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中。

随着李实的话说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段时间以来,对于杨杰在草原的所作所为,朝中颇有非议。

有些人觉得,他的举动让草原陷入内乱,为大明赢得了安宁,但是也有些人认为,杨杰擅自行动,太过冒险,稍有不慎,可能会让边境再起战事,甚至于,还有些人觉得,他挑拨脱脱不花兄弟阋墙,有失大明的仪体,总之是众说纷纭。

当然,天子的态度,一直都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杨杰是一定要保的!

这一点,从派遣杨洪领兵出京,再到为杨杰升官授勋,都可以看得出来。

但是,态度是一回事,边境如今,毕竟因杨杰而导致了各个部落上门讨要说法。

这件事情到底该如何解决,也是一个问题……

不过,对于这件事,天子也和刚刚一样,并没有让群臣商议的意思,而是沉吟片刻,直接道。

“这件事情,既然是杨杰惹出来的,那让他来处理便是,传旨给杨杰,命他即刻赶赴宣府,协助金濂妥善处理边境事宜。”

话音落下,在场顿时掀起一阵议论之声,就连最前端的一干重臣,脸上也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他们知道天子信重杨杰,但是,却没想到,天子对他如此放心。

要知道,如今宣府的各大部落,提出的首要需求,就是让大明交出杨杰。

这个时候,让杨杰去宣府,而且,还是让他协助金濂和这些部族交涉,这……真的不会当场打起来吗?

相互对视了一眼,最终,俞士悦上前道。

“陛下,如今宣府局势紧张,各部落对杨杰十分仇视,再加上他刚刚从草原而归,关于草原诸事,又不少细节需要奏禀朝廷,是否,先让杨杰回京述职,然后再另做安排?”

这话说的委婉,实际上的意思就是,杨杰出现在宣府,可能会造成不可控的后果。

所以,不如让他先回京师,等到把详细情况了解清楚,再做安排不迟。

这意思并不难懂,但是,天子却仿佛没听出来一样,摇了摇头,道。

“杨杰此次奔赴草原,的确辛苦,但是,正因宣府局势紧张,才更需要他立刻赶赴,至于述职之事,待一切事了,再回京面奏不迟。”

…………

在场的一众重臣面面相觑,都感到有些无语。

他们想先召杨杰回京,就是为了问清楚具体的情况细节,好对应做出判断和布置。

真要是等一切都结束了,还问这些有什么用?

见天子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帮老大人们一阵无奈,眼神交流了片刻,最终,王文不得不在众人的注视下,上前道。

“陛下,此次鞑靼各部齐聚宣府,便是为杨杰而来,如今若贸然让杨杰前去宣府,恐令其情绪激化,生出乱事,故而,不妨先召杨杰回京,一是为询问草原状况,二也是借此消息,看看鞑靼各部的反应,毕竟,双方没有见面,总还是有缓冲的余地,请陛下三思。”

朝堂之上,通常情况下,大家说话都是心知肚明,并不点透,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是给双方都留有余地。

但是,现如今,天子硬要装不知道,那么,也就只能把话给挑明了。

和之前都是一些御史出面不同,这次说话的,是真正有分量的重臣,而且,又是天子一向宠信的天官王文。

所以,不少人还是抱有希望的。

但是,可惜的是,即便是王文出面,天子也只是沉吟了片刻,便道。

“天官顾虑的有理,不过,朕还是那句话,这件事情,是杨杰惹出来的,那么,由他来处理,最合适不过。”

“至于诸卿所担心之事,朕倒觉得不必,宣府乃是我大明重镇,杨杰只要在宣府城内,安全总还是能保证的。”

“何况,昌平侯声镇边军,有他在宣府城中,这些虏贼轻易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是他们真的动兵进攻,以宣府如今的兵力,也不会有失。”

“所以,调回杨杰并无必要,便让他亲自去一趟宣府,将此事妥善解决之后,再回京师复命不迟。”

倒不能说,王文出面没有作用。

作为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又是天子的宠臣,他的话明显在天子这,还是有用处的。

但是,也仅仅只是让天子耐下性子来,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理由,并没有让天子改变主意。

当然,天子的这番话,对于在场的大臣们来说,其实说服力并不强。

因为就连天子刚刚也说了,这些鞑靼部落,是有可能冲动之下,举兵南侵的。

只不过,以宣府的兵力,鞑靼如今的力量,很难取胜而已。

但是问题就在于此。

对于一众大臣们来说,他们所求的,是尽可能的避免开战,因为一旦开战,局势就会变得不可控制。

虽然说,以鞑靼如今四分五裂的局势,大明应付起来并不会太困难,但是,毕竟战事一起,牵涉的是方方面面。

一旦杨杰去了宣府,那么开战的可能,就会直线上升。

这才是他们真正担心的。

于是,底下一众大臣期待的看着王文,希望这位天官大人能再劝两句,但是可惜的是,王老大人本来就是在其他几个重臣的眼神压力下,被迫站出来的。

眼下,他劝也劝了,天子也给面子说了这么多,他又不是于谦那个犟驴,傻兮兮的就知道跟天子顶嘴,自然是不再继续上前,而是默默地拱手道。

“陛下圣明。”

随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不再开口。

仅此状况,底下的一众大臣一阵无奈,心中的忧虑又多了几层。

要知道,在此之前,天子的种种举动,就很难让人不怀疑,他老人家有想要开战的想法。

如今对杨杰的安排,更是体现了这一点。

但是,问题就在于,现如今他们能用的手段,基本上都已经用尽了。

上回就有不少大臣劝谏,抬出了于谦,总算是把天子拦了下来,但是,从这些日子,天子让兵部和户部准备军械粮草的举动来看,也仅仅只是表面上熄了心思而已。

到了现在,于少保亲自出面上奏,反而被降旨警告,王文作为百官之首,试图劝谏,但是,也无功而返。

再接下来,如果真的想要阻止天子,那么,就只能死谏或者扣阙了……

可是,就算不提这么做的巨大风险,现如今,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看天子现在的意思,明显就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老人家虽然暗中做着诸多准备,但是明面上却并不表态。

