了找回那块手表,他还必须留在这里。

也许那位买手表的甲先生马上就会打电话来联系他了,他还不知道怎么跟对方交代。

局面真是糟透了!程年感到焦头烂额。

可是整件事情最无辜的就是郁心雅,程年心里是有数的。要不是自己陷入财政危机,怕负担不起高额的医疗费用,他也不会一口污蔑是郁心雅弄伤了他,企图以此来敲诈一笔赔偿费。

其实,他受伤和心雅一点关系都没有。

心雅昏迷了以后,他本来打算丢下她不管,按照自己原定的行程计划赶去机场。可就在他准备离开房间时,他突然听到窗户外面传来一阵凄厉的鸟叫声。他循声一看,只见一只虎皮鹦鹉正大力地扇动着翅膀,盘旋在窗外。紧接着,鹦鹉一个俯冲,从开着的窗户外面飞了进来。

程年还没来得及反应,鹦鹉就扑到他脸上,尖嘴在他脸上一啄,啄破了皮,流血了。

程年暴跳如雷,顺手抓起一个枕头往半空丢去,想打那只鹦鹉。鹦鹉灵巧地一飞高,躲开了。

该死的畜生!

可是,程年就算再生气也不能跟一只动物计较,他捂着脸,单手拉着行李箱,准备离开房间。

然而,程年虽然不计较,那只鹦鹉竟然还不罢休,又一个俯冲,还是冲着他啄下来。

程年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疯了还是鹦鹉疯了,鹦鹉疯了似的不停袭击他,他两手乱挥乱抓,一边想躲开,一边也想把那畜生逮住,狠狠地拧断它的头。可是,他突然一不小心绊了一跤,整个人都往玻璃茶几上扑去。

茶几就那样被他扑翻了,玻璃也碎了,他脸朝下扑向地面,额头在地上猛地一撞,顿时天旋地转。

他扑下去的时候,地上正好有茶几玻璃的残渣,不偏不倚,刺中了他的左眼。

所以,如果要论罪魁祸首,导致他受伤的,非那只虎皮鹦鹉莫属。可是,他能去找一只鹦鹉讨债吗?他能告诉别人,他遇到了一只像老鹰一样凶猛发狂的虎皮鹦鹉?别说其他人可能会觉得荒唐,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得不得了。

可是,在那一刻,他又真的很怀疑,袭击自己的真的只是一只可以供人养殖观赏的鹦鹉吗?

他好像觉得,那个不断朝自己飞扑啃咬的家伙分明就是一只鹰,是世界上最凶残的安第斯兀鹰!它想啄断他的喉骨,想叼出他的眼珠子,想把他整个人生吞活剥了!他竟然被一只鹦鹉想吃人的气场震慑了,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是只要再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会觉得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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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雅新手上路,景皓建议她就地取材,在学校里找人做采访。那天,心雅访问了两个刚踢完足球的男生,礼貌地致谢离开以后,男生甲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的背影:“郁心雅,我记住她了,我要追她!”

男生乙给他丢白眼:“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她可是中文系出了名的高岭之花。”

男生甲不服气:“我很差吗?”

“要我说实话吗?”男生乙刚想开启吐槽模式,眼角余光冷不防瞟到附近有人,似乎正在望着他们,他定睛一看,“景檐?!”他暗暗扯了扯男生甲的衣袖问,“那是景檐吧?他看我们干什么?”

男生甲阴阳怪气地说:“贪你闭月羞花,秀色可餐呗!”

男生乙撒娇:“可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呀!”

两个男生嘀嘀咕咕,抱着足球溜了。

景檐远远看着心雅的背影消失在大路尽头,他也慢悠悠地回宿舍去了。

景檐知道心雅现在在给景皓当助理。景皓决定找心雅来帮他的忙之前,就问过景檐的意见。

那晚在电话里,景皓说:“我知道你喜欢她,我也听乐诗说,她告诉过你,我曾经对她有意思。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当时,景檐刚上完自习,林侨生开车来接他回家。即便时间已经不早了,但他依然不想住学校宿舍。宿舍里总是闹哄哄的,可他喜欢安静。

刚上车就接到景皓的电话,景皓把情况说了以后,景檐本来懒散的目光突然一聚,定格在车窗外路旁的绿地。

“林叔,先别开车。”

林侨生回头看着他。

景檐说:“你把大灯开着就行。”

林侨生已经习惯了听景檐的指挥,不问为什么,只要照做就行了。

绿地上,心雅正打开手机的照明,猫着腰在地上找东西。天黑光线暗,手机照明也照不清楚地上绒绒的绿草。

她的项链掉了。

忽然察觉到光线变亮了一点,似乎是路旁的一辆私家车把车前的大灯打开了。她有点庆幸。

她在暗处,车灯的光又很强,她只能看见两团强烈的光源,看不清楚车子的外观,更别说车牌号码了,她不知道那是景檐的车。景檐就坐在车里,一边和景皓打电话,一边看心雅找东西。

偶尔看她差点被草地上的突起绊一跤,他还忍不住笑,谁说她聪明来着?明明就是个笨手笨脚的倒霉蛋!

