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王翺看似是三言两语就破了局。

但是实际上,哪有那么简单。

朱鉴突然出手弹劾他在内阁擅权,欺压阁臣,而王翺一直将目光都盯在江渊的身上,对此没有任何的准备,仓促应对,想要不付出代价,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其实,只要仔细去听王翺在朝堂上的辩驳之言,很容易就能够发现,王翺其实压根没有辩驳,而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通过放弃一部分利益,来求得最快速度的平定乱局。

朱鉴弹劾王翺的罪名有三。

其一,以分票权打压拉拢阁臣,营造势力。

其二,以阁议变相裹挟诸阁臣,将原本分散的票拟权集中在首辅身上。

其三,排除异己,不断和其他阁臣发生冲突。

这几点弹劾,虽然算不上铁证如山,但是,硬要攀扯,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王翺毕竟也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知道快刀斩乱麻的道理。

那种情况之下,越耽误时间,变数就会越多。

这一点,陈循自己也是很清楚的,到了他们这样的地步,看似朝堂重臣,权势逼人。

但是实际上,却更需要小心谨慎,提高警惕。

内阁首辅,如今虽然尚比七卿稍逊,但是,已然不遑多让。

所以对于王翺来说,暗中窥伺,希望他倒台的人,绝对不止朱鉴一个,朝堂上势力盘根错节,复杂之极。

但是无论如何,只有变动,才有机会。

因此,他们这等地位的人,需要保持自己在朝堂上,完全与地位匹配的威势和话语权。

简而言之,就是要让暗中窥伺的人心存敬畏,让图谋算计的人,知道真的动起手来,会反伤己身。

只有如此,才能震慑宵小之辈。

而一旦他们在某次政治斗争中展露出颓势,那么很容易就会形成墙倒众人推的局面。

哪怕原本是和他们无冤无仇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者能够分一杯羹,也会跟在后头摇旗呐喊。

但是,对于当时的王翺来说,他对于朱鉴的弹劾并无准备,所以,想要给予精准且沉重的回击非常困难。

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最快的速度平息风波,既然损失已经不可避免,那么,就用最小的损失来解决。

只要不伤及自己的基本盘,让渡部分利益以解决暂时的困境,是最好的办法。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因此,对于朱鉴的弹劾,王翺并没有正面予以回应,而是逐条剖析,直接提出解决办法。

对方说他分票不公,那他就干脆轮流将不同政务分门别类,按时间轮值。

对方说他以阁议裹挟阁臣,那他就表明态度,说之后的阁议,会将每个阁臣的意见列附在后,以供天子参考。

这两条回应,看似是波澜不惊,但是实际上,却让出了不少的利益。

陈循自己就是内阁出来的,所以他很清楚,首辅在内阁中,之所以地位超然,原因就在于手掌分票权。

通过分票权,首辅可以调整其他阁臣负责票拟的政务内容,若是没有了这项权力,那么首辅便算是有名无实了。

至于阁议,朱鉴说的倒是不错,王翺是空降进入的内阁,所以在朝中并无深厚根基,阁议之举,就是为了加强他在内阁的权威,使内阁意见统一,然后由他这个首辅在朝堂上代为发声。

可是,王翺如今做出表态,阁议上所有阁臣的意见都会被附在后头,而不是形成统一的意见,那么阁议实际上,也就名存实亡了。

所以实际上,王翺看

似保住了自己首辅的位置,但是所付出的代价,也是十分巨大的。

他这么一表态,再加上放弃了兼管翰林院的差事,几乎便等同于退回到了刚刚进入内阁时所面临的局面。

外无臂助,内无实权,除了空有首辅之名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所以徐有贞才说,陈循这是在耍赖皮。

内阁近来势大,逐渐有侵夺六部权柄的势头,虽然说现在还不明显,但是,那是因为天子勤政。

早朝,常朝,大朝,经筵,虽然说天子调整了上朝的间隔,但是,除了龙体不豫和极少数特殊情况之外,天子几乎每一次都没有废弛过。

正因如此,内阁的票拟权,才并没有对六部的事权形成太大的威胁,但是,六部的大臣们,哪个不是人精。

现在没有发生,不代表以后不会发生。

内阁的票拟权,某种程度上是在代行君权,对于朝廷来说,内阁的存在可以在动**时期暂时的填补真空,但是,对于六部这样的实权部门来说,内阁权重,却绝非是什么好事。

所以事实上,朝中的诸多大臣,其实都在有意无意的打压着内阁。

似是王文,于谦这样的天子亲信,很多时候的重要奏本,压根就不会送到内阁,而是会直接进宫面见天子。

其他不便随时进宫的,若遇紧要之事,也会先在早朝上探一探天子的口风,然后再拟定奏本,尽量减少内阁在其中能够起到的作用。

更不要提,有些时候,一些大臣会递给天子不经过任何衙门的密奏。

最典型的,就如前段时间,钦天监关于大灾的奏疏,以及近段时间,朝中风闻的,礼部上呈给天子关于整顿宗务的奏疏,都是以密奏的形式上呈的。

当然,这些密奏既然没有经过早朝,或者是其他的衙门,自然也很难拿到朝会上来讨论商议。

不过,也总归是绕开内阁的一条途径。

事实上,这也是陈循这次出手针对王翺的原因之一,虽然说事先没有相互通过气。

但是,六部之间早有默契,此次陈循出手打压王翺,事实上,是在打压内阁,从这一点上来说,是符合六部的利益的。

所以,朝议之上,天子没有表态之前,所有的七卿大臣,没有一个出面替王翺说话的。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站到越高位,便对朝局看的越透彻,事实上,不仅是六部,陈循隐约感觉到,天子对于内阁的态度,也十分矛盾。

