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阶下囚
闵地的事情落幕, 八月初三, 徐景于菜市口行刑。
刑部尚书杨海生, 为此次的监刑官。
虽然没有细述其中详情, 但邸报也曾提及过此事, 因此华朝上下的百姓都晓得——徐景是个大贪官, 是罪该万死的国蠹。
大半个雍京城的百姓, 都在等着徐景行刑的那一天,准备要到菜市口观刑,亲眼看着这个大贪官伏法。
八月初二, 行刑的前夜,刑部大牢里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人在牢吏的指引下,一路走到了关押徐景的牢房。
“大人, 到了, 这里便是徐景了。”
及至一处牢房,劳吏止住了脚步, 打开牢门, 请了来人进去。
“恩, 我有些话要与徐侍郎说, 你且下去吧。”
来人转头淡淡地吩咐那劳吏。
“是。”
劳吏应了一声, 又看一眼四下, 见着并无什么旁人,才放心的退了出去。
这里徐景也慢慢回过神来,他原本是躺在地上的, 听着动静, 稍微地一偏头。
“你怎么来了?”
见着来人,徐景那嘶哑的声音中,也带出了几分诧异。
只见这人一身从五品官服,眉目俊秀,浑身上下自有一股君子如兰的风采,却正是——季航。
因着季航乃是季铭的嫡孙,入朝后,又为元化帝重用,负责邸报之事,乃是元化一朝最耀眼的政治新秀,因而徐景等这些朝中老臣也是对他颇为熟悉。
季航见着眼前的这人,却是不禁有些恍惚。
在他的印象中,徐景最是一个张狂的人,不论是衣着用度,还是行政之风,都嫌少这样狼狈。
不错,眼前的徐景,就是让季航想起两个字——狼狈。
原本的黑发,现在早已结成了一团一团的顶在头上,颜色也变成了灰白。
身上是一件破旧的囚衣,衣服上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一看便知在先前受过重刑。
不仅面色蜡黄,浑身上下更是枯瘦如柴。
只见他神情呆滞,双眼迷离,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哪里还有当初掌权时候的半点气势。
季航眯了眯眼,神色不定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徐景,不由心中暗暗感叹。
这哪里还是当初他所熟悉的徐景。
之前的徐景,身为杜允文的女婿,又是礼部左侍郎,肆意张扬,在朝中的影响力丝毫不亚于内阁的几位阁老,甚至连当初的礼部尚书周跃光,都得让他三分。
之前涉及洛省科考之事,牵连不少无辜之人,还下令查封他们陵江书院,对于此事,季航、顾云浩以及一众陵江学子都暗恨不已。
但是现在看着眼前的徐景,季航却又是觉得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之感。
“哦,我倒是忘了,多半是你那爷爷季铭让你来的吧?”
徐景思虑到季航的身份,随即立马猜到其中缘由,不由晒然一笑,道:“怎么,我已经到了如此田地,季阁老还欲如何?”
这时,季航已经回过神来,忙收拾好心中的情绪,直言道:“我来此处,确实乃爷爷的意思,不过在此之前,我自己亦是有一事想要问你。”
“哦?”
闻言,徐景颤颤巍巍地将身子从里面往外侧了侧。
或许是因着受了刑身上疼痛,他动作很慢,但即便如此略微的动动,额上也已经是挂满了冷汗,原本蜡黄的面庞,此刻更是带着几分惨白。
可能是因着扯到了伤口,穿着的囚衣上又透出了不少鲜红的血迹。
徐景的脸在这个时候似乎是疼得有些变形了,但他却还是尽量平静地问:“不知季二公子又有何事要问我这个阶下囚?在下记得可是没有什么地方招惹你季家吧?”
“此乃我的私事,与季家无关。”
季航沉下面色,说道:“徐大人可记得,当初越省陵江书院之事?”
“什么书院?”
