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大堂,胡老大人用完了早膳,在府中小憩了一会,然后才乘着轿子,慢慢悠悠的到了衙门。
如今,会试,春猎,东宫出阁这几件大事都已经办完了,短期之内,礼部不会有什么重大的事务要办,日常的政务,无非就是祭祀这个神,那个神的,然后就是日常官员的官印核发,总之,都是些惯熟的事务。
在大堂坐下,看着勤奋的王侍郎刚刚递上来的公文,胡老大人翻都没翻,掏出自己心爱的小茶壶,又拿出天子刚刚赏他的贡茶,转眼之间,就在案上摆好了一整套的茶具。
见此状况,一旁的小吏连忙上前,将桌子上的公文收好,免得被茶水溅湿,这番动作,熟练的很。
一边收,这两个小吏还一边在心里埋怨,大宗伯的习惯谁人不知,备上这些公文,还不如早早的把山泉水给他老人家准备好,可偏就侍郎大人不信邪,每天都要先送公文。
看看,有啥用?
胡濙明显在茶道上颇有造诣,一番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偌大的礼部大堂中,顿时茶香四溢。
看得出来,今天尚书大人心情不错,甚至于,在斟出第一壶茶的时候,他老人家还笑眯眯的赏了他们一人一杯。
这可是贡茶啊……
两个小吏受宠若惊,连连拜谢,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在心里腹诽老大人偷懒了。
眼瞧着老尚书端起自己的小茶壶,两个小吏贴心的从一旁的案头翻出最新的话本和尚书大人的叆叇,递了上去。
应该说,这半个多月以来,尚书大人的心情好像都不错,两个小吏回味着刚刚的茶香,不由轻轻砸了咂嘴……没啥味,但是那可是贡茶啊,皇帝老爷才能喝的,咱以后也是跟皇帝老爷喝过一样茶的人了。
两个小吏侍奉在旁,心里美滋滋的,就在这个时候,外间忽然一阵闹腾,看门的小吏急急进来禀报,道。
“大宗伯,兵部于尚书前来,说有事要见您!”
“嗯?”
胡濙抬起头,沉浸在话本中的脑子似乎颇是费劲才回过神来,低声嘀咕道。
“他怎么来了……”
这个于谦,回回来见他就没好事,实话实说,给这么一头倔驴当人生导师,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不过,人都已经来了,也不能拒之门外。
于是,默默的摘下自己的水晶叆叇,将手里的话本往前一推,一旁的两个小吏立刻会意,赶忙上前,将案上的茶具和话本收好,放进柜子里,然后又将王侍郎一大早送上来的公文好好摆上去。
准备停当之后,胡濙方对着底下的小吏道。
“请于少保进来吧。”
于是,当于谦走进礼部大堂的时候,他见到的,就是一个带着叆叇,勤奋处理公文的大宗伯。
胡老大人鼻子上架着叆叇,眉头微皱,似乎看清楚公文上的那些小字,让他颇为费力。
还是一旁的小吏提醒道。
“大人,于尚书到了……”
胡老大人这才如梦方醒,抬起头看着风尘仆仆的于谦,连忙起身相迎,拱手道。
“于少保到礼部来,老夫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失礼,不过,今日礼部的公务也确实颇有些繁多,还请少保海涵!”
既然是在礼部衙门,那么,自然不能摆什么前辈的架子,而要论官场的称呼。
于谦扫了一眼案上的公文,他又不是什么刚进官场的新手,这公文摆的整整齐齐的,也就最上头的公文翻了两页,而且,还一笔批注都没有,明显就是刚刚才开始看。
何况,胡大宗伯日常在礼部衙门是个什么样子,又不是什么秘密,他焉能不知。
摆出这副样子,怕是这位老大人在委婉的提醒他……有事说事,没事不要打扰他老人家摸鱼!
