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当中,朱鉴望着侃侃而谈的朱仪,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诚然,他和先成国公朱勇有过交情,所以,看着过往的情分,总是给朱仪几分面子。

但是,由于他的文臣出身,对于朱仪这样的勋臣子弟,其实心中总是有几分偏见的,觉得他们文不成武不就,就算是稍好些的,也不过平庸之资,于国家的用处有限。

然而,今天朱仪的一番话,却让他对勋贵子弟,有了新的认知。

就单以朱仪的这番洞察力而言,若是文臣出身,必然是被当做种子一样来重点培养的。

经过这番解释,任礼总算是明白了过来。

不过,对于这位沙场征战出身的老侯爷来说,他虽明白,但是对于这些文臣的弯弯绕绕,却依旧有些提不起兴致。

再加上,这件事情之前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在朝中举荐了孟俊。

这让任侯爷心里感到十分不舒服,皱着眉头,他索性直接了当的问道。

“那现在,到底需要老夫和小公爷做些什么?”

朱鉴沉默不语,似乎有什么想说,但是却没有开口。

倒是一旁的焦敬,沉吟片刻,道。

“原本我等觉得,天子想要让太子出阁,一是为了逼迫太上皇归朝,二是为了将太子从太后和太上皇身边带走,所以,出阁这件事情一定不会拖延。”

“如此一来,待礼部定下出阁的仪注呈上之后,朱阁老便可趁势,在内阁掀起部议,通过和俞次辅的矛盾,将事情闹大,放到朝堂上来解决。”

“到时候,武臣这边,由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联络,以任侯为首,文臣这边,由小公爷之前笼络的朝臣,以朱阁老为首,两方合力,将矛头对准俞次辅,借内阁争斗的皮子,实则推动詹事府的建立。”

“这样既能隐藏痕迹,也达到了目的,若是情况理想的话,朱阁老也能更进一步,可谓一箭双雕。”

“但是现在……”

焦敬看了朱鉴一眼,脸上同样浮起一丝忧虑之色,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个时候,任礼眉头挑了挑,淡淡的道。

“现在,情况却出了意外。”

“因为,这套计划的核心,其实只有两个字。”

“借势!”

说句实话,任礼能够混到这个地步,尤其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靠的绝不单单是武勇,谋略他自然也有。

只不过,朝堂上的这些腌臜事情,他不屑去想,再加上很多时候,他掌握的信息不足,所以,判断上会有些滞后。

但是,在信息对等的情况下,他自然也很快跟上了其他人的思路。

被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总算轮到任侯爷说话,他老人家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焦敬和朱鉴,声音淡然的开口,道。

“一要借朝堂的势,二要借天子的势!”

“朝堂之势,是因为朱大人身负大功,但并未得到应有的升赏,所以朝中有不满,对于这次内阁争斗当中,本身就有所偏向的势。”

“但更重要的,则是借天子之势。”

“须知,这次升赏,朝臣虽然诸多议论,但是,并没有人在朝堂之上真正提出异议,或者觉得天子不公,原因就在于,所有人都明白,如今的朝堂之上,六部七卿皆已有主,内阁首辅次辅,也各有人选。”

“虽然说俞士悦的次辅,上位的时间点有些特殊,但是,这没有大的妨碍,因为事实就是,朱大人回到京城的时候,只有内阁可以安置酬功。”

说着,任礼将目光落在朱鉴的身上,道。

“不过,话虽是如此说,但天子若想提拔大人,有的是法子,远的不说,前些日子,便有大臣上疏,认为吏部王文任人唯亲,大有将吏部变成一言堂的势头,又以吏部权重,提议在吏部设双尚书。”

“再往前推,朝廷也不是没有过,都察院同时有两位左都御史同时掌事的情况。”

“然而,这些都非常例,所以,需要天子圣心独裁。”

“可惜的是,对于朱大人,天子明显不愿开这个特例。”

“所以,朱大人,你我心里都清楚,事实就是,天子借朝堂上没有空缺的理由,光明正大的在打压于你!”