可能是没有想到季航会说起这个,徐景不由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哈哈,我原是以为季公子为何而来,却是怎么也想不到因着这么些个小事。”
“此时,我也不怕与你说句实话。什么书院、什么越省,我徐景这一辈子纵然不济,却还是官至礼部侍郎,哪里记得这些琐事。”
见着徐景如此说,季航少不得提醒他两句道:“当年平王跟蜀王相争,你为了构陷洛省提学梁杰林,对付副相陶明哲,直接设计洛省院试舞弊之事,坑害了当时的一众阅卷官,并下令查封三家书院。”
“当初,我陵江书院山长柳予安受洛省提学所邀,前去洛省襄助院试阅卷,对洛省科考舞弊一事全然不知情,却因着你的一纸令下,被剥夺了功名,陵江书院数百年的道统,也因着你一句话,就此查封闭馆。”
徐景听着这些,神色却是丝毫未变,最后直言道:“季公子,即便你说了这么多,在下却仍是想不起你那什么所谓的书院。”
“洛省当年的舞弊案确实乃是在下所为,至于什么书院嘛,查封了就查封了,也没甚大不了的。”
说到这里,徐景顿了顿,继续道:“我为礼部侍郎,下令查封几家书院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闻言,季航心中一闷。
为着书院之事,他跟顾云浩这些陵江学子悲愤了那般久,甚至那么努力的读书入仕,只为今后能主政礼部,重开书院,并让徐景为着当初之事受到惩罚。
他们为着此事又是痛惜又是悲愤,就是他自己,也是因着书院的事恨着徐景这么好几年。
然而,直至今日,却是才晓得,这身为罪魁祸首的徐景,居然是早已忘了当初的事情,甚至压根没把他们的气愤和痛恨放在眼里。
“时至今日,难道你竟然没有一丝悔意?”季航不死心地问道。
“悔意?哈哈……咳咳……咳……”
徐景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当时便笑了起来,却是因着身子虚,仅笑了一声便开始咳嗽:“咳咳……季公子,你好歹也是世家公子出身,怎会问如此可笑的话?”
“我徐景半生张扬,即便所做之事皆罪大恶极,也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更何论是不过查封一家小小的书院?”
闻言,季航双目一冷,不再谈及陵江书院之事,却是突然眼珠一转,问道:“即便是操控闵地粮价,吸吮数百万百姓血肉?”
听到这话,徐景亦是目色一闪:“不错。”
“徐大人,你我都晓得,徐家本乃寒门,一无钱财,二无权势。”
季航显然不在意徐景的回话,而是继续含笑说道:“即便你徐大人身为礼部侍郎,也不过是正三品官员,又哪里来的能量,得以是闵地数省巡抚都为你徐家隐瞒下如此大事。”
“想必其中并非仅仅是徐大人的作用吧?”
说到这里,季航顿了顿,声音慢了下来,甚至带着几分探究之意,说道:“徐大人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却是什么罪过都一己承担,实在是有些不公。”
徐景面上的笑意渐渐散去,随即一脸正色地看着季航。
良久,徐景方才一声叹息,说道:“季公子此次前来,到底是所为何事?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来问一问你那什么书院?”
“自然不是。”
季航蹲下身子,直视蜷缩在地上的徐景,说道:“在下前来,一则是觉得此事不公,二则嘛……却更是为了徐大人你着想。”
“何意?”徐景问道。
“徐大人可晓得,这刑部的大牢里关了多少个不为人知的死囚?又可知这些死囚畏罪自杀乃是常事,基本是无人过问?”季航的声音极为轻柔,却又似魔音一般能敲击人心。
徐景转眼一思,便开始猜季航话中之意,道:“季公子这是要威胁在下?不过却是要令季公子失望了,在下明日就将行刑,今日死跟明天死,也没什么区别。”
闻言,季航却是摇了摇头。
“非也。在下前来,并非是逼着徐大人死,而是想让大人活。”
季航眉尖一挑,说道:“虽然此地乃刑部大牢,明日监刑的为杨海生,但我季家亦是有办法用这大牢里的死囚代替大人,从而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大人救出去,保留下一条性命。”
没有想到季航来却是为了此,徐景心中一动,却又极快地反应过来,便一脸警惕地看着他道:“季公子想要在下做什么?”
不错,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
要知道刑部乃是陶明哲掌控,在陶明哲跟杨海生的眼皮子底下运作这些事情,即便是如今的季铭,也是需要费一些功夫,冒一些风险的。
更何况是季航跟他之前还横着一个陵江书院之事,绝对不会平白无故的冒这么大风险来帮他。
能让季家在这个时候还愿意掺和进此事,必然是有其目的。
见着徐景如此快便反应过来,季航满意地笑了笑。
果然不愧是徐景,即便是身处牢狱之中,却仍是这般敏锐,既然如此,那么有些话便要好说许多了。
他今日前来,确实并非是为了单纯的问一问陵江书院的事,其实乃是爷爷季铭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