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兵府的内院当中。

随着舒良的离去,太上皇的退场,陶瑾一瞬间就被刚刚赶过来的一帮老大人给围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刚舒公公说的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上皇出什么事了,行宫中发生了什么?”

一个个问题,如同炮弹一样砸到陶瑾的身上,让他感到应接不暇。

但是偏偏,无论是大理寺卿杜宁,还是礼部侍郎李贤,抑或是提督军务的刑部侍郎耿九畴,使团的正使朱鉴,都不是可以胡乱得罪的角色。

于是,陶瑾只好耐着性子,把自己到场之后发生的事情,都一一叙述了一遍,至于他来之前的,陶瑾虽有猜测,但是却统统都没有说,只说自己并不清楚。

所以其实,他能说的东西也没多少。

无非就是自己看到舒良调锦衣卫围府,然后率兵赶到,正好看见舒良抓了那些蒙古护卫,持着圣旨擒了刘永诚,然后替天子传话,希望太上皇能去土木堡一祭。

当时在场的人有很多,所以,陶瑾也不敢胡乱编造,一五一十的将一应细节,都讲了个清清楚楚。

听完了之后,老大人们的脸色颇有几分复杂。

和陶瑾一样,这得知了舒良的所作所为之后,他们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天家争斗。

单一个舒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舒良背后是天子!

朝臣公认,舒公公是个口蜜腹剑的狠角色,但是同时,他也是一个知收敛,懂分寸的人。

他今日放肆的行径,若说背后没有天子的授意,众人是决然不信的。

相互对视了一眼,杜宁率先开口道。

“今日之事,舒公公阻拦官员觐见固然不妥,但是,也是为了太上皇的安全着想,只不过,过犹不及,让人产生了误会,之后通报舒公公一声,让他撤去一些护卫便是。”

作为在场官职最高的人,他一开口,算是让这件事情有了一个大致的基调。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于是,耿九畴点了点头,道:“好,稍后本官和陶总兵,一同去与舒公公接洽。”

陶瑾有些不愿意再跟舒良见面,但是张了张口,最后却没有说话。

眼下,是收拾手尾的时候。

耿九畴带着他过去拜访,实际上也是变相的这缓和关系。

毕竟,跟舒良这么一个这内宫当中排名前三的大珰结怨,绝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所以,心中的小小情绪,也只能压下。

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

紧接着,便是内院发生的事情。

又是一阵沉默,礼部侍郎李贤斟酌词句道。

“刘公公久有威名,物勇武过人,舒公公虽有陛下圣旨,但要擒他,也需有些防备,带人进入内院,也是情有可原,既然未曾冒犯太上皇,那么,禀报陛下,申斥一番便是,如何?”

也得亏有刘永诚这个靶子,不然连理由都不好找。

众人心知肚明,舒良的所作所为,必定都得了天子耳提面命,所谓禀报上去,申斥一番,也就是场面话而已。

然而,有些时候,需要的就是场面话。

杜宁点了点头:“可。”

耿九畴也紧随其后,道:“那就劳烦李大人写一份奏本,之后老夫和杜寺卿一同附奏便是。”

于是,这件事情也算揭过。

瞥了一眼空空****的房门,朱鉴这个时候开口道。

“如此说的话,太上皇的贴身护卫,也该重新安排,不过这件事情,需得请示太上皇,不知诸位大人有何意见?”

所有人都默契的没有提起,那二十多个蒙古护卫的事情。

很明显,舒良此次赶来,目的之一,就是好好收拾一下那帮蒙古护卫。

想起大同城外发生的那一场冲突,再看看眼下的场景。

这其中的曲折,大家心中都大致有了些猜测。

然而有些人并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揣测了,所以,还是只说后续处理,不要胡乱议论的好。

于是,沉默了一阵之后,李贤率先谨慎开口,道。

“在宣府城外,太上皇已有旨意,只命舒公公负责外围护卫,朝令夕改恐有不妥,何况这个当口,太上皇只怕也不愿让舒公公来负责贴身护卫。”

