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雅好像做了她这辈子最长最长的一个梦,在梦里,她被关在一个黑暗而湿冷的地穴里。她想呼救,但是,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身体动弹不得,只能等死般仰躺在那个地穴里。
上方的天空有巴掌大的一团亮光,亮光里依稀有个模糊的人影。
她时而觉得那个人影像景檐,时而又觉得,那是宋淮萧。可她无论多努力向那个人影伸出手去,对方却看不见她。
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冷,亮光也越来越暗,她像在不断下坠,坠入无底的深渊——
不,那不是下坠,那是奔向死亡!
仿佛有个从天际飘来的声音在告诉她,她就要死了。她急得哭了起来,眼泪流出来糊在脸上,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脸上一阵温热,好像是有一双宽大的手掌正抚过她的脸,在为她擦去眼泪。
她心摇意动,想追逐那掌心的温度,忽然就睁开了眼睛。
看见的是宋淮萧的脸。
她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她。好一会儿,她说:“是我到你的世界里来了吗?这一次我们不会来不及了吧?”
年轻的男人什么也没说,急忙按了按床头的呼叫器,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很快就到病房里来了。
待心雅的意识清醒一点儿,她才知道,她获救了。
那天,她在去小叔家的路上为了追小货车而打碎了的那盆绿萝,一夜之后依然还躺在那个地方。她是在清晨出的事,而午后,头一天差点儿被小货车撞到的那只野狗又在马路附近晃悠,并且叼走了绿萝。野狗把绿萝叼在嘴里的时候,有一个路人正好看到了那一幕。出于对绿萝的喜爱,他判定那棵绿萝还可以养活,于是便想哄野狗放开那棵绿萝。
野狗叼着绿萝跑进了那个废花圃,一直跑到房子后面的排水沟处,才把绿萝放下。就那样,路人发现了心雅。
而那个路人不是别人,正是“宋淮萧”。
只不过,他并不是那个已经去世的宋淮萧,他是宋。
虽然七十二小时的生命期早已经过去了,但宋并没有消失。那天心雅也没有看花眼,坐在小货车上的人就是宋。这段时间,他就在郁家的花圃里,是花圃的新员工。虽然他除了号称自己名叫丁承屿以外,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但小婶却看重他对植物有一定的了解,而且要求的工资也很低,便大着胆子请了他。
宋在这里工作,目的有两点。一来,花圃在郊外,远离市中心还提供食宿,宋待在这里,可以避免撞见熟人。二来,他也需要赚钱来为自己办理各种身份手续,等时机成熟,他便离开D市。
他并不知道郁政夫妻俩和心雅的关系,也没想到自己**差阳错救了心雅。心雅已经昏迷将近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受老板的嘱托,他偶尔会代替老板来医院探望心雅。心雅听完他的解释,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你说……小叔他没空来医院?他在忙什么?小婶呢?”
宋的眼神一暗,低头说:“你刚醒,先顾好自己,多休息吧。”
心雅不依不饶:“我小婶呢?”
宋抿了抿嘴,说:“我发现你们的时候,只有你还活着。”
心雅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小婶她……”
宋沉重地说:“老板要办理她的身后事,这段时间……还有花圃的生意,他也得兼顾,所以……”
心雅嘤嘤地抽泣了起来,无力地抓着宋的胳膊:“怎么会这样?……小婶……小婶……”
宋看心雅想哭却还故作坚强地忍着,他不禁心疼,安慰她说:“你先别激动,有什么等你好点儿再说,嗯?”