心中一阵无奈,于谦拱手开口,道。
“贸然前来,搅扰大宗伯了,于某刚刚从宫里出来,有些事情涉及礼部,所以需要和大宗伯商议一下。”
“是这样啊……”
胡濙脸上的笑意微收,看得出来,是认真了不少,道。
“既然如此,于少保请坐。”
于是,二人各自落座之后,于谦便将自己刚刚在宫中的奏对情况说了一遍。
“……大宗伯,陛下召伊王及洛阳王进京聆训,一是为了管教宗室,二也是为了解洛阳清丈田土的难处。”
“这固然是个好法子,可是,于某担心的是,仅靠宗人府,只怕难以管教伊王父子,襄王爷虽然如今执掌宗人府,可毕竟是晚辈,伊王又向来跋扈,即便是到了京城有所收敛,但是,光靠宗人府,恐怕还是不行。”
“此事若不能妥善解决,给伊王父子一个教训的话,此后朝廷整饬军屯只怕会遇到更大的阻力……”
知道眼前之人是个老狐狸,所以,于谦倒是也没什么遮掩的,直接了当的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此次伊王闹事,陛下可以召其进京,可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清丈之事,必然会引起诸多宗室的不满,陛下总不可能,次次都将藩王宗室召入京中训斥。”
“再者说了,陛下仁德,想要小惩大诫,但是如今宗室跋扈,若伊王之事难以妥善处置,即便洛阳清丈得以推行,待他们父子二人回去之后,只怕又故态复萌,强夺军田。”
“宗室之事,向来是礼部和宗人府共管,所以于某这才过来,想和大宗伯商议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听完了这番话,胡濙果然皱起了眉头。
藩王之事,的确和礼部脱不开关系,虽然说,如今天子重设的宗人府,但是,藩王的请封,请婚等事,都还是由礼部负责,所以,要说一推二五六,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只不过……
“于少保刚刚说,沈尚书和你一同前去,他就没有对此事提出异议?”
让于谦没有想到的是,胡濙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沈翼?
他有异议个什么劲儿啊?
迟疑了片刻,于谦还是问道。
“大宗伯此言何意?”
见此状况,胡濙也愣了愣,不过旋即,他的脸上便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不管于谦疑惑的神色,他对着身旁的小吏招了招手,吩咐道。
“去工部和户部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这下,于谦更迷惑了。
这关工部什么事?
有心想要开口发问,不过刚一开口,就被胡濙抬手制止了,只见他老人家一脸神秘,道。
“于少保莫急,待会你就知道了!”
这一句话,一下子将于谦心里的一肚子问题,都噎了回去。
于是,他们就这么在旁等着。
有于谦在场,胡大宗伯的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吩咐人给于谦上了点心,然后自己转回公案后,总算是开始处理起了公文。
也就是半柱香的工夫,外间小吏便已经回来了,看着眼前已经处理完的好几份公文,侍奉在旁的小吏衷心的觉得,要是王侍郎在场,一定巴不得于尚书天天到礼部来。
这才多大一会,自家尚书大人的工作量,就完成了正常上午的一大半……
眼瞧着前去打探消息的小吏回来,于谦搁下手里的茶,眼神也变得好奇起来。
他刚刚仔细的思索了一大圈,但是,怎么也没想明白,有什么事是他这个在场的人不知道,而胡濙这个旁观者反而会一听就明白的。
“大宗伯,户部和工部刚刚得了旨意,说是陛下要在京中新起一座王府。”
底下小吏倒也干脆,直接就将打探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不过,他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瞬间让于谦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你说什么?”
感受到这位少保大人不怒自威的气势,一旁的小吏不由有些战战兢兢的,没敢说话。
这个时候,胡濙刚好处理完手里的公文,轻轻的搁下笔,摆了摆手,示意那小吏退下,方才转向于谦,含笑望着他,道。
“于少保不是担心,单是召入京中聆训,难以震慑伊王吗?”
“这就是答案了!”