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犀利,以至于朱鉴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但是,任礼却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他察觉到了,但他不在乎,甚至于,说不定,这恰是他想要的结果。

要知道,如今,他们虽然是一条船上的人,但那只是因为,他们同时为了太上皇效命而已。

但是,文武之间天然存在的矛盾,依旧不会因此而弥合。

说白了,作为纯纯的武将出身,就是看不惯朱鉴这帮文臣,当了婊子还非要立牌坊的样子。

“所谓天子的势,其实说白了,就是让朝臣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天子并非是迫于朝廷现状,暂且委屈了朱大人,而是确确实实的,就是在打压朱大人。”

“所以,朱大人进了内阁,头一件事情,就是挑衅俞士悦!”

“一是因为,这位俞次辅和其他的王文,陈镒,王翺等人相比,算是个软柿子,第二个原因就是,他是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又和于谦走的极近,勉强算是天子的亲信。”

“你屡次在阁议上寻衅,无非就是为了让天子出面调停,维护俞士悦。”

“甚至于,这次南宫护卫的事情,也是如此!”

“你让本侯举荐孟俊,其实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是成了自然最好,说明你在阁议上斗败了俞士悦。”

“若是不成,那么俞士悦保举了天子的人上位,只需稍加运作,舆论便会发酵为天子先是不给你朱大人应有的升赏,待你进了内阁,又让俞士悦处处为难于你,阻挠你正常办理政务,掀起党争。”

“这个时候,你再借礼部上疏出阁仪注的势,趁机为太子殿下张目,上疏要求开设詹事府,既得了名,又得了利。”

“士林赞誉你坚贞不屈,被处处针对却依旧心忧国事,有老夫和小公爷在背后策应,加上朝中已经发酵许久的各种议论,天子一旦让步,那么你便可顺势进入詹事府,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摘得次辅之位。”

任礼一口气说完,丝毫不顾朱鉴越来越黑的脸色。

说到这,任侯爷总算是歇了口气,低头抿了口茶,然后,似笑非笑的望着朱鉴,问道。

“朱阁老,本侯说的,可有不对之处?”

说到底,任礼其实还是在耿耿于怀,自己被蒙在鼓里的事情。

要知道,他举荐孟俊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以为,他们就是要推孟俊上位的。

孟俊此人,和英国公府有很深的渊源,让他上位,也有助于任礼自己和英国公府继续打好关系。

要知道,现如今他虽然渐渐已经掌控了中军都督府,但是,依旧需要英国公府的支持。

所以,任礼这次是花了大力气,在朝堂上旗帜鲜明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的。

结果,转到头来,却发现朱鉴做了两手准备。

这让老侯爷觉得,自己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尤其是对于战场厮杀过的他来说,这种行为让他觉得十分不舒服。

再加上长久以来对文臣这些所谓“政治斗争”的不屑,让任礼不由自主的,想要杀一杀朱鉴的威风。

花厅当中的氛围有些紧张。

任礼的脸色淡然,但是却隐隐带着一股冷笑般的嘲讽,至于朱鉴,被戳中了心事,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右手紧紧的按在茶碗之上,青筋凸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发作。

见此场景,焦敬和朱仪连忙起来打圆场。

焦敬先沉了脸色,道。

“任侯此言差矣,这些事情,都是太上皇首肯了的,何况,朱阁老一心都是为了东宫安危着想,孟俊的事情,他也是竭力相保,只不过,朝局瞬息万变,总要有所准备,方不致于手忙脚乱,任侯如此说话,不甚妥当。”

朱仪也起身道:“不错,任侯此话,的确有些过了,朱阁老能够为迎归太上皇,放弃陕西巡抚之位,可见其心中存有大义,纵使是稍有宦途之念,那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朱阁老立下如此大功,本就该得升赏。”

“再者说了,朱阁老所为,先是为了太上皇,然后是为了东宫殿下,最后才是为了自己,如此作为,实无可苛责之处。”

任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垂下眼眸,低头抿茶。

他当然知道这番道理,但是,他现在并不是想讲道理。

眼下,他只想把这口恶气出了便是。

任侯爷在朝中也算混迹了多年,对于这帮文臣的品行,清楚的很。

他们固然在意所谓的颜面,但是,更在意的就是利益!