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不由落在陶瑾的身上。

毕竟,要论宣府城中,谁能调动兵力最多,当然数他这个总兵官。

在场的所有人,其实目的都是一样的,保证太上皇的安全,好好的把这位祖宗给送回京城。

要是再来一遭今天的事情,大家的心脏可受不了。

天知道,当他们得知舒良把总兵府围了之后,心里到底有多恐慌。

太上皇要是在宣府有点什么事情,他们这帮人,上上下下全都得担责任。

所以,无论如何,太上皇的安全,是不能交给舒良的。

见众人都看着他,陶瑾也有些犹豫。

但是,还没等他开口,宣府的提督大臣耿九畴便道。

“宣府城中官军,皆是边军,身负守城御虏之责,除非紧急状况,否则无旨不可擅自调动,今天舒公公并无过激举动,但是陶总兵却擅自调动官军强闯行宫,此举着实不妥,老夫会如实禀明朝廷。”

于是,陶瑾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禀告朝廷什么的,他倒是不在意。

别说他今天所为事出有因,就是没有缘故,他身为总兵官,也有临时调动兵力的权力。

毕竟,此处是宣府重镇,抵御虏贼的第一线,军情似火,不可能事事都等朝廷决断。

三千人以下的兵力调动,陶瑾完全可以自己决定,只需在事后说明情况即可。

他这一次过来,也就带了一千多人,算不上什么大事。

耿九畴自然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真正要说的话,在前半句,宣府官军乃是边军,身负守城御虏之责,换句话说,不得擅离宣府。

诚然,他们这些人,都希望太上皇安安稳稳的回到京城。

但是,贴身护卫这种事情,还是能不沾就不要沾的好。

这个理由也算是站得住脚。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杜宁转向一旁的朱鉴,开口道。

“本官记得,使团自己是有护卫队的吧?当初出京之时,也是从京营精挑细选的好手,如今太上皇随使团而归,自然也该由使团负责护卫,既然舒公公和陶总兵都不太合适,那这件担子,只怕要落到朱大人的身上了。”

眼下的局面,也的确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朱鉴思忖了片刻,有侧身征询的看了一眼李实和罗绮,见二人并无其他意见,便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便如此回禀太上皇吧。”

按理来说,该收拾的手尾,基本上都商量的差不多了,这场临时的会议,也该解散了。

但是,说完了话之后,几位老大人,却都默契的没有离开。

又是一阵沉默,最终,还是李实开口道。

“诸位,舒公公所说,请太上皇祭奠土木堡战死官军之事……”

话没说完,恰到好处的停了下来,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太上皇亲自祭奠战死官军,无论于情于理,都是理所应当的。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合乎情理,就能做得到的。

至少,站在太上皇的角度,他是绝对不愿意,再把这块鲜血淋漓的伤疤揭开的。

最终,杜宁叹了口气,道。

“此事非我等所能置喙,如舒公公所说,就连陛下,在此事上也只能劝告,而不能强命,若太上皇真的不愿意去,那么谁也强迫不得。”

闻听此言,李实却是皱了眉头,道。

“杜寺卿此言差矣,我等身为人臣,直谏君王乃是本分,既知太上皇于情于理都该去祭奠一番,那岂能由着太上皇的性子?”

话是这么说,但是,此时此刻,大家都不想多生事端。

到了最后,还是朱鉴开口,拦下了李实,道。

“是否该有祭奠,朝廷自有安排,太上皇自有想法,我等还是想想,该如何安排太上皇的贴身侍卫吧……”

朱鉴毕竟是使团正使,在使团抵达京师之前,理论上,朱鉴一直是李实和罗绮的临时上官。

因此,李实也不好再反驳他,只不过脸色明显有些不大好看。

于是,该讨论的事情结束。

陶瑾和耿九畴二人,赶去让舒良解除对总兵府的封锁,杜宁则带着李贤和朱鉴等人,安抚太上皇的情绪,顺便征求他老人家对于护卫安排有没有什么不满。

但是其实,也不可能有不满。

陶瑾再厉害,已经到了舒良手里的人他也不可能抢回来,所以这五十板子,这帮蒙古人是挨定了。

当然,为了不闹的太大,打死是不会的,但是丢去半条命,一两个月下不来床是轻轻松松的事儿。

所以,再靠这帮人护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要太上皇不想让舒良来负责他的安全,他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

…………

土木堡距离宣府其实很近,驰马不过两个时辰便可以抵达,即便是普通行军,也就是半日的时间,就差不多了。

事实上,在当初王振(?!)决定在土木堡驻扎的时候,随行的文武百官就曾经竭力劝谏过,希望大军能够坚持一下,急行军赶到宣府城内,再行驻扎。

但是,却被无情的拒绝了。

于是,错失良机,当夜土木堡便被也先大军包围,再想走已经迟了。

九月的土木堡,已经临近冬日了。

太阳高高的悬在天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北风呼呼的刮,想刀子一样刮得人脸上生疼。

时间能够埋葬一切痕迹。

短短一年的时间,土木堡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也只有宁静!

