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北风卷地,寒风肃杀。

如今的甘肃,还不是大明赫赫有名的九边军镇之一,相对于大同和宣府这样的重镇,显得有些狭小破旧。

当然,同样作为抗击虏贼的重要城池,甘肃城同样伤痕累累,带着沧桑的战痕。

那一道道斑驳的痕迹,屹立在寒风当中,无声的诉说着它的功绩。

驿站当中,摆设十分简单,一名绯袍老者,拿着毛笔,伏在案上,写写停停,最终,搁下了手里的毛笔,深深的叹了口气。

于谦思索着刚刚巡视兵营所看到的情况,心中的忧虑不由又深了一层。

此次天子遣他出京,要做的事情有三件,其一是彻查罗通一案。

这件事情并不算难,虽然说是陈年旧案。

但是,暗地里天子命了锦衣卫协助,明面上,于谦亲自督办,再难查的案子,只要有蛛丝马迹可寻,也能查个底掉。

为了这件事情,于谦特意从刑部调了数个刑案高手,配合兵部以及地方上封存的案卷,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

罗通当时的手尾的确处理的很好,尤其是负责查案的兵部尚书王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基本上军中能够查到的痕迹,知道内情的经手人,全都被他灭口。

至于,当时购买军器的那批山匪,也被寻机剿灭。

应该说,现在要去查,难度是很大的。

但是,在经过仔细的排查之后,于谦发现,军中痕迹被清扫的干干净净,可那伙山匪,在被剿灭之前,却曾经发生过一次内讧。

那次内讧闹得很厉害,寨子发生了火并,最终有一批人逃了出去,不知所踪,而剩下的人,被随后而来的官军剿灭。

那批逃出去的山匪,身上就携带了部分军器。

于是,于谦派人仔细追查,最终在陕西附近,查到了这帮人的踪迹,如今已经拿到了口供。

虽然说,他们并不知道,当初倒卖军器的是谁,但是,一应的数量,类型,都和当时军中报损的相吻合。

单这一点,罗通就逃脱不了干系。

他当时是督军御史,军器即便不是他倒卖的,但是无故流出军中,被当做战损报送朝廷,也是渎职之罪。

按理来说,这件案子继续往下查,还能查出更多的东西,但是,于谦没有那个心思去查了。

罗通的案子,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有渎职之罪已经够了,再往深了查,一则难度巨大,耗时耗力,二则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除了罗通的案子之外,于谦身负的第二个使命,就是巡查诸边,实地勘察九边重镇方案的可行性。

这段时间下来,以大同为中心,西至甘肃,东至宣府,于谦基本上都已经跑了一圈,得见的状况,让他颇为焦虑。

去岁也先入侵,声势浩大,诸多的关隘战损都很严重。

虽然工部承旨,已经调集各地的工匠,全力修复,但是,因为财政的原因,还是很多地方还是迟迟未曾修复。

想要再进一步改建出足以和大同,宣府媲美的军镇,所要面对的问题有很多。

军务上的问题,于谦有信心解决,但是财政上的问题,却是一个大缺口。

只有亲自看过各地破旧的城池,于谦才越发能够感受到,建立九边防线的重要性。

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就越发的关注,各地的军屯情况。

然而一查之下,于谦才感到越发的心惊。

大明如今的军屯数量,登记在册的,比诸开国之时,已经足足少了三分之一,原本只是作为补充的开中法,已经成为边境军费的主要来源之一。

这一点,于谦作为兵部尚书,心中早就有数。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各地仍在正常运转的军屯,已经不足总数的三分之一。

这是什么概念?