景皓在电话那头,听景檐没出声了,又追问:“你觉得怎么样?”

景檐回过神来,反问:“打消什么念头?打消找她帮你做事的念头,还是打消喜欢她的念头?”

景皓笑着说:“我没告诉过你,我很早就被拒绝了吗?”

景檐问:“那你觉得,她帮你做事,对她来讲是有好处的吗?”

景皓说:“这我可不敢打包票,对她有没有好处,得看她自己能不能从中获益了,我只提供机会。”

景檐凝视着车窗外那个缓慢移动的小身影,淡淡地说:“我没有权力替她做决定,如果这是她想要的,我也会支持她。”

景皓的笑声传来:“我的弟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事了?”

“难道我平时不懂事吗?”景檐揉了揉眉心。这时心雅已经找到她的项链,往汽车停靠的反方向离开。

景皓拉长声音说:“你放心吧,现在对我而言,郁心雅只是我弟弟喜欢的人,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会折磨她的。”

景檐假装严肃,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你敢折磨她,我不会放过你!”

§

心雅回宿舍整理好这三天她做的几份采访,看看时间,六点了。不一会儿,景皓的电话如她预期响起。

“怎么样,助理同志?我给你的考核任务你都完成了吗?”景皓说话带笑。

心雅一脸小骄傲,说:“知道你会问,说好今天傍晚交功课,我刚刚已经发到你的邮箱了。”

“唔,那晚点我回家验收。”景皓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高峰期的道路很拥挤,车子缓慢地挪动着。

他又问:“你现在在学校吗?”

“嗯。”心雅答应。

景皓说:“我这边有个单反,上手很简单,拍照的效果比你用卡片机好很多。我这会儿在去景乐城的路上,顺道来你们学校一趟,把相机给你吧?”

心雅问:“你去景乐城?”

“对啊。”

“我也要去景乐城,我跟我爸爸约了在景乐酒店吃自助餐,能搭你的顺风车吗?”

“当然没问题了!”景皓看了看前面的路况,“我在德育路了,但是有点堵,大概还得有十五分钟。”

景皓的预算并不准,电话一挂,道路拥堵的状况正好改善了。十分钟后,他就开到了学校门口。

他把车停在路边。

一直坐在副驾驶的汤芷沅摘掉了耳机,睁开眼睛。刚才她听着歌睡着了。

“到了?”

景皓开玩笑说:“醒了?你听的是催眠曲吧?”

汤芷沅打着呵欠:“上班太累了,每天都困,坐哪儿都能睡着。”她向窗外张望,“我们还没到景乐城吧?”

景乐城的剧院今晚有一场歌剧表演,汤芷沅找同事帮忙,弄到了两张内部票,想约景皓看,景皓正好也有空,便答应了。

景皓说:“我助理也要去景乐城,顺便带她一程。她应该就快出来了。”

汤芷沅也知道景皓找了人帮他做微博,她盯着校门,问:“你助理还是个大学生?为什么请大学生呢,不会因为学业影响到工作吗?”

助理如果是别人还好,但因为是心雅,景皓就不想对汤芷沅多解释,敷衍说:“英雄不论出处吧?”

汤芷沅察觉到景皓不想多说,她也立刻不敢多问了。

在景皓面前,她得时刻警惕自己只扮演聆听者,他说什么自己就听什么,说的话也都顺着他。她小心翼翼,只想做一个善解人意而且毫无攻击性的女孩,成为他的附属品,这才是她认为正确的博取他好感的方式。

“哎,你这里——”汤芷沅发现景皓的头发上粘了一点灰绒绒的脏东西,“你这里有东西。”

“唔?”景皓顺着汤芷沅手指的方向抓了抓,“什么东西?”