“我……”
“心雅……”这时,病房外传来了爸爸的声音。
郁图一手提着行李袋,一手还拖着个大箱子,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心雅突然再也忍不住了,“哇”地大哭了起来。
正月初五,年味尚浓,景檐站在窗边,仍能听到楼下客厅的电视里播放着喜庆的歌舞节目。不远处忽然有烟花腾空而起,大朵大朵地“盛开”在天幕下,姹紫嫣红开遍,最后却只落下寂灭的余灰。
一辆警车停在了别墅大门口。
十分钟后,警察带走了蓝倩。
蓝倩被带走的时候,神色很坦然。景檐走到二楼的栏杆旁看着她被戴上手铐,他的表情也很坦然。
景檐的坦然里带着因恨而生的冷漠,而蓝倩的坦然里,却暗藏着苦中作乐的庆幸。
她会承认一切罪行,从她得知心雅获救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到底还是对方的运气比自己好,她输了。
但是,也正如她所言,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而她拼命想维护的那个人,依然还有似锦的前程,这就够了。
当晚,蓝倩便把景坤和庞昕之死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表示自己愿意为自己的罪行承担一切后果。
第二天,景皓从警局回来,像游魂似的敲开了景国霖的房门。他扑在爷爷的肩头大哭了一场,说没有想到自己的妈妈会做出那些恐怖的事情。
景国霖轻轻地抚摸着孙子的后背,一开始觉得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后来还是难以克制地掉了泪。他说,蓝倩是罪有应得,她害死了他最心爱的儿子,就算她被判死刑,他也不会为她感到难过。但是,蓝倩造的孽跟景皓无关,景皓依然是个好孩子。向来高高在上的一家之主在那一刻完全放下了架子,还亲手给景皓擦眼泪。
“好了!别哭了——”景国霖说,“男儿泪不轻洒,哭过了就要振作。以后就算你没有母亲了,这个家也依然是你的家,爷爷也不会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对你有任何看法,你要争气啊,小皓。”
景皓点了点头:“知道了,爷爷。”
那一瞬,他从一面纯银的雕花装饰盘的一角看到了自己被映出的脸,由于是弧形表面,所以他的脸看起来是变形的。他觉得自己真扭曲。
从景国霖的房间出来,见景檐正站在走廊尽头,景皓打起精神,缓缓地走过去。
走到景檐面前,景皓正犹豫着不知道用哪句话做开场白,景檐倒先开口了。“哥,我分得清。”
这接踵而来的善意令景皓的鼻头猛然泛酸,几乎又想落泪。景檐搭着他的肩膀,说:“男儿泪,不轻洒,爷爷应该跟你说过。”
景皓使劲地点头:“嗯!”
景檐想了想,又问:“一会儿跟我去医院看心雅吗?”
景皓的眼神一颤,盯着景檐:“你去吧,我不去了。”
“心雅是明事理的人。”
“是我自己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你替带句话吧,祝她早日康复。还有——”他认真地看着景檐,“对不起!”说完便回房间关上了门。
景皓听到脚步声渐远,渐至无声,他感觉疲倦到了极致,躺在**,两眼发直地盯着天花板。
谢天谢地,她没事!
只有景皓自己知道,他其实并不是不能面对自己的母亲险些杀害心雅这件事,而是不能面对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她送死,弃她而去。他又想起了和她的最后一次长谈,她说他们不是同路人,他一度觉得她太天真,然而,他现在却竟然羡慕起她的天真来了。那样的天真,他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景皓闭上了眼睛,在心里一遍遍地念着她的名字:郁心雅,郁心雅。
郁心雅。
——我曾经是初雪时离她最近的人,可是,从现在起,却要做无论何时都离她最远的人。
还好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她,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还好,还好!
景檐是在给心雅打电话,结果电话被医院的护士代为接听了,他才知道她出了事。心雅昏迷的这半个月里,他和宋——应该说是丁承屿,这是宋想方设法找人为自己弄来的一个新身份——常常前后脚轮流来病房里看她。有一次跟丁承屿正面遇上,逼问之下,他才知道他存在的前因后果。
景檐到医院时,心雅刚睡着。他没有叫醒她,而是去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咨询她的康复进展。
心雅睡得很浅,没多久就有几个顽皮的小孩子撞门吵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丁承屿正站在床头,把一束百合插进花瓶里。
“吵醒你了?”
