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话 吊人(五)

房间之中缭绕着丝缕的烟雾,将这个本不明亮的房间笼罩的异常的模糊。空气里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香草的味道,淡淡的甜香,但是嗅起来却让人有一种微微眩晕的感觉,就像是那朦胧的梦境一般,脚下的地面似乎在轻微的摇晃着,整个人有些飘飘然。

而那榻上歪卧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接着外面不甚明亮的光,隐约可以看出,那副病怏怏的脸上挂着有些虚弱的神情,双眼无力的睁着,有些涣散的打量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我走上前去,轻轻的一揖,说道:“请问,您就是那苏员外吧?”

那人稍微抬起了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有气无力的问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啊?如果是为了我女儿的事情,那就不用说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话音刚落,他便猛烈地咳嗽了起来,看那架势,似乎要将胸骨都咳的裂开一半。令人窒息的咳嗽声回**在空旷得房间之中,让人不由得感觉他随时都会昏过去一般。外面的仆人听到声音,急忙奔进来端来茶水,并且慢慢的替这个似乎要病死的人拍打着后背。沉闷的咳嗽声在这烟云缭绕的房间之内,让人感到格外的不舒服。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四下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说起来这个房间有些诡异,似乎要比一般人家的房梁要高出许多,被那一团氤氲的黑暗笼罩着,夹角依稀的透着外面的光,有些斑驳。而四面的墙壁上,挂满了画。大多是风景山水,角落之中要有几副看起来十分不舒服的人物画。而引起我注意的,是正对着床榻那面墙壁上的一块不大的雕饰。虽不起眼,但是在这个房间之中显得格外的不协调。

那是一块看不出什么门道的玉石雕刻,上面密密麻麻的看着一些毫无章法的纹理,就像是被搅乱的水纹一样,纵横交错着。但是这块玉石却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散发着丝丝凉意,似乎不像是阳世应有之物一般。我注视着那玉石看了一阵,然后待那员外平稳了一些之后,我站起身,对那气喘吁吁的人平静的说道:“实不相瞒,在下是想来请教一下员外供养人偶的事情的。”

那苏员外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起来,里面隐隐约约的闪动着有些慌乱的光。他闪烁其辞的支吾说道:“你在开玩笑吧?什么供养人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员外如果不记得了话,我倒是可以提醒员外一下。”我冷冷的说道:“那西郊坟场之中,有一座坟里面葬的是一具人偶,而且......”我故意的停顿了一下,看着那苏员外的反应。果然,和我预料之中的一样,苏员外的表情似乎开始垮了下来,一种惊恐慢慢的蔓延了上来。他张着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在这昏黑的房间之中显得有些可怖。我满意的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那座坟前的石碑上刻的是‘亡女苏玉儿之墓’。想必这小镇之中,有条件立这么好的石碑的苏家,恐怕也只有这北街苏员外您了吧?”

沉闷的气息开始弥漫在这空旷朦胧的房间之中,那缭绕的烟雾似乎更浓了,那股甜香的味道开始变得有些发腻,让我不由得一阵阵的想吐。那苏员外半趴在榻上,两只眼睛涣散无神的盯着前面的地面,整个人都在不停地颤抖,然后终于他似乎放弃了一般,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公子也是了解这人偶之人啊......”

“不只是了解。”我淡淡的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便是画皮人偶师。听闻了这吊死人偶的人情,觉得事有蹊跷,所以特地前来拜访,所以还请员外有什么就说什么吧,不然的话......”我顿了顿:“出事的很有可能是员外您自己啊。”

那员外瞠目结舌的看着我,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是......人偶师?”

我点了点头,然后坐了下来,幽幽的说道:“我不知道员外因何原因供养人偶,不过,这吊起人偶乃是供养人偶之中的大忌。轻者累病缠身,重者命丧黄泉。这人偶的怨气要比员外想象中的要深得多。因为这人偶在成型的时候,就是以那动物的表皮缝制而成,并附以散魂。而用以供养的人偶,附着的灵魂则是用稍有怨气的魂魄。怨气这种东西,只会累积的越来越深,所以,就算是安稳的供养,rì子久了也会出事情的,更何况是被吊死在那里呢?我劝员外还是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吧,免得惹出更多的事端。”之后我便闭上了嘴巴,不再说一语,静静的看着那员外的反应。

那员外愣愣的看了我一阵,然后一下子垂头丧气的瘫倒在那里,靠在靠枕之上,就像是一具快要散开的尸体一般。房间之中一下子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所包围了,似乎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外面院子里间或传来脚步声,但是显得格外的空旷,就仿佛是两个世界一般。那令人不舒服的烟雾似乎淡了一些,弥漫在四周的白雾也渐渐的消散了,房间之中的事物渐渐的清晰了起来,但也更加的yīn森了起来。我不动声sè的注视着那躺在那里艰难呼吸着的苏员外,眼神不由得变得深邃了起来。

