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胡濙这个礼部尚书,在六部七卿当中,算是最没有存在感的。

他既不像吏部的王文一样强势,也不像户部的沈翼一样无赖,没有于谦,陈镒那股令人望而却步的凛然之意,也不像陈循一样清流门生遍布朝野。

咦,好像漏了什么……算了,反正不重要,继续……

总之,这位大宗伯,虽然资历深厚,各种荣衔加身,但是在朝堂上出的风头远不及其他人。

就连礼部本身的一些事务,平素他老人家也不大管,基本上全都交付给两个侍郎打理。

上朝的时候,他多数时候眯着眼睛,似醒非醒的,见了人也都笑呵呵的,像一个仁慈宽厚的长者,远像于一个高不可攀的老大人。

所以,他老人家这次的反应,也的确让朝堂众臣感觉到有些意外。

但是,紧接着,他们就明白,什么叫做五朝老臣的威望了!

胡濙的话音落下,头一个站出来的,就是内阁的王翺,这位从头到尾都沉默无声的首辅大人,迈步来到殿中,道。

“陛下,臣以为胡尚书所言有理,李侍郎自宣德八年登进士第,授官吏部主事,历考功司、文选司郎中,后因土木之役后,朝廷急缺官员,骤而拔擢为三品侍郎,实则缺乏躬理庶务经历。”

“如今社稷安稳,朝廷人才济济,正是让李侍郎出京积累经验之时,今广西右布政使一职仍旧空置,臣举荐李侍郎出京任职,前往广西抚政安民。”

李贤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他是怎么得罪这位首辅大人了,一开口就要把他给支到广西去?

大明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出了名的荒凉贫瘠的三个,就是广西布政使司,贵州布政使司和云南布政使司。

凡是去这三个地方的,就没有不掉一层皮的。

涉及到人事问题,绕不开的,肯定就是吏部。

于是,群臣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到了天官王文的身上。

王老大人此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看着话说的冠冕堂皇的某首辅,心里啐了一声。

呸,老东西,别以为他不知道,内阁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好东西,一个个的,逮着个机会,就想跟吏部争权。

李贤是该外放,可要外放去哪,轮得着你一个内阁大臣来说?

同样沉着一张脸,大步来到殿中,王文道。

“铨选自有规矩,礼部侍郎为正三品官职,广西布政使却是从二品官职,李贤既然是因不称职而调任,岂有擢升品级之理?”

“今贵州苗乱方平,正需大臣前往安民,故吏部之意,可调李贤为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

王文的话语一如往常,词锋犀利,就差没说你们内阁太不专业,还是别掺和这档子事了。

但是……

到底是谁不专业啊天官大人?!

大明的官职什么时候开始只看品级了?

事实上,如果换一个对大明官制并不了解的人,一定觉得,王翺是在维护李贤,王文是在打压李贤。

但是事实上,恰恰相反!

承宣布政使司,虽然名义上是一省的最高理政机构,但是,自从宣德以后,各布政使司的权力就大大下降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各省开始设置巡抚,原本只是临时性的,但是后来,渐渐变成了常置的官职。

巡抚严格意义上讲,属于中央朝廷的派出官员,通常由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兼任,本身具备监察权,与此同时,多数巡抚的手中,有朝廷授予的‘差事’,譬如协理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总督漕运等。

如此一来,承宣布政使司的职权就被分割出了一大部分,而且相对来说,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渐渐的,巡抚成为地方上的封疆大吏,而承宣布政使司,则沦为处理一些地方日常事务的机构,真正的大事要事,则要交给巡抚来处置或直接上报朝廷。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洪武朝和永乐朝,皆有布政使直接调任六部尚书的。