他抓了个空。

汤芷沅笑了起来:“你坐着别动,我帮你弄掉。”她说着,解开安全带,侧身一只手搭上景皓的肩膀,另一只手替他把头上的绒毛拈走。

下一秒,汤芷沅的视线便停留在了景皓的脸上。

她狡猾地一笑,突然在他的嘴唇上像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一下又赶紧分开,然后歪着头看着他微笑。

景皓也露出心甜的笑容,目不转睛地和汤芷沅对视。

汤芷沅柔声说道:“你知道吗?我看过一本书上说,其实两个人之间只要能保持三秒的对视,目光都不闪躲,那就已经足以代表他们是相互喜欢的了。我们现在至少有对视六秒了吧?这代表什么呢?”

景皓继续看着汤芷沅那双灵动的小鹿眼睛:“三秒的双倍,那就是代表你非常、非常喜欢我?”

汤芷沅又亲了景皓一下:“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景皓笑着说:“我有女朋友。”

汤芷沅说:“我知道啊!可是你别忘了,那次你酒后吐真言,告诉过我,你跟她是没有真感情的。”

景皓的笑容一直保持着,用眼神指了指副驾驶:“你还是坐好说话吧,一会儿我助理就要来了。”

汤芷沅撒娇地噘起嘴:“每次你都这样,哼!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耐性,我一定会让你喜欢上我的。”说着,她扭身坐正,眼角余光无意间一瞟,猛地察觉到车头旁边站着一个人。

见车里的两个人都发现自己了,心雅微微一笑,冲他们摇了摇手。景皓打了个眼色,示意她上车。

她上车以后,车里的气氛霎时变得非常微妙。

景皓正想介绍,前排的汤芷沅先硬着头皮转过身来打招呼:“心雅姐,这么巧?”

心雅保持微笑说:“其实我跟你年纪差不多,你不用喊我姐姐吧?”

景皓吃惊:“你们认识?!”

心雅大方地说:“正好我有一个朋友也是汤圆的朋友,前几天我们见过面。”

汤芷沅附和:“是呀,世界真小。”

景皓一边开车一边对心雅说:“相机就在你旁边那个袋子里,你拿出来看看,操作什么的不懂我告诉你。”

“好。”

心雅拿出相机,摆弄了一阵,操作很简单,上手就会。她一边摆弄相机,一边和景皓聊天,汤芷沅安静地旁听,一句嘴也不插,和上次见面时的活泼好动相比,她这次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

汤芷沅第一次遇见景皓,是在景乐酒店的自助餐厅。那次,景皓和朋友聚会,因为正陷在母亲被判刑的当口,他情绪出了点问题,聚会上借酒浇愁,酩酊大醉,一出洗手间就在门口摔了一跤。

那天的汤芷沅也在那里和同事们聚餐,刚从洗手间出来,就看景皓撒着腿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她去扶他的时候,他认错了人,拽着她的胳膊嚷嚷着说:“闻熙闻熙,你可别叫乐诗来接我!”

汤芷沅作为景乐城的员工,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醉得稀里糊涂的家伙就是集团老板家的大少爷。他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她扶不动他,本来想去喊人帮忙,他却突然用力地拽了她一下,她差点摔倒,扑进他怀里去。他又拉住她的胳膊,撒娇说:“闻熙,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秘密?一个醉鬼有什么好说的?汤芷沅心里暗笑。不过她嘴上还是想逗逗他,问:“大少爷,您有什么秘密呀?”

景皓傻笑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的秘密啊?哈哈,我的秘密?是、什么呢?”

“对呀,您的秘密是什么呀?”汤芷沅还是没把他要说的话当回事。

“啊!我想起来了!”景皓恍然大悟,又重复说,“你别叫乐诗来接我,她今晚很忙,没空。而且……她也……没有义务……没有义务来接我!你知道吗?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女朋友哎!”

那天晚上,景皓的酒意慢慢消散了以后,他的脑海里面就总是会出现一个模糊的女孩的身影。他恍恍惚惚记得自己醉倒在洗手间外面,那个身影模糊的女孩就蹲在他面前,还和他聊天。他们聊了些什么,他几乎都不记得了,但隐约觉得,女孩问了他很多问题,越问他越感到情绪低落。

他不确定女孩的存在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幻觉,他本来不想在意这件事情,但是,没过几天,那个女孩竟然主动出现在他面前,还大胆地向他表白,说自己对他一见钟情了,他才知道她不是幻觉。

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汤芷沅,理由是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