她轻声问:“你来多久了?”
“刚来。”他一边摆弄着花一边说,“老板让我带来的,他今天去警局了。”
心雅平静地问:“蓝倩认罪了吗?”
“认了,态度还很好,大概是想坦白从宽吧。”丁承屿插好花,擦了擦手,打开了保温餐盒,“来,把粥喝了,上回你说太清淡,这次小胡就加了点儿虾皮调味。”
小胡是郁家花圃的员工,主要负责大家的伙食。
心雅又问:“为什么是你送饭,我爸爸呢?”
“在陪你小叔喝酒,说一醉能解千愁。老板今天因为见到了蓝倩,情绪很不好。”
“希望他快点儿好起来吧。”心雅接过丁承屿递来的稀粥,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
丁承屿一直站在旁边。
心雅让他坐下,他才坐下,在她面前,他总是不经意就会流露出一丝拘谨。
当初因为伤势严重,心雅住的是加护病房,一人一间,此刻病房里只有她和丁承屿。
心雅轻声问:“我这两天还没顾得上问你,你为什么……还会‘在’?”
丁承屿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迟早会问我的。”
心雅有一些些激动:“你去过幻世之境了?”
“嗯。”
“那里是什么样的?”
丁承屿反问:“你还记得柴爷爷吧?”
心雅点头。
丁承屿又说:“我们之前不是说,不明白柴爷爷为什么没有早点儿告诉大家他失踪的真相,要到临死前才说吗?郁心雅,我也不能告诉你。”
心雅没听明白:“什么?”
丁承屿进一步解释说:“关于幻世之境的一切,我看见的、听见的、经历过的,我统统不能说。所以……我为什么没有消失,原因也跟幻世之境有关,我也不能说。”
心雅诧异:“为什么不能说呢?”
“因为他如果说了,就真的会消失了。”门外有人插话。
景檐推开门进来了。
虽然都很疑惑景檐为什么会知道幻世之境,但心雅和丁承屿都安静地等他解释。景檐说道:“每一个进入过幻世之境的人,在离开那里之后,都不可以对别人提起自己的所见所闻。一旦提起了,就会再次被幻世之境带走,并且终生困在那里,再也无法离开了。”
景檐说完,心雅看了看丁承屿,丁承屿以眼神示意她,景檐说的没错。
心雅想了想问:“景檐,你也去过幻世之境?你现在把这些告诉我们,那你不是会……”
景檐摇头:“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没去过幻世之境,所以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受到影响。”所以当初的柴树恒可以把关于幻世之境的信息告诉宋淮萧,而不怕受到惩罚,也是这个原因。
心雅这才放下心来。同时她也明白了柴爷爷之所以拖到临终前才告诉孙子自己那段经历,是因为人之将死,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景檐接着说:“所以我也不知道幻世之境里面究竟是什么样,我只知道,他之所以还留在这个世上,是因为你家那次失火。”他看着丁承屿。
“失火?”心雅诧异。
景檐道:“被赋生笔赋予了生命的人或者事物,如果在他们尚未消失之前,把赋生他们的文字烧掉,他们就能留下来了。假如是人的话,他就会像普通的人一样,有生老病死,植物、动物亦然。”
“赋生笔?”心雅轻念,“那支笔叫赋生笔?”
“嗯。赋生,赋予生命。”
“笔都不在我这儿了,我现在才知道它的名字。”心雅无奈地笑笑。
“这大概是赋生笔的最后一条法则了吧,我们总算是把它摸透了。”景檐也觉得世事弄人,“知道这条法则以后,我才想起来,我爸爸去世后的第二天,我在家里发脾气,把很多玩具都扔了,撕了书、还烧了书,那本《木马人》就被我烧掉了。”这就是十几年前宋淮萧没有消失的原因。
心雅恍然大悟:“我家失火的时候,整个书房都被烧了,那本杂志也被烧了。哦,原来是这样!”
