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卷动空中的旗帜翻飞,更让营帐前的气氛降至了冰点。
杨俊是被搞糊涂了,但是,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看着脸色铁青,明显已经起了怒意的孛都,杨俊默默的上前一步,将杨杰护在身后,以防对方暴起伤人。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杨杰却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不必如此,正当杨俊感到疑惑的时候,杨杰却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孛都,开口道。
“我想做什么,阁下马上就知道了……”
说着话,他的目光远眺,向着营门外望去。
孛都见状,皱着眉头,同样转头望了过去,当然,同样有此反应的,还有杨俊等人。
于是,他们便瞧见,在辽阔寂寥的草原上,又是一队骑兵疾驰而来,隔着远远的,一道黑色旌旗在风中招展,人数粗略看过来,也有上千人。
待得那队伍近了些,可以勉强辨认出那旗帜上的图案,孛都的脸色顿时一变,忍不住惊呼出声。
“太师?”
杨俊此刻也辨认了出来,那道旗帜,正是也先的亲卫独有的旗帜,这道旗帜出现,说明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也先本人!
这个时候,孛都猛地转头过来,死死的瞪着杨杰,道。
“杨杰,你到底什么意思?”
然而,杨杰却只是耸了耸肩,双手十指交叉,随意叠放在身前,他并没有回答孛都的问题,而是笑着道。
“阁下就打算,用这副表情,见你们太师吗?”
这片平原,显然是也先特意挑选的,十分适合骑兵疾驰,如此一来,一旦杨杰逃跑,那么,也方便追击。
所以,从看清远处的旌旗到骑兵来到营门前,时间非常短。
原本,孛都来的时候,声势已经足够浩大了,但是,等到这支骑兵到来,杨俊等人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威风堂堂。
隔着远远的,他们依稀能够看到,队伍最前之人,穿着厚重的蒙古贵族服饰,身上装金饰玉,随便拿出一件来都价值不菲,左边袖子空空****,显然是也先无疑。
队伍隔着大约百步的距离,停在营门外,也先翻身下马,紧接着,原本留在营门外的,孛都带来的五百骑兵,纷纷单膝跪地,抚胸为礼,同时,自觉的退后,让开一道宽阔的过道,直通营门。
也先显然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带着几个随从,径直向前,大步来到营门外。
随着他越走越近,看守营门的兵士,亦是同样跪地抚胸,恭敬之至。
也先一步步往前走,所到之处,在场之人无论是谁,什么身份,在做什么,都会立刻放下手中之事,恭敬行礼。
不多时,待也先行至杨杰等人的面前,整个营地当中,几乎所有的瓦剌兵,再无一人站立。
“见过太师!”
事到如今,孛都心中就算有再多的愤怒,也不敢显露出来,
看着也先来到面前,孛都的脸色早已经恢复了平静,同样单膝跪地,抚胸为礼。
与之相对的,则是杨杰等人,看着在场所有人都跪地抚胸,杨杰却只是拱手为礼,道。
“许久不见,太师风采依旧!”
至于杨俊和其他的一众部将,则是干脆没有任何反应,仍旧紧紧的按着腰间的长刀,时刻警惕着。
“四公子看着也一如往常,如此看来,我草原风物,也并不比大明逊色吧?”
和杨俊预想当中的不同,也先对待杨杰的态度,不仅没有任何敌意,反而显得十分爽朗和气。
杨杰笑了笑,道。
“草原辽阔,风景优美,自是有独到之处,大明物产丰富,和草原相比,只能说是各擅胜场,倒谈不上谁比谁逊色之说。”
“只不过,人皆有故土之情,草原虽好,但是在下终归是大明之人,离开大明多时,思乡之情甚浓,何况,家兄已至,家父亦为在下劳图奔波,重回宣府,皆是为催促在下尽快归家。”
“所以,只能多谢太师这段时间的款待了。”
杨俊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莫名的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一边是一干瓦剌兵和孛都,都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在场除了也先和自己的随从,几乎没有站立之人。
另一边,是自己等人,站在营帐外,竟然在客气的和也先寒暄,这副场面,怎么看怎么有些魔幻。
但是,无论是也先,还是杨杰,显然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听了这番话,也先轻轻点了点头,道。
“是啊,故土难离,人之常情,四公子既然执意要走,那我倒是也不好强留,待得四公子回去之后,还请代我向大皇帝陛下,太上皇陛下还有杨王问好。”
杨杰又拱了拱手,道。
“一定!”
于是,也先后撤一步,将通向营门处的道路让开,同时,伸手指了指营门外的骑兵,道。
“草原近来各部交战,动**不堪,四公子身体不好,我此次过来,带了马车一辆,骑兵五百,护送四公子离开,还望四公子不要推辞。”
这话一出,杨俊顿时有些发愣。
他没想到,也先竟然这么爽快就放他们离开。
不过,杨杰显然并没有感到意外,而是拱手道。
“太师一片盛情,在下岂是不知好歹之人,今日辞别太师,此后山高水长,恐无再见之日,太师保重!”
说罢,杨杰轻轻拍了拍杨俊的肩膀,道。
“二哥,走吧……”
感受到肩膀上的力道,杨俊才反应过来,惊疑不定的看了杨杰一眼,却见后者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于是,杨俊长长的吐了口气,轻轻一挥手,身后的所有人从围着营帐的防御阵势,变成了两队,列在他们的身后。
“太师,告辞!”
杨俊拱手行了个军礼,说罢,带着人便向前行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厉喝。
“站住!”
听到这道声音,杨俊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但是,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他的手便被杨杰轻轻按住,疑惑的看了杨杰一眼,后者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让他静观其变。
杨俊犹豫了一下,但是到最后,还是将手缓缓松开,不过,就在这个时候。
晴空之下,却突然传来“啪”的一声鞭响。
杨俊立刻抬头望去,却见原本和颜悦色的也先,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条软鞭。
鞭上有血,而且是鲜血!