那一场惨烈的大战,给了太多人永远抹不掉的印象。

无论是普通的百姓,还是巡逻的官军,乃至走南闯北的商人,在走过土木堡时,都会下意识的绕行。

没有人说得清楚这是为什么,或许,仅仅是因为,虽然这片土地上,已经看不出血战的痕迹。

但是,夜晚嚎哭的风声,总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于是,在足足一年多之后,这片土地的平静重新被打破。

从天色熹微,刚刚破晓的时候,就有一大队官军,携带着各式各样的祭品和用具,开始无声的布置起来。

没有人刻意去指挥,但是,所有的人都默契的不发一言,井然有序,似乎在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就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悲拗之意。

待天色渐明,朝阳初升。

在土木堡的最高处,也是曾经明军大营的中心,中军大帐的位置,筑起了一座高高的祭台。

祭台并不繁复,但是却十分齐整,围绕着整个祭台,是一杆杆或破旧,或被血染红的军旗,随风招展,飘摇在天光之中。

那是战死在土木的官军,代表的旗帜。

在土木之役后,即便是千头万绪,局势殆危,朱祁钰依旧第一时间,命令周边的关隘收拢散落在土木堡的每一杆军旗。

大明没有办法把他们每个人带回家,但是,可以将他们的旗号,送回京师!

时隔一年,旌旗仍在,无数将士已成枯骨。

祭坛的正下方,站着三个人,迎着初升的朝阳,默默地注视着旁边忙碌的军士们。

其中一人身着蟒服,自然便是东厂提督太监舒良。

但是,在这个场合,舒良却没有站在主位,甚至,都没有站在左侧这个地位稍高的位置,而是屈居在右侧。

站在舒良旁边的人,虽白发苍苍,但是却难掩虎将本色,背脊挺直,立如青松,身披一身略显陈旧的盔甲,腰间悬着一柄长剑,样式古朴,但是只消看过一眼,便能惊觉其中的煞气。

这是一柄以血染,以命铸的战场杀伐之剑。

京营提督大臣左军都督府都督昌平侯杨洪!

同时,也是前任的宣府总兵官,曾经令瓦剌和鞑靼闻风丧胆的“杨王”!

原本应该在京城执掌京营大权的他,竟然在此刻,出现在了土木堡。

阳光洒在杨洪苍老的脸上,他就这么站着,按剑而立,望着招展的一杆杆军旗,脸色无比的复杂。

但,即便以杨洪的地位,也并没有站在主位上。

真正站在主位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久违了的,少保兵部尚书总督两边军务大臣……

于谦!

今天的于谦,和往日格外的不同,最特殊的,就是他穿上了一件和舒良相似的大红色织金蟒袍。

与此同时,他的腰上,同样悬了一柄华丽的仪剑。

这件蟒袍和仪剑,皆是天子所赐!

这也是朝中众臣,一直对于谦羡慕嫉妒恨的原因之一。

但是于谦性格低调,这御赐的蟒袍剑器,他一次也没有用过,都是恭恭敬敬的供奉在府中。

可这一次,在接到舒良传来的旨意之后,他却命人连夜将蟒袍和长剑送过来。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些埋骨此处的英灵们,值得他用最高的礼节,来表达自己的敬意。

战有败者,为将帅之过!

为国死战之人,当受敬重!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高高的升起,负责布置的官军将士,在布置好祭台之后,便一层层的围绕着祭台列队,面容肃穆。

终于,沉寂了整整一年的土木堡,再次出现了声音。

说话的人是于谦,他的口气冷静,但是却难掩失望之意,道。

“舒公公,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吧……”

舒良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了指远处腾起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