过了好久,才听到苏员外长叹一声,打破了这令人压抑的寂静。他挣扎着靠了起来,沉重而又低声的说道:“其实,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我那女儿啊。”

“就是真正的苏玉儿姑娘,是么?”我轻声问道。

苏员外脸sè略带悲伤的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用那沉痛的声音说道:“玉儿的娘死得早,我一个人将她拉扯大,本想等到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帮她入赘一个好女婿,也就算安稳了下来。没想到......”员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悲伤了起来:“没想到一年之前,她突然昏迷不醒!我请了四方神医,花了大把大把的银子给玉儿瞧病,但是毫无起sè。眼看着玉儿这么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我的心都要碎了。后来听别人说,要我去找找那些算命的高人,看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我是我便四处打听,但是请来的那些道长大师也都束手无策。不过其中有一个道行高深的人对我说,玉儿很有可能是冲到了魇物,这才被魇物缠了上。不过,他也不知道这解煞的方法啊。”

“魇物?”我皱了皱眉头,有些若有所思的说道。苏员外见我如此,便有些疑惑的问道:“莫非公子也知道这魇物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轻轻的说道:“这魇物原本是别人强烈怨念的产物,估计是有什么jīng通奇门异术的人对玉儿姑娘或者是苏员外您怀恨在心,所以才出此yīn损毒辣的招数的,您继续说下去吧。”

苏员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那个人也这么说,还说要是找不到那施术的人,或者是在三个月之内无法解煞的话,玉儿必死无疑啊。玉儿是我的命啊,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有脸曲去对那九泉之下玉儿的娘啊。”说到这里,苏员外不禁垂泪而下。我看着这个有些可怜的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苏员外擦了擦眼睛,接着说道:“就在玉儿奄奄一息的时候,来了一个人,说他可以为玉儿解煞。我自然高兴不过,急忙向他询问解煞的办法。他却说,要我供养一个和玉儿一模一样的画皮人偶,将煞气转移到这具人偶之上,才能保住玉儿的命。我便急忙问他那人偶如何得来,他却说,他就是那人偶师。”

“什么?”我不禁脱口而出,一下子站了起来。苏员外被我吓了一跳,急忙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子......您......您怎么了?”就连在一旁一语不发的捕神也被我搞得一愣,有些担忧的站了起来。我几乎是从牙缝之中挤出一句话来:“他说......他也是人偶师?”

苏员外点了点头,有些畏惧的对我说道:“他就是这么说的......”

“那他长什么样子?有说他叫什么名字么?”我急促的问道。

苏员外似乎被我眼睛之中那凌厉的神sè吓到了,有些慌乱的点了点头,语无伦次的说道:“他......他个子高高的......戴着斗笠......有些瘦......哦不,不对,是非常瘦......就像是一具......一具......骷髅一样......他说他叫......”

我脑海之中就像是被千万匹脱缰的野马肆虐过一般,隆隆作响。真的是那个人!那个人果然是人偶师!那种莫名的恐惧感再度涌了上来,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的攥住苏员外的肩膀,厉声问道:“他说他叫什么名字?!”

苏员外被我骇的说不出话来,一口气提不上来,又开始猛烈的咳嗽了起来。捕神急忙拉住我,吼道:“公子你冷静一些。”我木然的松开手,看着那慌张的仆人跑了进来,替苏员外捶着背。过了好一阵,我才平静了一些,苏员外喝了一口水,也长舒了一口气。他有些躲闪着我的目光,轻轻的说道:“他......他说他叫......龙隐公子......”

龙隐公子?难道就是几年前在蜀地名胜一时,但是却神秘销声匿迹的龙隐公子?我有些难以置信的盯着苏员外,低声问道:“他确实说他叫龙隐公子么?”

苏员外不住的点头,慌忙说道:“是啊,他确实这么说的。他还给我看了他手臂上的一条青龙刺青呢。”

手臂上的青龙刺青,确实是龙隐公子这名号的得来。他似乎是在十多年前突然之间出现在蜀地,然后又在两三年前悄无声息之间销声匿迹的。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习得着画皮人偶的本事的,因为他虽然出名,但是却很少有人见过他,更不用说对他的身世有所了解了。不过,龙隐公子所做的人偶,大多数都是神情犀利,表情瞎笑怒骂,栩栩如生,就连我也在某些方面感到自愧不如。但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偏远的地方,又为什么要来找我呢?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如同失败一般,颓然的坐回到椅子上,有些尴尬的对苏员外拱手说道:“适才在下情绪激动,多有冒犯,还望员外宽恕则个。”

苏员外叹了口气,说道:“不碍事的,那个人确实有些鬼里鬼气的,我看着他都有一些发怵。他从来都只是顶着一顶斗笠,似乎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脸似的。他说,他可以给我做一具供养的人偶,不过他说要我将玉儿所在房间之中,万不可让人偶见到玉儿的真身。还说,要我每两个月就要割一碗鲜血给那人偶喝下......”说罢便卷起衣袖,露出那干枯的手臂,对我说道:“公子您看。”

我定睛一看,那瘦弱的手臂上果然横竖遍布着突兀的疤痕,就像是凌厉扬着诡谲的笑容一般,显得有些狰狞可怖。我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这确实是供养人偶的方法。不让人偶见到玉儿姑娘,是因为若是供养的人偶见到玉儿真身之后会冲了玉儿的阳世之气,就算玉儿会醒过来,也活不了多久的。而那服食鲜血......”我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头,勉强的说道:“是用以鲜血来压制住偶灵的怨气。”然后我有些疑惑的问道:“难道那龙隐公子没有告诉员外这供养人偶的大忌么?”