不足三分之一的正常军屯,却要提供三分之二的军屯赋税。

换而言之,耕作军屯的官军,所承担的赋税,实质上已经增加了一倍。

因为是由国家统一提供耕种的田地,器物,所以大明对于军屯的赋税,本就设置的不轻,视不同的地区,有些地方是三成四成,有些地方是五成,六成。

前者还好,军屯尚能留下一部分,像那些需要上缴五成,六成的地界,官军耕种一年,不仅得不到任何的口粮,反而要倒贴进去。

很多地方的官军口粮,甚至要依靠于商屯来补足。

普通的军士被煎迫至此,长此以往,如何能不产生各种兵士逃亡。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军屯废弛,带来的连锁反应,是边军逃亡,战力下降严重,同时,过于依赖开中法,且加重了对朝廷财政的负担,军费逐年递增,但是在面对外敌时,却一战即溃。

所以说,瓦剌一战,也先能够势如破竹,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明如今立国尚不足百年,且历代先皇皆堪称英主,结果,边境竟糜烂至此

越是亲临实地,看到真实的场景,越了解边境的糜烂现状,于谦的心情就越感到沉重。

如此的风气,如此的边军,如何能够保家卫国?

天色已经西斜,于谦揉了揉额角,放下手里的笔,看着自己删改了无数遍,但是仍旧厚厚一沓的奏报,不由叹了口气。

实话实说,在亲至边境之前,于谦心中到底是有几分自矜的。

虽然说,瓦剌之战的首功在天子,但是,整顿京营,统筹边军,保障后勤,协调各处军力,这都是于谦亲力亲为之事。

他不因此而自傲,但也不会妄自菲薄。

然而,真正到了边境巡视,真正的将目光落到了军屯之上,于谦才真正发现,他这个兵部尚书,做的有多不称职。

若是有人看到现在的于谦,必然要大大惊诧一番。

向来坚定无比,从无犹疑的于少保,此刻的神情竟然有些犹豫和黯然。

说到底,边境的糜烂,他这些日子,查到的这些情况,即便是于谦,心中也不由感觉到有些无力。

然而,他是于谦,一身傲骨,宁折不弯的于谦!

所以,惭愧和自怨自艾,不是他的风格,他,只会迎难而上!

心中默默的下了决断,于谦的目光重新变得坚毅起来。

随即,于谦瞥见了自己手边,刚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圣旨。

于是,他又忍不住浮起一个念头。

天子之所以压着他的九边提议,非要让他亲自来边境走一遭,是否,也是存了这等用意?

如此想着,外头有一名三十多岁的青袍官员,叩门之后,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拱手作揖,道。

“少保,刚刚宣府传来消息,太上皇圣驾刚刚从宣府起行了。”

此人名为方杲,本是武库司主事,后来被于谦举荐,提拔为兵部员外郎,负责武库司的事务,算是于谦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这次的案件,涉及军器方面,所以于谦就将他带了过来。

听到方杲的话,于谦也回过神来。

他本就不是一个特别愿意去揣摩圣意的人,他有自己的信念。

何况,天子是否有此用意,对他来说,也不重要。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身在其位,当谋其政,这些事情,他查到了,看到了,只要他还是兵部尚书一天,就要和他们作对到底!

轻轻的吐了一口气,于谦将手边墨迹方干的奏疏整理好,然后仔细的用蜡封起来,盖上自己的钤记,道。

“和以前一样,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

于是,于谦的身旁,无人注意的暗影当中,走出一个身配绣春刀的锦衣卫打扮的军士。

此人接过奏疏,仔细查看完整之后,再次用锦衣卫的手法封好,躬身一礼,然后默默的退了下去。

从头到尾,一眼不发。

尽管这种场景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但是,于谦依旧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按理来说,锦衣卫作为朝廷的正式编制,其中的每一个人,在兵部都有档案可查。

但是,这个人,于谦查不到他的档案!

或者说,他能够看到的,是一份普通到极点的档案。

这个人一年前入伍,档案显示是一个普通军户补缺,父亲是锦衣卫小旗,战死在土木当中,他作为独子,承袭了军户的身份,成为了一个普通的锦衣卫校尉,身世,来历都十分清楚。

但是,细查下去,却可以发现很多的蛛丝马迹,譬如,他的家中所有人都已经亡故,而且,那个所谓的“父亲”,的确有个儿子,但是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左邻右坊都说不常见到人。

再比如,这个人普普通通,丢到人群里压根就分辨不出来有什么特殊之处,甚至他的职衔,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锦衣卫校尉。