但是,自宣德之后,基本反了过来。

布政使别说是调任六部尚书了,就是调任六部侍郎,都算是升迁了。

所以,王翺所说的方案,才是真正的贬谪。

至于王文所说的,则只能算是平调。

毕竟,礼部侍郎虽然清贵,但是,毕竟没有什么实权,巡抚则是一方封疆大吏,代表朝廷巡抚地方,权力大的巡抚,甚至可以干预军务,虽然品级有限,通常只是三品右副都御史衔。

但是,如果能力够强,也不是没有可能擢升为右都御史巡抚地方。

所以,王文这话,明显就是在跟内阁赌气。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王翺却没有坚持,在朝这么久,对于王文的言语攻击,如王翺这等老大人们,基本都已经免疫了。

他拱了拱手,道:“大冢宰何必动怒,铨选乃吏部职权,老夫不过举荐一二,不妥吏部再议便是。”

说罢,王首辅施施然的就退回了朝班,只不过嘴角莫名的,露出一丝笑意。

王文到底也不是傻子,看到王翺这么轻易的就放手,顿时反应过来,自己千防万防,还是上了这个老贼的当。

这货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真的打压李贤,毕竟,李贤这种清流出身的大臣,在朝中有着深厚的人脉。

内阁调和内外,靠的就是人际关系,怎么可能这么不长眼的头一个出来的罪人。

王翺此举,无非是借吏部对铨选举荐之权的敏感,给李贤卖个好而已!

从礼部侍郎调任广西右布政使,明显带着贬谪的意味,这是给王文出了一个难题。

三品大员的调动,理论上来说,应该由吏部来提名,报天子核准,如果天子有所犹豫,再下发廷议。

结果如今,内阁抢先了一步,把提名权拿走了。

如果说王文不站出来阻止,那么内阁之后必然会引援此成例,想办法侵蚀吏部的事权。

这种事情,他们之前就做过。

可是,他要开口,也是骑虎难下,如果说只是开口赞同王翺的意见,那其实压根没有必要说话,反倒像是吏部只能对内阁亦步亦趋一样。

所以,王文开口,意见一定要和内阁不同。

那么,要么进一步贬谪,把李贤打到地方知府或者是按察使上头。

但是,如此一来等同于连降两级,李贤虽犯错,但他刚刚去迎复了太上皇归朝,就算是有胡濙出面要责罚他,也不至于如此苛刻。

所以,王文其实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给李贤一个相对来说,还算不错的出路,将他打发出京去,但又不能太过打压。

于是,便有了现在的局面……

王文深深的看了某首辅一眼,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果然不愧是内阁的老大,这时机的把握,简直妙到毫厘。

他这么一说,王文无论怎么做,都是内阁得利。

要是按着内阁的方案将李贤贬了,内阁便算是插手进了铨选事务当中,以后必定得寸进尺,若是驳斥了内阁,那么李贤又逃脱了,必然会对他们有所感念,简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当然,或许还有其他的意思,王文的眼神淡淡的向内阁中的某个或者说某几个人身上瞥了几眼,但是最终,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道。

“陛下,吏部启奏,请调礼部侍郎李贤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抚贵州协理军务,请陛下御准。”

这便算是代表吏部正式的表态了。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将底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王翺的用意,他自然也清楚,甚至于,他看到的更多。

但是,他并不打算干涉。

对于王文,他给了足够的信任和权力,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被内阁侵夺了事权,只能说,王文的能力不足。

过分的维护和偏重,有些时候反倒不是好事。

相反的,倒是王翺这次,让他颇为满意。

这次虽然事发突然,但是对于内阁来说,往往最需要具备的,就是这种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

调和内外,抚顺朝局,不仅仅只有结党强压着一条路,因势利导,辗转腾挪,也是内阁可用的手段。

所以,虽然作为他的心腹,王文被摆了一道,但是,朱祁钰并不打算替他找场子,相反的,下了朝之后,他说不定还需给内阁一番赏赐。

心头念头转了转,朱祁钰却没有直接点头,而是对着胡濙道。

“大宗伯,你觉得吏部此议,可妥当否?”