心雅只顾思索,没注意到景檐的表情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倒是丁承屿发现了,问景檐道:“你还知道些什么吗?”
景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有些事情早晚是要说的,瞒也瞒不住,他郑重道:“虽然烧书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烧书的后果却不简单。谁烧掉文字,令一个原本不存在的事物存在了下来,谁就会付出一定的代价。”
心雅不由得紧张问:“什么样的代价?”
景檐正色说:“老、病、死,任何一种劫难。”
“也就是说,是我大意搞得家里失火,那本杂志才会被烧掉,劫难就会应在我身上?”
“嗯,我想主观的和非主观的纵火应该都算吧。”
丁承屿倒不担心,说:“你已经应劫了。”
景檐的想法和丁承屿一样,心雅这次被蓝倩迫害就是个大劫,她已经到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了,但愿这就算付出代价了。
景檐又说:“我想我的代价就是‘病’吧。当初被确诊患上日光性皮炎,医生说像我这样严重的病例已经很罕见了,更不会像我这样,用任何药物都不会有一丁点儿好转。”他不禁调侃自己,“早知道是这个原因,我就不挣扎了,还能少吃点儿药,少受点儿罪。”
说到这里,护士进来了,给心雅量了体温,换了输液瓶。
待护士离开,心雅才问:“景檐,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景檐原本双手抱胸,靠着窗台站着,心雅这样一问,他便缓缓站直了,走到病床边,低夏头神色肃然地看着她:“我今天来是有两件事打算告诉你。一是蓝倩已经认罪了,而第二件事,是关于阿栀的。”
景檐一个字一个字道:“阿栀失踪了。”
心雅和丁承屿都吃了一惊,心雅更是激动:“你……什么时候的事?失踪?怎么会失踪的?在哪里失踪的?报警了吗?警察怎么说?”
一连串的问题,景檐都耐心地回答了:“大概是在你出事后的一个星期。不知道她是在哪里失踪的。也不知道怎么失踪的。只是已经很多天联系不到她了,连她的家里人都没有她的消息。简家报了警,警察也在找。但是……他们可能……找不到她了……”
心雅隐隐觉得景檐话里有话,果然,景檐又缓缓道:“心雅,阿栀去过幻世之境。”
阿栀和丁承屿一起找到幻世之境的那个晚上,她其实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在门外等了丁承屿一个通宵。丁承屿进入幻世之境以后,阿栀很害怕,她原本打算立刻离开那栋唐楼。但是,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忽然看到走廊另一头的窗口浮动着几团飞舞的绿光,同时她好像还听到了脚步声。
像是高跟鞋踏在木楼梯上的声音,笃,笃,笃——
黑暗里,每一缕扑面而来的寒风都像是鬼怪之手,撕扯抓拉着阿栀,她吓得魂都丟了一半,她甚至觉得刚才那个敞亮安静的书房比唐楼更安全,于是,她又打开了那道门,躲了进去。
绿光和脚步声是从何而来的,已经不可考了,关于唐楼发生的怪事,也一度成为了D市的热议话题,这是后话。
阿栀相信自己即便进入了幻世之境,也能像柴爷爷那样安然无恙地离开,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但是,她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当她走到那个放了满满一柜书的书架前面的时候,那些奇怪的书名吸引了她:《隐身结》《焕颜粉》《唇语眼镜》《回忆匣》《织梦枕》等等……
看着看着,有两本挨在一起的书牢牢地吸引了阿栀的目光——《心音耳钉》和《赋生笔》——前者令她想到了柴树恒,而后者则令她想到了心雅。最后,她犹豫着从书架里抽出了那本《赋生笔》,翻开一看,原来那是一本使用说明书。书架上的书全都是说明书,每本书对应了一件拥有超自然力量的物件。
所有关于那支神笔的使用法则和注意事项,在说明书里都写得清清楚楚。内容不多,阿栀很快就看完了。
刚一看完,书架忽然震了震,阿栀吓得一个劲儿后退。书架缓缓地下沉,像是没入了地底,而书架后背,另一个房间出现了。
那是一个像中世纪教堂般华丽而宽敞的大房间,房间里有很多道门。阿栀怀疑丁承屿就在其中的一道门里,她大声地喊了喊他的名字,声音在这个极度空旷又安静的环境里显得很十分突兀,她莫名感到恐慌。
就在这时,有一道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走了出来,看见阿栀,先是一愣,然后立刻跑了过来。
“阿栀?”