既然没有表态,那么,就算是他们想要进行大规模的进谏,也无从着力。

如若放任局势发展,尤其是杨杰出面去了宣府,一旦导致双方有严重的摩擦,那不打也要打了……

这中间的关节并不难想明白,当时,最重要的是,天子对于自己的心思,似乎并没有什么要掩饰的意思,只要稍稍对近些时间发生的各种事情有政治嗅觉的人,怎么也能察觉到一些,更不要提殿中这些在朝堂上沉浮多年的大臣了。

但是,明白归明白,一时之间,他们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难不成,真的要冒这个险?

一众大臣愁眉苦脸的站在原地,苦苦思索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让人意想不到的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

“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说话之人,竟然是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张輗!

这位张同知的身份,大家都是清楚的,虽然说文不成武不就的,前半生就是个妥妥的纨绔子弟。

如果单纯从官职的角度来说,张輗在一众武臣当中,只能算是中层。

但是没奈何人家出身好,运气又好,随着张辅,张軏接连去世,新任的英国公张懋年纪又小,英国公府的大权,自然也就落入了他的手里。

作为老牌公府,英国公府在军中的人脉和影响力,自然是不容小觑的。

借着英国公府的势力,张輗在朝中,不能算是举足轻重,但是,至少也算是一号人物。

甚至于,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一点是,从当初太上皇南归,到后来的太子出阁备府,这背后,都有英国公府的影子,至于始作俑者,既然张輗是英国公府如今做主的人,自然也就归到了他的身上。

所以说,张輗本身的官职虽然不高,但是影响力却不小,但是,也正因为他的官职不高,再加上为了不当出头鸟,张輗在朝堂上,一般情况下都很少自己出面。

就算很多事情,大家都清楚和英国公府脱不了干系,但是,明面上,张輗却实实在在的,就是作壁上观,有限的几次发言,也不过是敲敲边鼓而已。

真正做主力在朝堂上出面的,要么是宁阳侯陈懋,要么是宁远侯任礼,当然,最近这段时间,成国公朱仪也出了不少风头。

可是这一回,这位张二爷竟然没有假手于人,而是亲自出面了,他到底要做什么?

难不成,是要鼓动天子出兵?

一众大臣不由皱起了眉头,要知道,从勋贵的角度来说,只要打仗,那么,他们必然会受到重用。

所以,打从张輗一站出来,不少大臣的目光当中,便带上了警惕和敌视。

然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张輗来到殿中之后,却并没有对边境之事提起只字片语,反倒是不紧不慢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本,递了上去。

随着内侍将奏本递到御案上,张輗亦随之开口道。

“启奏陛下,五军都督府掌军旅之事,为天下都司,卫所首领之衙门,亦为国之要害,然则,近年以来,军府之中弊病丛生,不少武臣贪渎庸弱,跋扈无状,欺压迫害官军,欺上瞒下,胡作非为,实为国之大患。”

“陛下自登基以来,英睿明鉴,先改京营,再固边军,以莫大之胆魄,清查天下军屯,实为武臣官军之幸也。”

“然则,军府为首领衙门,若不能革除弊病,则终为治标不治本之策也,臣受陛下信重,转调军府以来,已察得数名军府官员不法之行径,今具本上奏,请陛下命有司详加察查,以正朝堂风纪。”

这番话声音落下,朝堂之上,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文臣这边,惊讶于这位张二爷,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要整顿军府,而且,听这意思,好像是已经有目标了,这是个什么操作?

至于武臣这边,同样是一阵**,甚至于,比文臣这边的动静还大。

要知道,刚刚张輗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从他的口气当中就可以听出,他上呈给天子的那份奏疏当中,一定有所谓的‘不法行径’。

一时之间,不少平素作风不端的武臣,都不由有些心虚。

当然,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也同样在疑惑,这位张二爷,到底在发什么疯?

但是,紧接着下一刻,他们就明白了。

因为,就在张輗话音落下之后不久,紧随其后,成国公朱仪便上前奏道。

“陛下,军府积弊由来已久,如张同知所说,军府掌军旅之事,若不能运转得力,则无论京营,边军,乃至各地卫所官军,皆受其害,如今边境动**不安,军府如此,何以应对边境风险?”

“故此,臣以为,应当即刻命兵部协同五军都督府,共同对军府官员进行察查,若有渎职庸弱之辈,应当即刻转调降斥,如此,方可保各地官军协调得当,以应对边境诸事。”

如今,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的关系,几乎是人尽皆知,先有张輗上奏,紧接着朱仪便出面附和,要说他们之前没有商量过,鬼都不信。

当然,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从刚刚的朱仪的话当中,不少心思灵敏的大臣,都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要知道,虽然朱仪刚刚说,整顿军府,是为了应对边境风险,但是,只要稍稍一想就可以明白,军府可能固然积弊丛生,但是,远远不到难以运转的程度。

所以,如果真的是为了应对当下的边境局势,那么,最好的选择,是维持军府的现状。

而一旦现在要整顿军府的话,那么就算速度再快,也势必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过渡期,这还不提新提拔上来的军府官员熟悉政务的时间。

这么一折腾,就算天子再想开战,也必须要顾及到朝中的局面了。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一帮大臣也感到十分意外。

照这么说,张輗和朱仪此举,竟然是在阻止天子动兵?

可是,他们这么做,到底图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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