要说这朱鉴心里有“大义”,他当然信,但是,要说他不图利益,任侯爷是决然不信的。

如今对于朱鉴来说,利益就是,詹事府能够顺利的设立,他能够借着这两股“势”,在朝廷之上名利双收。

这种局面之下,些许的言语之争,想必,这位朱阁老,就算不想吞,也只能硬吞!

他今天,就是要告诉这个朱鉴,别以为自己迎回了太上皇,就有什么了不得的功绩了。

是,不错,迎回太上皇是一件大功。

但是那又如何?

你朱鉴有自己的地位,他任礼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被替代的。

至少如今,武臣勋贵这边,他才是最能拿得出手的人。

所以,少拿他当可以呼来喝去的枪使,需要牺牲利益的时候,他眉头都不会皱,但是,像这样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当枪使,他可不惯这帮文臣的臭毛病!

至于,焦敬和朱鉴说的,什么太上皇让他们保密……

骗鬼呢?

太上皇哪有闲工夫管这种细节,他老人家最多就是提个要求,具体该怎么做,肯定是朱鉴和焦敬来商量的。

何况,两个人知道和三个人知道,有大区别吗?

无非就是文臣那股莫名其妙的骨子里的傲气,瞧不起他们这帮武夫而已。

任礼低头喝茶,态度没有丝毫要软化的迹象,让焦敬也有些无奈,他心里叹了口气,有些后悔,当初为了保密,在商量的时候,没有拉上任礼。

此一时彼一时,虽然当初的时候,任礼是被他拉上船的,但是,时至今日,任礼已经渐渐取代了英国公府,成为了勋贵在朝堂上的主心骨之一。

也怪他,没有转变过来念头,这才闹成了眼下这副局面。

想了想,焦敬正想转头说几句话,安抚一下朱鉴,却见后者已经站了起来。

此刻的朱鉴,不知经过了何种的心理争斗,起身之时,态度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没有发怒,反倒对着任礼拱了拱手,道。

“任侯说的并无错处,老夫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此事若成,未来帝师之名,必是老夫囊中之物,东宫之后的教导,也必由老夫负责,如此一来,殿下长成之后,老夫的仕途也必会一片光明。”

“这是老夫的私心,虽一直不敢宣之于口,但确实如此。”

“任侯今日将话揭破,老夫方才有怒火,但却心知不该,圣人云,君子慎独,佛家又讲,明心见性,可指本心。”

“任侯说的是实话,所以,老夫不该怒。”

这番话,朱鉴说的十分平静,而且很认真。

他的这种态度,让任礼也十分惊讶,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略有些疑惑的望着朱鉴,一时不知道后者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只见朱鉴说完之后,略停了停,脸色却一下子变得肃然起来,神色也隐含锐利之色,挺直了脊背,直视着任礼的目光,道。

“但是,有一点,任侯错了!”

“如方才小公爷所说,仕宦之念,人皆有之,这并不是什么应该感到羞愧的事,只要不违本心大义,追求宦途,并无不妥。”

“侯爷方才说,老夫做这些是为了自己,这不错。”

“孟俊之事,老夫提前未曾和侯爷透露实情,这也是老夫思虑不周。”

“但,侯爷说老夫是只为了自己,是沽名钓誉,是不顾朝廷利益,为一己之私掀起党争……”

“这一点,老夫不认!”

“吾,心中自有所信所忠,为吾心中所信,艰难险阻吾不避,富贵荣华吾不驱,名利加身吾不扰,纵千夫所指,吾自向前独行,是非功过,青史笔下,自有公论。”

最后几句话,朱鉴神色平静,但是口气却无比坚定,堪称掷地有声。

话音落下,朱鉴一如方才任礼质问他的态度一样,神色冷峭,反问道。

“这就是老夫的解释,不知侯爷,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