但是,自从于谦出京一来,所到之处,所有的卫所千户,百户,他都能指挥的动。

于谦相信,如果不是这次调查军屯,需要借助锦衣卫的力量,他可能永远不知道,天子手下还有这样的人。

锦衣卫的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不过,于谦却不多问,他只需要清楚,他的这份奏本,在交到这个人手里之后,会悄无声息的送到天子的手中,不会经过任何的程序。

甚至,朝廷上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份奏本的存在

当然,作为兵部尚书,有些消息,于谦还是知道的。

譬如,在瓦剌之战当中,边军战损了诸多精锐的夜不收,其中一部分找到了尸体,但是还有一些,却生死不知

将奏本递了出去,于谦心中松了口气,这才转向一旁进来禀报的方杲,开口道。

“好,你去安排,我们明日启程,去宣府!”

“啊?”

方杲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天子的旨意是昨日传来的,八百里加急,命于谦前去宣府,劝谏太上皇回京。

这件事情没有保密,所以,方杲自然是知道的。

但是,当时于谦看完之后,却并不着急,只说手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等上两日再启程不迟。

与此同时,他吩咐方杲关注好宣府的动态,有何消息立刻来报。

作为于谦的亲信,方杲自然清楚,于谦此次巡边,身负的职责并不只有一个,虽然大人不曾对他明言,但是从很多蛛丝马迹当中,他也大致能够猜测到,大人在查什么。

原本,方杲也以为,自家老大人是调查军屯一事到了关键时刻,所以不方便立刻离开。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眨了眨眼睛,方杲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书,道。

“少保,下官刚刚说的是,太上皇已经启程归京了,您”

您不用去了

天子下旨,就是希望您去劝谏太上皇早日归朝,现如今,太上皇没等人去劝,就已经走了,那还去干嘛?

于谦却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看了看手里的圣旨,道。

“你不必多问,去办便是!”

方杲虽然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下去安排。

于谦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展开手里的圣旨,看着上头写着的“全权负责太上皇在宣府的一应事务”几个字,陷入了沉思。

太上皇迎归的事情,于谦其实从来就没有担心过。

虽然在身在边境,但是托锦衣卫的福,京中的诸多大事,于谦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消息。

所以他清楚,太子出阁之事一旦成为定局,太上皇便不得不回去了,无非是时间早晚而已。

至于让他去到宣府“劝谏”太上皇,其意不在劝谏,而在,去到宣府!

大明边境诸镇,以大同,宣府最重,其中,又尤其以宣府为重,历史悠久,兵员众多,关系也更错综复杂。

这一次巡视诸边,于谦从大同,到宣府附近,再从宣府附近,巡视到甘肃,其实绕了一大圈。

但是,他却始终没有往宣府城里走。

至于原因

右手轻轻的敲在案上,发出一声声清脆而有规律的响声,于谦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大同伯陶瑾,永乐十四年袭父职,为扬州卫指挥同知,永乐二十一年,调任阳和卫,扈从太宗皇帝北征,性骁勇沉稳,有战功,晋指挥使。”

“正统元年,得安远侯柳溥保荐,故英国公张辅亲试其兵法武艺,擢为都指挥佥事,正统十四年,充左参将,剿平浙江叛乱,四月还师,以功进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八月,也先紧逼紫荆关,陶瑾受命随同宁远侯任礼出征,射杀敌酋伯颜帖木儿,朝廷叙功,赐封大同伯,后调任宣府,充总兵官,至今已有半年之久。”

于谦就这么说着,语气平静的将陶瑾的履历细数了一遍。

然后,他停了停,片刻之后,方继续道。

“宣府前任总兵官,为后军都督府都督京营提督大臣昌平侯杨洪。”

“其侄杨信,随杨洪镇守宣府多年,屡立战功,瓦剌一战中,协同靖安伯范广,攻取阳和关,截断也先补给,奠定瓦剌一战胜局,后因杨氏一门已有杨洪晋封侯爵,故授杨信世袭指挥使之衔,准加荫一子为指挥同知,仍于宣府充副总兵。”

话到此处,便说完了。

戛然而止,但意味深长。

夕阳照不到的地方,绣春刀特有的细微碰撞声响起,似乎有人站了起来,然后,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