“贝小瓷!”
那个晚上,阿栀终于见到了失踪已久的贝小瓷。
贝小瓷告诉阿栀,在这次之前,幻世之境还曾有两次出现在D市。第一次就是贝小瓷失踪的那次,九瑶山上那座神秘小木屋,就是幻世之境所变化出的形态。贝小瓷自从失踪以来,她就一直身在幻世之境里。
而幻世之境第二次出现,是在去年夏天。
其实幻世之境两次在D市出现,神笔都发出过绿光,只不过那两次心雅都没有把笔带在身边,所以直到第三次她才看见绿光。
关于幻世之境的第二次出现,贝小瓷说,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巧合。那一次,幻世之境依旧选择了停留在九瑶山中,和第一次的方位差不多。当时,有一个贝小瓷认识的人来到了幻世之境。
那个人就是景檐。
但是,后来跟那个人交谈,贝小瓷才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景檐。他是一个赋生人。
所谓赋生人,就是指那些因为赋生笔而得到了短暂生命的人。他告诉贝小瓷,赋生他的人就是郁心雅。
直到这时,阿栀核对幻世之境第二次出现的时间,正好是她住院时,景檐来探望过她以后,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当“白衬衫”在医院看见报纸上提到神秘小木屋以后,他觉得小木屋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很像他认知世界里的幻世之境,他便想去找这座木屋,证实自己的猜想。而他找幻世之境的目的跟巫木差不多,他即便并不知道有一个赋生人打破了七十二小时定律,留在了这个世界上,但他却有自己的想法,他也期盼可以对赋生笔有更多的了解,他甚至希望直接依靠幻世之境,就能令自己活下来,不消失。所以他才匆匆离开医院,赶去了九瑶山。
虽然报道中的小木屋只是媒体和景区的联合炒作,但是,阴差阳错,那晚天黑以后,幻世之境也的确在九瑶山出现了,而且也是以木屋的形态出现在那座人造木屋的附近。
“白衬衫”先看见了幻世之境,并且进入了幻世之境。当心雅再赶到九瑶山上时,却晚了一步,幻世之境已经不在那里了,山上就只剩了那座人造木屋。
幻世之境是一个会不断变换形态,也不断变换存在的地方的超自然空间,而这个移动变换,有一定的规律,但贝小瓷觉得这个规律太复杂了,她认为没有必要告诉阿栀。她只告诉她,要离开幻世之境,只要回到来时的那间书房,打开书房门走出去就行了。
一个人是从哪里进入幻世之境的,他离开后,也会回到那个地方。这和幻世之境后来移动到了哪里无关。
留在幻世之境是贝小瓷自己的选择,她本来就是一个神秘文化发烧友,起初她只打算用一星期的时间待在幻世之境里,但是后来因为一些突发的状况,她便留到了现在。
“每个人正常进入幻世之境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我走出这里,就再也进不了幻世之境的大门了。我还有件事情没有做完,所以现在还不能离开。但我很快就会完成,就会回到你们身边的!”贝小瓷是这样对阿栀说的。
阿栀问她要做什么事,她想了想说,觉得阿栀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当初,“白衬衫”来到这里,贝小瓷偶遇他,托他转交一张卡片给心雅报平安,他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到底要做什么事而留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去跟家人朋友团聚。
贝小瓷说她的家人已经不在了,她只有心雅和阿栀两个好朋友,她留在这里的原因她并不想透露,她只是告诉“白衬衫”,如果有机会见到心雅,就把卡片给她,但什么都不要说。如果她问卡片是怎么来的,也不要说。
“白衬衫”和阿栀都得到过贝小瓷的警告,他们都知道不可以对别人透露自己在幻世之境的经历见闻。而那次“白衬衫”也阅读了赋生笔的说明书,知道烧掉文字可以让自己活下来,所以他才会去找心雅,只不过他们还是错过了。
说明书上明确地写着,烧掉文字的人会因为破坏自然规律而令自身的运势大损,进而付出相应的代价,通常都会遭受病痛或者血光之灾,最为严重的,是会有死亡的危机。
阿栀一开始担心丁承屿比自己早一步入幻世之境,或许他也看过了说明书,知道了生存的方法。她怕他会去找心雅,如果心雅懵然不知,替他烧了杂志,那灾难岂不是会报在心雅的身上?