内阁的票拟权,是天子给的,尚书的加衔,也是天子给的,按理来说,天子理当是重用内阁的。

但是,种种迹象却表明,天子并不怎么亲近内阁。

原本陈循以为,这是因为内阁传统,只让清流晋身,天子不喜清流务虚不务实,所以才连带着不亲近内阁。

可随着陈循,高谷陆续离开内阁,王翺空降成为首辅,如今的内阁五个阁臣,清流出身的就只有江渊一个,甚至于,就连江渊也有部院流转的经历。

但即便如此,内阁的处境,却依旧没有太大的改变。

所以陈循便猜测,天子在对待内阁的态度上,也有些踌躇不定。

事实上,这次朝会,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朱鉴对王翺的弹劾,对于王翺来说或许是措手不及,但是,对于天子来说,要应付却轻轻松松。

内阁的权力几乎全部来自于天子,内阁首辅是否擅权,还不是取决于天子的一句话?

天子若是有意,甚至可以借此机会进一步加强首辅的权威,将阁议,分票权等作为制度确定下来。

但是,天子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看着王翺就被迫放弃部分

权柄以换取风波的尽快平息。

可是,要说天子真的下了决心要打压内阁,也不尽然,否则王翺想要全身而退,也并不容易。

这种处置,其实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天子内心的矛盾。

所以陈循针对王翺,看似鲁莽,但是实际上,还是经过了缜密的思虑的。

削弱内阁的权势,对于六部来说,都是好事,对于天子来说,也是默许的。

而削弱首辅的权势,对于内阁中人来说,也亦是好事。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朱鉴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不过,面对这样的态度,徐有贞的面容却有些苦涩,道。

「可是陈师,朱阁老毕竟是为了清流一脉,才去弹劾首辅大人的,虽然说,首辅大人让步,内阁诸臣都有好处,但是,得利的是您和内阁其他大臣,但是,被记恨的却是朱阁老一人,这……这您叫我怎么给朱阁老交代啊!」

陈循轻轻哼了一声,抬头望着徐有贞,道。

「这才是你来的目的吧?」

当初,在朱鉴和陈循之间牵线搭桥的,就是徐有贞。

理所当然,现在事情没有办成,如果朱鉴要发火,肯定也是冲着徐有贞来的。

见此状况,徐有贞拱手一揖,道。

「请陈师救我!」

看着眼前深深长揖的学生,陈循叹了口气,道。

「元玉啊,你已入东宫,好生辅佐太子殿下便是,何必非要趟这趟浑水呢?」

「你是老夫的学生,只要行得正,坐得端,若有人刻意针对你,老夫自然会保你平安,可你……」

朝局之事,有很多并不适合挑明,但是,对于陈循来说,他的确不希望徐有贞误入歧途。

只可惜……

徐有贞依旧保持长揖的姿态,并未起身。

于是,陈循也只得摇了摇头。

他早该知道,徐有贞和杜宁终究不同,这个人,主见太强。

既然如此……

收敛了面容,陈循开口道。

「你的难处,老夫知道,不过,宗谧出京一事,已成定局,翰林院也已经有了去处,所以,这两件事,朱阁老是不要想了。」

闻听此言,徐有贞直起身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是,却很快被陈循打断,道。

「老夫知道你想说翰林院的事,但是,这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仪铭是郕王府旧臣,眼下的局面,唯有他来接任翰林学士,天子才能放心,老夫不过顺水推舟而已,何况,你真以为,宗谧的这个右都御史,天子是白白给出的吗?」

于是,徐有贞只得咽下了话头。

他很清楚,陈循这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让他转达给朱鉴的。

说白了,翰林院是陈循送给天子的礼物,仪铭虽是郕王府旧臣,但是毕竟资历尚浅,想要镇住那些心高气傲的翰林,必要有人在背后撑腰,才好做事。

既然杜宁不能掌管翰林院,那么,接纳天子的潜邸旧臣成为翰林学士,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陈循,甚至是整个清流一脉的诚意。

而这份礼物,显然天子是十分满意的,所以,杜宁才能超擢获得右都御史的加衔。

心中再次感叹了一番陈循对杜宁的偏爱,徐有贞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既然是这个理由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仪铭是陈循为清流一脉的前途所准备的退路。

所以在这一点上,陈循是不可能让步的,这并非徐有贞能够改变的事,即便是如实转述,朱鉴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苛责他的。

当然,挨骂是肯定免不了的

,而且,就算不提翰林院,可若是丝毫补偿都没有,在朱鉴面前,他还是不好交代啊……

看着徐有贞愁眉不展的样子,陈循继续开口道。

「不过,杜宁虽然不行,但是,不代表其他人也不行!」

「詹事府,总归是要建起来的,如今太子殿下既已出阁,那么,太子府属官,总不好一直耽搁下去。」

「待过了明日,老夫亲自去跟俞次辅商议此事便是。」

「多谢陈师!」

总算是得了满意的答复,徐有贞顿时眼前一亮,深深一礼。

「去吧,好自为之……」

然而,面对徐有贞这样的表现,陈循却显得有些疲惫,轻轻揉了揉眼眶,随即便抬手示意他退下。

见状,徐有贞脚步顿了顿,但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再行一礼,便转身离开了陈府。

不过,他没有看到的是,就在他离开后,陈循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复杂,似乎隐隐约约当中,又透着一丝疑惑。

出了陈府,徐有贞没有过多停留,转身便去了朱鉴的府邸。

这一夜,京城当中许多府邸都灯火通明,朱府自然也不例外,徐有贞到朱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是,仍然有管家早早的侯在门外,将他迎了进去。

原本,徐有贞只觉得是朱鉴急切知道他和陈循谈话的结果。

可是,等他进了大门,跟着管家被迎入花厅的时候,才发现,除了朱鉴之外,花厅当中还多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