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中,天子的口气淡然,但是态度却足够坚定。

这让在场的一帮内阁大臣,皆是愁容不展。

陛下您这意思,就是放着不管了呗?

啥叫等情绪平息,自会归朝,就是等太上皇自己绷不住了,灰溜溜的回来呗。

但是,问题就在于,太上皇需要的就是台阶,这满朝廷的,总不能真的等着太上皇自己想明白吧?

当然,最重要的是,从朝局的角度来考虑,太上皇持久盘桓在宣府不归,那么民间必定会流言四起,有损朝廷的威严。

这一点,估计现在的太上皇是不在乎的。

反正,朝廷已经不是他做主了,会带来什么影响,也不重要了。

而在京城当中,舒良的事情,始终是纸包不住火的。

他们今天已经知道的,过上几天,走驿站慢传的公文到了,京城的诸大臣自然也会知道。

到时候,群臣都会知道,舒良是如何当众冒犯太上皇,将太上皇气的驻跸宣府不归的。

舒良是天子的人,如今天子又是这副明显保护他的态度。

如此一来,天家失和的压力,也就全压到了天子的身上。

作为文臣当中排在第一梯队的大臣,在场的众人,对于陈镒这些日子对科道的压制,也都并非没有察觉。

但是须知,这些科道官员,并非是那么好拿捏的。

凭着个人的威望,陈镒能够压制他们一时,但是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陈镒让他们通过别的方式,来达到了让孙太后不干预朝政的目的,所以,他们才如此安静。

可,一旦舒良的消息传到京城,这份平静必然会不复存在!

都察院御史上百人,有的是头铁的,不懂得何为明哲保身,权变通达的,他们同样不会容忍,舒良一个宦官如此冒犯皇权。

如果说,这个宦官是得了天子的授意,那么在科道官员看来,只会更加严重。

皇太后干政,他们会参劾皇太后,天子不遵礼法,他们也同样会谏止天子。

所以,要么舒良被交出来平息众怒,要么,太上皇主动回京。

否则,这件事情想要结束,基本上不可能。

内阁的职能,在于调和内外,所以,天子和外朝发生了矛盾冲突,首先就是内阁的失职。

他们这帮人,个个担着二品尚书的加衔,可不是白拿俸禄的,真要是闹起来,夹在内廷外朝之间,最难自处的,反而是内阁的大臣。

因此,眼瞧着天子现下无所谓的态度,内阁的几个大臣皆是愁容满面。

稍顷,俞士悦也斟酌着开口道。

“陛下,太上皇如今留驻宣府,总归多有不便,陛下方才说,为了迎复大礼,诸衙门已经准备多时,此时罢停,空耗朝廷物力,然则若太上皇迟迟不归,群臣不安,亦会让朝局受阻,故臣以为,还是须得想想法子,让太上皇尽快起行。”

这话柔和了几分,更像是在试探的口气,但是,态度却表明了。

其他的内阁大臣,也连忙附和起来,仿佛刚刚为了东宫蒙师吵起来的,不是他们一样。

不过这回,天子显然没有那么体贴,反而不悦道。

“朕和圣母,还有皇嫂,都已经送了家信过去,胡先生和任侯,两员重臣丢下礼部和中军都督府,翻山越岭的前去迎候,但是太上皇执意不归,你们说,朕能想什么法子?难不成,真的叫朕下一道旨意,强令太上皇起行返京?”

这话说的就有些重了。

身为臣子,难道真的能去教君上怎么做吗?

俞士悦也退了下来,打了个眼色,江渊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随着高谷的离去,俞士悦的上位,内阁的局面,实质上也发生了变化。

原本,王翺身居首辅之位,掌有分票权,但在京中没有什么势力,高谷身为次辅,联合同为翰林出身的江渊,可与其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俞士悦和张敏二人,因为资历浅,又同是部院出身,也理所当然的形成了松散联盟,明哲保身。

三方势力,维持着内阁脆弱的平衡。

后来,高谷一朝行差踏错,被打发到了南京去,内阁就变成了王翺独大,其他三方角逐次辅的局面。

面对着次辅之位,俞士悦和张敏二人本就不稳固的联盟关系,自然疏远起来,因为三人的目标都不是首辅,所以对于王翺暂时没有什么威胁。

所以,大家各凭本事,江渊也处境也不算太差。

但是问题就在于,在这场斗争当中,最终胜利的,是俞士悦!

这就麻烦了!

朝堂之上,联合和分裂,都是常有的事情,无非逐利而已。

俞士悦成为了次辅,想要站稳脚跟,获得话语权,势必要跟王翺有所冲突。

当初高谷在时,尚且要拉拢江渊抗衡王翺,俞士悦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区别就在于,俞士悦拉拢的依旧是张敏。

虽然说,大家曾经因为次辅的位置有过争斗,但是,都没有过分的举动,张敏也并非是如此看不开的人,所以,俞士悦成为次辅之后,两人的关系反而越发好了起来。

可这么一弄,江渊就尴尬了!

众所周知,王翺和高谷,陈循两位曾经的翰林学士,都颇为不睦,那次经筵之上,他被当中落面子,这件事情甚至可以说让双方结了仇。

同为翰林出身,江渊要是向王翺靠近,且不说对方会不会介意,就单他被同年的翰林戳脊梁骨的风险,江渊都觉得得不偿失。

但是,内阁如今四人,王翺有分票权,谁也不怕,张敏跟着俞士悦,话语权也不低,唯有他一个人,位置不尴不尬的。

平日里,处理的那些政务,都是琐碎耗心神,但却没什么实际用处的,阁议的时候,也只能当个泥塑木雕。

到了如今,得罪天子的事儿,反而想起他了,这让江渊怎一个郁闷了得。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不开口。

这种大事上,他如果都不发表意见,就真的只能被完全边缘化了。

所幸,前面两个,都已经为他排除了错误答案,所以,江渊沉吟片刻,道。

“陛下息怒,臣等自然不敢如此冒犯,不过,即便是太上皇暂留宣府,一应的器物用具,也不能简省,为彰显陛下孝悌之义,再遣大臣前去迎复,也是该的,相信只要多去几次,就如陛下所说,太上皇心绪平宁了,也自然就回来了。”

所以,这就是内阁人多的优势了,一个人劝不行,几个人一起劝,一个角度劝不行,就每人找一个角度。

这回,天子倒是有所动容,他老人家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哪位卿家主动请缨,再去迎复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