贝小瓷说她并没有看见丁承屿进来,但这里有这么多的房间,每一个房间内又都别有洞天,她在幻世之境这么久,连这里面有多少人都没有数清楚过,她没看见丁承屿,也就不奇怪了。
阿栀很担心心雅,便匆匆地告别了贝小瓷,离开了幻世之境。
不过,当阿栀离开幻世之境的时候,丁承屿还在另一个房间里。
幻世之境里那么多的房间,他偏巧进了最像迷宫的一间,他找不到出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也看过赋生笔的说明书,知道了生存方法,他很想赶紧离开,找心雅要那本杂志。虽然他曾为找谁替他烧掉杂志而苦恼过,因为赋生人自己来做这件事情是无效的,他必须借他人之手,但是,借谁的手就是害了谁,他内心很矛盾,不过不管怎么样,他至少得拿到杂志再说。可是,那个迷宫般的房间却困了他三天。
三天之后,丁承屿终于能够离开幻世之境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消失。
他回到郁心雅家小区的时候,才知道郁家失火,书房被烧,他猜这就是他活下来的原因了。
他为自己感到庆幸,但是,也为导致了这场火灾的心雅感到担忧。
后来,在排水沟里发现奄奄一息的心雅时,丁承屿便觉得,那就是赋生笔的力量在向她讨债了。他奋不顾身地救了她,还总是到医院看她,其实并不全是因为老板的嘱托,他也是真的担心她。
心雅迟迟没有度过危险期,昏迷不醒,丁承屿便总觉得有愧于她。
有一天,景檐来医院看心雅,听到阿栀在病床前喋喋不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他质问她,发现她言辞闪烁,似乎很心虚,他怀疑她又在背后搞了什么小动作,于是便设计向她套话。
阿栀在意识不太清醒的情况下,反而吐露了真言,说出了幻世之境的秘密。
而那之后没多久,阿栀便失踪了。
心雅听完景檐的讲述,两眼呆呆的,抓着被角的手紧握成拳,后面的话景檐不必再说她也明白了。
阿栀失踪了。
是因为泄露了幻世之境的秘密而失踪的,应该是被困在了幻世之境里的某个地方。
而逼她泄密的人就是景檐。
景檐在阿栀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才明白自己这样做会产生多严重的后果,但是,话已经出口,事已成定局,无法挽回了。
那之后景檐也很不安,所以他才会给阿栀打电话,问她近况。以前阿栀盼着能接他的电话,但现在,电话通了,听到景檐的声音的,却不是阿栀本人,而是她的表姐。景檐那才知道,阿栀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他即便再讨厌阿栀,也不愿意看到发生这样的事,他也后悔不已,但是已经于事无补了。
景檐看心雅的反应,知道她很难过,他就比她更难过了。可他始终是一个不习惯对人低声软语的人,他便还是用一贯平淡的语气对她说道:“郁心雅,你有权责怪我。”
心雅闻言,缓缓地看向他,毫无避讳地对上他的目光。她什么也没说,像在看他,却又不像在看他。
过了一会儿,她把竖着的枕头放平,躺了下去,微微侧过身,用背对着景檐。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枕头上。
那一刻,心雅觉得自己对景檐似乎有责怪之意,但是,又似乎没有。她觉得她可以把阿栀失踪的责任归到景檐身上,但是,不知者无罪,他既没有恶意,似乎又没有责任。她心里很乱,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心雅背对着景檐的时候,正好是面对丁承屿的。