目光下移,杨俊惊讶的看到,原本跪在地上的孛都,脸上已然多了一道血痕。
鲜血滴落在沙土当中,看的杨俊触目惊心。
这道血痕,自太阳穴处向下延伸,一直到嘴角处,只差分毫,孛都的右眼,便保不住了。
应该说,杨俊和也先也打过一些交道,战场上的,战场下的都有,但是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所谓残暴狡诈,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要知道,孛都可是也先的亲弟弟,但是,就因为多说了一句话,便被如此抽打。
而且,即便是如此伤势,在场却无一人敢动,就连孛都自己,明显已经疼痛难忍,但却还是维持着跪地抚胸的姿态。
再看也先,他的脸色却一如常态,单手一摇,将软鞭收起,随手扔给身旁的随从,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孛都,道。
“我亲爱的弟弟,近些日子,你似乎有些放肆了……”
口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关怀,但是,看着孛都脸上不断滴落的鲜血,杨俊却莫名的感到一阵后背发凉。
“太师恕罪。”
或许是因为疼痛,孛都的声音都在颤抖。
但是,他依旧努力的维持着冷静,道。
“但是,杨杰答应的圣旨,还没有拿出来,您不能就这么放他们走啊!”
这番话一出,顿时让杨俊心中一紧,看了一眼杨杰,却见后者也正好向他投来目光,其中意思,却仍然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于是,杨俊只得按下心中的躁意,继续按兵不动。
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也依旧出乎杨俊的预料。
原本他以为,接下来也先会顺势质问他们,索要圣旨,但是,事实却是,也先并没有将目光投向他们,相反的,他目光闪动,虽然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杨俊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位瓦剌太师,已经动怒了。
也先静静的望着孛都,片刻之后,他缓步上前,微微俯身,右手慢慢的搭在孛都的肩膀上。
随后,右手上移,轻轻的捏住了孛都的脖颈,大拇指正正好好的搁在孛都的喉结下方,声音平静到,让杨俊觉得可怕。
“我的弟弟,你刚刚,是在质疑哥哥的决定吗?”
鲜血仍旧在一滴滴的往下滑落,随着孛都的面颊,滑到也先的手上。
随着这句话说完,杨俊明显能够感觉到,也先按在孛都气管上的大拇指在微微用力,以致于孛都的整张脸,都被憋得通红。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旧右手抚胸,丝毫不敢乱动,只是艰难的抬头,望着也先,勉强挤出几个字。
“太师……饶命……”
这副场面,作为旁观者的杨俊,本应该感到高兴,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异常的沉重。
就在这个时候,让杨俊更加意外的是,杨杰说话了。
“太师和伯都王乃是亲兄弟,何必因这么一点小事,如此动怒呢?”
这句话说完,杨俊顿时大惊失色。
从刚刚的反应来看,外界传言也先残暴不堪,绝非虚言,孛都身为他的亲弟弟,不过是多嘴说了一句站住,就被也先如此对待。
可现在,杨杰竟然说他小题大做,这岂不更令他生怒?
要知道,从刚刚发生的一切来看,也先对于在场的所有兵士,有着绝对的控制权。
这营地本身的人马,加上孛都带来的骑兵,以及也先自己带来的卫队,全部加起来,足有两千人往上,看样子,有一大半都是也先的本部精锐。
一旦惹怒了也先,对他们也痛下杀手,凭他们如今的五十多人,怕是连半炷香都既坚持不了。
但是,意外的是,也先竟然真的松手了。
看着跪在地上,喘着粗气的孛都,杨俊的脑子已经彻底乱了。
这个时候,也先转过身来,面容却依旧和气,道。
“四公子,兄弟和兄弟之间,有不同的相处办法,不是吗?”
说这番话时,也先的表情和初到时并无区别,但是,无论是谁,这个时候,在看到也先的这副表情,情绪和最初时,却必然是截然不同。
杨杰拱了拱手,道。
“太师容禀,在下并无干预瓦剌之事的意思,只是,在下和伯都王阁下相识一场,如今既然要离开,总还是有几句离别的话要说一说,太师仁慈,总不会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在下吧?”
闻听此言,也先的脸色变得有些玩味,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后撤两步,回到原来的位置,对着孛都道。
“起来吧。”
随后,他转过身,伸手一招,道。
“四公子说的在理,请便!”
杨杰微微躬身低头,以表谢意,随后,他便迈步上前,在杨俊略显担忧的目光当中,独自走到了孛都的面前。
此刻,孛都已然起身,但是,依旧没有人上前替他包扎,他自己也没有动,任由鲜血从脸上滑落,将胸前染得血红。
杨杰站在他的面前,脸色平静,开口道。
“刚刚,阁下问我,到底想做什么?”
“其实很简单,事到如今,我只想活着回到大明!”
孛都冷冷的看着杨杰,口气也压抑之极,道。
“交出圣旨,自会放你离开!”
“是吗?”
杨杰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道。
“阁下难道不是打算,在拿到圣旨之后,就找个无人之处,将我兄弟二人一杀了之?”
看着孛都渐渐变得铁青的脸色,杨杰转头瞥了一眼营外的骑兵,继续问道。
“又或者,阁下带来的骑兵,和太师带来的一样,是为了护送在下返回大明?”
孛都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的盯着杨杰。
见此状况,杨杰脸上的笑意微收,认真的开口道。
“伯都王阁下,其实,当初你将我带到太师面前时,便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
“我们都是聪明人,所以,不过是看谁的手段更加高明而已,上了赌桌,就会有输有赢,揭开骰盅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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