胡老大人抖完了威风,在两王吵架的时候,就已经又恢复了那副垂垂老矣,昏昏欲睡的样子。

此刻,眯缝着的眼睛睁开,这位大宗伯拱了拱手,道。

“铨选乃吏部执掌,天官大人也是个中老手,臣并无异议,一切悉听陛下裁断。”

于是,御座上天子点了点头,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当事人的身上,声音温和,问道。

“李侍郎,吏部提议调你前往贵州巡抚,你可有不愿?”

我……

李贤欲哭无泪。

陛下啊,您跟天官大人,大宗伯都决定好了,还问我干啥?

难道我说不,您就不调了吗?

叹了口气,李贤拱手道:“陛下放心,臣定当尽心竭力,抚政安民,不负朝廷重托。”

于是,这件事情,就此彻底尘埃落定。

胡老大人回朝班继续睡觉,吏部王老大人在自己的笏板上开始记仇,内阁王老大人的得意挂在眉梢。

只有李贤,一步一步的从殿中往朝班中挪。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要和这座象征着大明绝对政治中心的大殿道别了。

朝堂之事,永远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这样的结果,感到无奈的,可不止李贤一个……

随着朝堂再度恢复了秩序,日头也已经高高的悬在了天上。

今日的早朝,着实进行的时间不短了,不少大臣随着李贤之事的尘埃落定,心神已经开始放松……

出了这么档子事,只怕,接着也议不了什么大事了。

大清早的就赶到了宫中上朝,老大人们此刻,都想着赶紧回家吃早饭。

但是,对于朱鉴来说,他不能再等了!

没听到胡老大人刚刚说吗?下了朝之后,他老人家就要亲自主持部议,最迟今晚宫门下钥之前,太子出阁的仪注就会确定下来。

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晚了!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的一咬牙,朱鉴移步出列,道。

“陛下,臣有本奏。”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本,高高的举过头顶。

隔着远远的,诸多大臣并看不清上头写的什么,只是对于到了这个点,还干扰大家干饭的朱阁老心中隐有不满之意。

但是,站在朝班最前头的几位老大人,却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本奏疏上头写着的几个大字。

《奏请置太子府属官疏》!

于是,几位老大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神色顿时都肃然起来,就连昏昏欲睡的胡尚书,眼中也顿时散出一丝锐利。

果然,还是来了……

内侍走下御阶,将奏本呈上御案,摆到天子的面前。

群臣肉眼可见的,便看到天子原本平静的目光,陡然落在了殿中朱鉴的身上,带着浓重的审视意味。

朱鉴站在殿中,沉默不语。

天子的目光也一触即收,伸手将奏疏翻开,细细读了起来。

片刻后,天子似乎有些犹豫,但是,最终还是对着一旁的成敬摆了摆手。

于是,后者会意,恭敬的上前将奏疏接过,然后展开读道。

“臣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朱鉴谨奏。”

“臣闻储君乃国家之本,社稷之本,东宫出阁读书,为天下欢欣之事,储本既定,万民归心,群臣皆安。”

“然自我朝开国之时起,东宫出阁皆置属官,今太子虽幼,圣人之理不可不学,国家政务不可不预,否则无以承社稷之重,担陛下万民之望。”

“太子无詹事府,则政务无以习,无左,右春坊,则讲读经筵无以立,此诚朝臣之失职也,臣以不敏,斗胆请陛下三思,出阁备府,置衙设官,实乃古礼,不可废止。”

“陛下爱重太子之心,天下皆知,群臣皆体,然东宫为社稷储本,当自幼严加培养,故陛下当稍舍疼爱之心,命朝廷设詹事府,左,右春坊,以辅太子,此方为社稷之君,万民之父也。”

“…………”

奏疏并不算长,很快就读完了。

原本还饥肠辘辘,神思不属的老大人们,在成敬的声音落下之后,顿时面面相觑,将所有的情绪都丢到了脑后。

殿中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就是沸腾的议论声。

这个时候,随着纠仪御史的一声鞭响,天子开口了。

他老人家面色依旧平静,仿佛这道奏本,和平常的政务没有什么不同,淡淡的道。

“此事重大,今日朝上难以讨论分明,暂且散朝。”

“明日卯时,廷议此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