丁承屿看见心雅在哭,她闭着眼睛,咬紧牙关,尽量使自己不哭出声音,那模样大概谁见了都会心疼。他那时心中不由得想到了他曾经给过阿栀一个忠告,他觉得阿栀对心雅并不坦诚,现在看心雅为阿栀的失踪难过成这样,他有点儿怀疑她的难过是否值得。但是,这个时候,却已经不适合再谈论阿栀了,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景檐的想法和丁承屿一样,所以,刚才在言语间他也从未说过阿栀任何不好。他没有再说什么,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心雅在医院里又再住了半个月,病情稳定下来,医生终于批准她出院了。
出院的那天,病房窗外的泡桐树开了今年的第一朵花。
她拎着行李下楼,站在泡桐树下等了一会儿,来接她出院的丁承屿才姗姗来迟。
但总归是来了。
她远远看见他小跑而来,便悄悄地对自己说:他终于来接我出院了。
仿佛完成了某个神圣的仪式。
他跑到她面前,接过她手中的行李,不无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堵车,我来晚了。”
是她自己主动开口向他要求的,希望他能来接自己出院,心雅很礼貌又很疏离地说:“没关系,麻烦到你了。”
“好歹你也是我老板的侄女,我身为员工,得讨好上级嘛不是?”
心雅笑了笑,笑得有点儿勉强。
丁承屿看到她不自然的表情,赶紧说道:“开玩笑的,以后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就尽管找我。咱们走吧?”
心雅和他并肩走着。
她之前已经跟他解释过了,但还是又解释了一遍:“我爸爸今天正好有事,要不然也不用麻烦你了。”
“没关系。”
“哦,对了,那天我爸看见你,还以为你是他认识的那个人。”那天丁承屿看郁图回来了,还有点儿慌张,跟郁图寒暄了几句以后,就匆匆离开了病房。“后来我告诉他,他才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你怎么跟他说的?”
心雅说:“我就说你是他表哥,本来是想来投奔他的,没想到却遇上这种事,还说你们家里人以前就觉得你俩不像表兄弟,像亲兄弟。我这样说合适吗?当时仓促了点儿,我没有想得太周全。”
丁承屿问:“你爸信了?”
心雅笑着说:“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爸更好糊弄的人吗?再说了,他要是不相信,还能有什么理由呢?”
丁承屿也笑了:“那也不一定,你爸爸的想象力可不能小觑。我虽然不是宋淮萧,但我有他二十几年的人生记忆,你爸爸的文章我也算拜读过了。”说着,他有点儿严肃地噘了噘嘴,“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这样说不妥。”
心雅眉头一皱:“呃,我是自作聪明了吗?”
丁承屿看心雅就像个犯了错的乖学生,绷不住,笑了:“你应该说我是他表弟,这样显得我更年轻点儿。”
心雅这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这样的性格,分明和那个人如此相似。她又感慨了一下。
丁承屿把心雅送到小区楼下,把行李袋递给她:“你能拎上去吧?”
她习惯性地“嗯”了一声。
“好,那我就不上去了。”
“不上去坐会儿吗?试试我爸从新西兰带回来的红茶吧?”心雅又说,“如果你想喝汤的话,我们还可以叫外卖。”
丁承屿抿了抿嘴,说:“可能是我的潜意识里面希望和宋淮萧有所区别吧,来到这里之后,一碗热汤的意义对我来讲不那么重要了,我现在更喜欢喝咖啡了。”
心雅听得懂他话中有话,他是希望自己和真正的宋淮萧区分开,理智上她虽然也有同样的想法,可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心雅还是觉得如针刺般难受。但她能怎么样呢?除了忍痛接受,还能怎么样呢?