于谦到底也是久经官场之辈,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胡濙话里的意思。
对于伊王这样的人,什么样的惩罚才是最重的?
答案是,什么惩罚都不重!
作为宗室藩王,在洛阳经营了这么多年,朝廷对他几乎是什么法子都用过了,降旨斥责,禁足,降俸,甚至是从上到下将王府的官员换上个遍,都没有用。
对于伊王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藩王来说,他能干出的事,都不能称之为人事儿。
禁了他的足,就自己在府中带着一帮人披发裸舞。
降了他的俸,就自己跑出去强抢民田。
把王府官换了,他能让自己的家奴把敢跟他呛声的王府官全都关起来。
一句话,朝廷的旨意送到他手里,根本就毫不在乎,有皇明祖训在,没有谋逆这样的大罪过,又不可能削爵圈禁,面对这样一个混不吝,朝廷怎一个愁字了得。
那么,真的就没有法子对付他了吗?
当然是有的!
于谦的法子就是一个,以他的身份,到了洛阳,必然是代表朝廷的钦差,这样的朝廷重臣亲自到了洛阳,如果说还是出现了袭击钦差这样的事情,即便伊王是藩王,也难以安然脱身。
更重要的是,于谦既然要去,自然会向天子讨要调兵的权限,伊王要是敢带人暴力对抗,于谦反手就能把他手里的人全抓了。
到时候,一个孤家寡人,想闹腾也闹腾不起来。
但是,如此一来,闹出的动静可就大了。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办法,就是……
“陛下想要把伊王留在京城?”
于谦眉头微皱,总算是明白了过来。
在武英殿中,天子的确是提过,要让伊王和洛阳王到京城留一段时间,但是,当时于谦只觉得,那是权宜之计。
只是先将他们二人留在京城当中,让他们没有办法阻拦清丈田亩,待得一切事毕,自然便会将他们二人撵回藩地。
毕竟,大明到如今为止,还没有已经就藩的藩王,长久京城的。
不对,也不是没有,之前的岷王,还有襄王,都是在京城久居的,不过,那是因为他们在宗人府任职。
可是以伊王的德性,别说是让他进宗人府任职了,不让他进宗人府挨打都算是宽宥了。
所以,于谦压根没往那处去想。
但是,现在看来,天子好像真的有这个意思。
不然的话,就算是要将伊王父子拘在京中一段时日,可偌大的十王府,怎么也够用了。
可是,如此兴师动众的要在京城中兴建一座新的王府,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不像是要让伊王父子暂居的样子。
“也未必就真的是要将伊王父子一直留在京中……”
看着于谦诧异的样子,胡濙抿了口茶,淡淡的道。
稍停了一下,他又侧了侧身,对着身旁刚刚走进来的小吏问道。
“户部可还有新的消息传来?”
因着刚刚胡濙遣人去打探工部和户部的消息,所以,这两处都还留了人,此刻胡濙再问,那个刚刚去拿消息回来的小吏,立刻便禀报道。
“回大宗伯,据说,刚刚接了旨意之后,户部沈尚书……急匆匆的便又进宫了!”
闻听此言,胡濙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看着于谦道。
“瞧见没,沈尚书坐不住了!”
一座王府的兴建,对于工部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原本还有匠户不足的困难,但是,如今经过匠户改制之后,只要户部肯出银子,自然就能招得来人。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么一来,户部可就惨了,一座合乎规制的王府,要建下来,要花的银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也怪不得沈翼坐不住,急匆匆的就进宫去了。
当然,户部怎么样,于尚书是不在意的,他关注的是……
“大宗伯的意思是,这王府建不起来?”
想也知道,沈翼那个貔貅,肯定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花钱。
不过,胡濙却摇了摇头,道。
“建不建得起来,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想建,就可以建的起来,伊王跋扈,无非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可要是将他关在京师里头,他还敢这么做吗?”
“于少保,你想要威慑,这个威慑,你可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