苏员外摇了摇头,说道:“这个,真不曾听说啊。”

一时间气氛又似乎陷入了僵局,谁都没有开口。我的脑海中飞快的思索着,同时又充满了疑惑。这龙隐公子为何不告诉苏员外这吊偶之大忌呢?是一时仓促忘记了,还是另有所图?我紧锁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外面隐隐的传来风声,吹动着虚掩的门,嘎吱嘎吱的响了起来。房间中的那股甜香味散去了,空气变得有些冷,呼吸进嘴巴里,有些凉。我转过头,继续问道:“那敢问员外,那夜人偶被吊起来,是怎么回事呢?”

苏员外的脸上一下子浮现出了有些惊恐的神sè,仿佛仍然对那晚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他颤颤巍巍的说道:“就这么过了大半年,玉儿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转起来,而那人偶也就像玉儿一样在我家生活着,虽然不会说话,但是我真的觉得她就是我的女儿一般。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恍惚的怀疑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玉儿。那夜吃罢饭,我感到有些不适,便早早的回房歇息了。大概亥时刚过,我变听到有下人的惨叫声,说是杀人了。我急忙从跑出去一看,发现那人偶房间门口的仆人却被杀了,那人偶却不知去向了。这下可急坏了我,我急忙带着家丁沿着不知道是谁留下的血脚印向后山找去,才走了几步就看见那人偶已经被戳的破破烂烂了,而且高高的吊起在一棵树上!我当时差点就被吓昏了......”苏员外似乎说不下去了,他慌乱的用丝帕擦着额头上的汗,大口大口的吸着气。

“之后衙役们就来了?”我接着话问道。

苏员外点了点头,似乎又见到了那也得惨状一般。我也能够想象的出,那被鲜血供养的人偶被划开画皮吊在漆黑的夜空之中是何等恐怖的场景。于是我便不再追问,而是静静的看着苏员外。待他稍稍缓解了一些,便轻声说道:“真是抱歉让员外在回忆这些不愉快的场面,还请见谅。”

苏员外摆了摆手,有些后怕说道:“已经不妨事了......都过去了......只可怜我那可怜的玉儿,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不如这样吧,”我站起身,对苏员外说道:“劳烦员外带我去见见玉儿姑娘,说不定,我有解煞的方法。”

苏员外一听,急忙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盯着我,缓缓的问道:“真......真的吗?”我淡淡的一笑,说道:“这个在下不敢保证,不过,还先请员外带我们去看看玉儿姑娘吧。”

“好!好!你们随我来!”苏员外的脸上一下子涌现出了兴奋的神情,急忙招呼下人过来,将自己从榻上馋了起来,推开门。门外不算明亮的光一下子涌了进来,在地上留下一道突兀的白影。员外颤颤巍巍的走了出去,外面虽然yīn天,但是光线还是十分充足。也许是太久没有走出房间的缘故吧,眼睛有些不适应。苏员外不由得右手遮住了眼睛,气sè衰弱的张望着四周,然后慢慢的向里面的跨院走去,我和捕神则静静的跟在后面。

这这苏宅确实很大,不过却透着一丝荒凉。那些仆人们垂着头,带着漠然的神sè从身边经过,就像是影子一般,不言不语,让人感觉格外的压抑。而不一会,我们便来到了一扇紧锁的房门前。从那房门上镂空的花式来看,应该是个女子的闺房。只是,上面落满了灰尘,仿佛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一半。那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锁,略有些锈迹斑驳。苏员外伸出那干枯瘦弱的手,摸出一把钥匙,然后颤颤巍巍的打开了那把锁。门一下子打开了,一股灰尘的气息一下子从里面涌了出来,瞬间沉淀在了这寒冷的空气中。我了进去,四下打量着这个jīng致小巧的闺房。

房间里的一切都很整齐,似乎很久无人移动了一般。而在那张看上去很舒适柔软的榻上,一个女孩子静静的躺在那里,面容安详。我走过去,仔细的打量着她。确实是那夜在坟地之中所见的人偶的模样,我不得暗自感叹道那龙隐公子的手艺。然后,便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起来。

而就在我感到疑惑之时,那玉儿原本紧闭的双眼,却在猛然之间,一下子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