心雅便说:“我倒不是不喝咖啡,只不过喝得比较少,家里已经好久没买过咖啡了,这还真不能招待你了。”
“回家好好休息吧。”
“今天谢谢你来接我出院。丁承屿。”
他第一次听她喊自己的名字,丁承屿,而不是宋淮萧,他心里放松了不少,笑着说:“那我走了。”
心雅挥了挥手:“再见。”
“再见”是一句很正式的告别语。
适用于和往事划清界限。
她心里很清楚,她是真的要和那个人再见了。
再见,宋淮萧。
别人的再见是再相见,而我们的再见,却是再也不见。
三月底的时候,心雅看新闻得知,位于A市的景乐第七城终于完工了,并且会在今年夏季对游客开放。新闻里,景国霖接受记者采访时,景檐与景皓一左一右,也都入了镜。
出院以后,这还是心雅第一次看见景檐。而失踪的阿栀依然音讯全无。鉴于景檐提到的幻世之境的惩罚,心雅知道,恐怕她即便不愿意接受那残酷的现实,但她也不得不接受,阿栀是再也回不来了。
新闻播出后不久,D市的景乐城里举办了一场大型的露天音乐会,表演嘉宾里,有好几个风头正盛的偶像歌手,景乐城里被围观的路人和热情的粉丝们堵得满满当当,热闹非常。
心雅和几个同班的女生也约着去了音乐会,大家挤在人山人海里,身体随着音乐的节拍摇摆。
某个瞬间,她恍惚看到了景檐也在人群里,但眨眼的工夫那道身影就消失了。
而同一时间,景檐也恍惚看到了心雅在人群里,但是,眨眼的工夫那道身影也消失了。
就像上次的演唱会一样,同一个旋律,同一个场地,他们再一次错过了对方。
而这天晚上,景皓和乐诗也在景乐城里。
他们坐在景乐酒店顶层的花园餐厅里,一边听着楼下飘来的音乐,一边喝着咖啡。
乐诗嫌下面人多拥挤,空气不好,所以景皓便带她上来了,还要了餐厅里观景的最佳位置。
远处市区的灯火云蒸霞蔚,梦幻得不真实,乐诗托腮凝视,整个晚上,被家里人催促着出来和景皓约会的她,几乎没有用正眼看过对方。她看着风景,对方看着她,正应了别人常说的:咫尺之距,天涯之远。
过了一会儿,楼下舞台的电子屏幕上显示了接下来即将登场的歌手的名字:
柴树恒。
观众们的欢呼声并不太大,因为他只是一个刚出道的新人歌手,还没有什么人气。但因为他的名字,心雅很专注地看向了舞台。只见大屏幕上,一个眼窝微陷、鼻梁高挺,颇有点混血感的英俊男生站在升降台上,缓缓出现在观众的视野。他的左耳上,戴着一枚闪亮的耳钉。
柴树恒唱了一首自己创作的歌曲,歌曲的名字叫作《新年快乐》——因为这首歌,已经走到人群最外围,正打算离开的景檐忽然停下了脚步。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有人还欠他一句“新年快乐。”
这是他无法底气十足去讨要的一笔欠账。他想,那就欠着吧,欠着,总比两清的好。
歌手深情款款,听歌的人心事重重。
世界流光溢彩,又千头万绪。
这时候,不远处的观景台有大朵大朵的烟花腾空而起,赤橙青蓝紫。
歌手唱道:我在新年的烟花下独坐,愿用一生为等你而蹉跎。
可是,你是谁呢?
或许是夜色太迷离了,人心也迷离了起来。
那一刻,他们都在想,那个我愿意用一生去为之蹉跎的人,到底是谁呢?
我还能等到吗?
——本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