可汤芷沅却一点面子都不留给他,当即戳穿了他,说她知道他和乐诗只是商业利益的牺牲品。

她还一脸天真倨傲地说她对自己的魅力和诚意都很有信心,就算他现在不接受她,假以时日,她也一定能改变他的想法。

从那以后,汤芷沅便频频向景皓示好。一开始景皓还会拒绝她,但拒绝多几次以后,他就有点不忍心。他渐渐地有了一种逢场作戏的心态,不主动,但也不拒绝,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暧昧。

但汤芷沅心里很清楚,景皓对她的态度远不如丁承屿那么真诚,不过,她不在乎。景皓是她用尽浑身解数想讨好的人,而丁承屿则是用尽了浑身解数来讨好她的人,她既想得到前者,但是也不舍得放开后者,鱼和熊掌她都想兼得。她自己都不真诚,何必要求别人用真诚的态度来对待自己?

她知道她不是别人眼里的好女孩,但是,她已经习惯做一个坏女孩了。

她出生的家庭虽然不富裕,但父母感情很好,也很疼爱她,她想要的东西父母都会尽力满足她,她似乎并没有缺失过什么,也没有遭遇过任何大的挫折,和许多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她人生里最初的二十年都过得简单而无波澜,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总是缺乏了安全感。

仿佛上帝之手在她的心上开了一个洞,需要她把尽可能多的东西抓住,填进去,但怎么都填不满。

从小到大,只要是触手可及的东西,她都想得到。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干枯的河岸上垂死挣扎,有朝一日回到河里,她又怕河水会枯竭,厄运会再来,所以她想去更广阔更丰富的大海。她想,到了大海,自己应该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可是,到现在为止,她依然没有找到通往大海的途径,没有看见过自己的那片海。她甚至怀疑,自己的那片海也许根本不存在。她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在河岸上,永远在挣扎,永远不停止渴望。

正是因为自己有鱼和熊掌兼得的心态,所以,被心雅撞见自己和景皓亲热,汤芷沅很是尴尬心虚。

不过,心雅并不打算把她看到的这一幕告诉丁承屿。感情的事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外人多一分嘴,都是不智。她一向不喜欢当智者,但也不想不智,丁承屿的事情还是交给他自己去经历和面对好了。

§

这天,心雅是被爸爸的一个电话召唤到景乐酒店的。郁图原本到景乐酒店探望一位从外地过来出差的朋友,下午他们在酒店聊天喝茶,郁图还想请对方吃晚饭,但是对方却临时有别的安排了,于是,想到自己的女儿喜欢吃酒店自助餐厅的芝士龙虾,郁图就打电话把她叫来了。

心雅搭景皓的顺风车搭得尴尴尬尬,一路上都在享受着车厢里暗流涌动的微妙气氛。车子开到景乐城大门,她致谢下车,她松了一口气,前排的汤芷沅也松了一口气。

从景乐城大门到景乐酒店,要经过中心广场和一条法式风情街。傍晚时分的法式风情街上,教堂的钟声悠悠回旋,有白鸽停在房屋的尖顶上,优雅地扇动着翅膀。夕阳余晖映照着路旁的香根鸢尾,即将盛开的法国国花在葱郁的叶片上透露着一种跃跃欲试的灵气,安静而又充满活力。

心雅看见长椅上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两个人分吃一杯雪糕,画面温馨甜蜜,她不无羡慕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身后的人群忽然传出一阵**。

心雅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那对年轻的情侣把雪糕杯往地上一扔,男孩蹭地站了起来,丢下女朋友撒腿狂跑。

女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也一个猛子扎进人堆里。男朋友在路口往右跑了,她跟着大多数人转进了左边那条小岔路。

一个迎面而来的中年大叔看心雅还在原地愣着,一脸摸不清状况的样子,他着急地拉了她一下:“姑娘别站着,快找地方躲起来,老虎跑出来了,咬人呢!”

什么?!!

心雅顿时吓了一跳,立刻也跟在大叔后面跑。

整条法式风情街上,很少有适合藏身的地方,很多人不是在岔路口转左转右跑向别的园区,就是一条直路冲着景乐酒店跑。

大叔就是跑向景乐酒店的。

心雅跟在大叔后面,也往酒店跑。

他们越跑人群就越分散,视线也越开阔,忽然,心雅听见后面传出了女人的尖叫声,她忍不住停下来回头一看,一只白毛黑纹的大老虎正冲向那个尖叫的女人,把女人撞翻在地上滚了一圈。

旁边正好有一个花台,有半人多高,女人已经摔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但还是咬牙撑着花台的边缘爬了上去,然后跳起来抓住花台后面建筑的屋檐,整个人悬空,缩着腿,不让老虎够到她。

她就那么吊在半空,双手流血,尖叫狂哭。

那老虎在屋檐下面转了两个圈,并没有过多地停留,突然脑袋一转,看向心雅他们所在的方向,朝这边冲了过来。

“快跑!”

大叔喊了一声,心雅又跟着他狂跑。

他们一群人跑进了景乐酒店的大厅,一进去大叔就嘶声吼道:“快关门!快关门!老虎来了!”

酒店大厅里人不多,很安静,大叔这一喊,所有人都听到了。

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大家都很茫然。

前台服务员这时刚接完上级的指示电话,把电话一扣,也大喊起来:“是真的!老虎跑出来了,大家快到楼上去!”

前台一边喊,一边以身作则,第一个就往大厅左侧的步行楼梯口跑。

其他在场的人见官方都发话了,宁可信其有,于是也纷纷找地方躲。

还是门童机警,自己离大门最近,就赶紧推着一扇落地玻璃门,想把门关上。推门的时候,他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真的出现了一只发狂乱撞的老虎了。

酒店入口的落地玻璃门一共有六扇。门童只关了一扇,刚才领着心雅逃跑的大叔还关了一扇,可是除了他们,其他人都慌着逃命了。

心雅见状,也想帮忙,可是她力气小,推了推门,竟然推不动。大叔看见了,赶紧过来帮忙。

他们把第三和第四两扇玻璃门合上的时候,老虎已经到门口了。

隔着透明的玻璃门,老虎长大了嘴,嚎叫了一声。

心雅吓得腿软,有点发懵,大叔一把拽过她,催促着吼说:“别关了,上楼去找个房间躲起来!”

心雅强定心神,也跑向大厅左侧的步行楼梯口。

因为太紧张,她跑着跑着,左脚和右脚突然相互绊了一下,她一个前扑,栽倒在地。膝盖撞到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坏了!她心头一凉,好像意识到什么,根本来不及爬起来,回头一看,老虎已经在她身后了!

只见老虎张开了它满是尖牙的大嘴,嘴里发出的嘶吼声好像就已经先一步把心雅咬成了两半。

她全身发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想爬起来再跑,但是却摔了第二跤。

她的四肢已经因为陷入极度恐惧而不听她的使唤了。

完蛋了!完蛋了!

她红着眼眶,瞪着那只老虎。老虎已经锁定了她,前爪一伸,庞大的身躯迅速地朝她扑过来!

突然,酒店的大厅里响起了一个人大声的吼叫!“喂——”

这一声吼叫惊动了老虎,老虎的注意力明显被分散了,跑速也放慢了,一边跑还一边左右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心雅只觉得身边一阵风跑过,又一个庞大的身影竟然直杠杠地扑向那只老虎,扒着老虎的背,把它拽翻,摔了个四脚朝天。

说时迟那时快,扑倒老虎的家伙瞬间就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身跪起来,再次扑向老虎。

那是一个穿着很厚的绒毛棕熊外套的人。

脑袋上也套了一颗很大的棕熊头。

他全身上下都被道具服装包裹着,没有任何**在外的地方,而且服装很厚,老虎不容易咬到他。

他死死地抱住老虎,跟老虎扭成了一团。

心雅隐约记得,刚才她跑进酒店的时候,酒店门外是有一个穿着这身棕熊服在卖气球的小贩。应该就是他吧?她看呆了。

那位大叔一直躲在楼梯口,替心雅捏了一把汗。现在时机成熟,他三五步狂奔过来,提起心雅的衣领吼她:“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可是他……”

心雅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更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来帮这个危急关头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大叔见她手脚迟钝,干脆把她扛起来跑。

刚跑到楼梯口,大厅里传出梆梆两声,紧接着就是密集的脚步声和一群人的呼喝声。

心雅倒挂在大叔肩膀上,定睛一看,老虎已经被制服了。

动物园区那边的员工终于赶到,趁着老虎和那个穿棕熊道具服的人扭打的时候,放了镇定气枪。老虎很快就四肢发软,动弹不得。他们赶紧上前把老虎套住,关进了铁笼子里。

危机过去,大厅的角落里传出了几声欢呼。

有个躲在接待台里面的老外朝着穿棕熊道具服的人竖起了大拇指。“Brave!”

穿棕熊道具服的人躺在地上,摊开四肢摆成个大字。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坐起来,摘掉了棕熊头。

心雅本来打算上前向救命恩人致谢,看他摘掉棕熊头,她突然愣了一下,惊呼:“柴树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