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文死谏,武死战。

大约是某太上皇在迤北待得过于久了,已经忘了大明的科道风宪,是何等的耿直敢言,尤其喜欢直刺君过。

李实的这番话,说的毫不客气,几乎是毫不遮掩的指责太上皇任意妄为,以致瓦剌之祸。

现如今身陷虏营,仍不思修身慎独,依旧冲动莽撞,做事不过大脑。

想想吧,区区几百个贡使,说是大事也是大事,说是小事也是小事。

大明给藩属使节的赏赐向来是极厚的,几乎每隔前来贡使的使节,都能获得数倍于自己携来贡品的回赏。

这些赏赐按制出于大内,花的都是天子自己的钱,心疼自是在所难免的。

但是要说支撑不起,却也是笑话。

瓦剌欺瞒贡使人数,早已有之,这固然是一大笔开销,但天子内库还不至于拿不出来。

单纯从这一点来看,答应也先增加贡使的要求,迅速促成谈判,换得太上皇尽快归朝,其实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但是,事情不是这么论的!

自土木一役之后,不管是前期以拜见上皇为由,还是后期正式提出和谈迎归,大明朝廷前前后后遣使也有五六次了,带过来的金银财帛赏赐之物也确实不少。

所以,如果能够迎回太上皇,朝廷是不心疼银子的。

但是有些事情,涉及到原则问题,是不能轻易妥协的。

瓦剌瞒报使节,欺骗朝廷,骗取赏赐,被察得处罚之后,恼羞成怒,寻衅边境,劫掠军民。

大明讨贼伐罪,名正言顺,乃王道之师!

虽然有土木一役的大败,但是其后战局扭转,前有紫荆关之胜,后有沙窝大捷。

当此情况之下,贡使的人数涉及到的,就不仅仅是赏赐财帛的问题,而是大明的体统尊严。

怎么去评判一场仗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不是看双方谁牺牲的人少,而是要看开启战争的矛盾有没有解决,是被哪一方解决的。

作为挑起战争的导火索,大明兴兵北征,就是为了给也先一个教训,让他不要把大明当冤大头,保持边境的安宁。

这个时候,将原本永乐陛下和也先之父约定的人数扩充十数倍之多,岂不是自己打脸,承认当初北征是不义之举?

答应这个条件,丢的不是太上皇一个人的颜面,丢的是整个朝廷的人,对不起的,是二十万惨死在土木堡的官军将士!

所以,在李实自己看来,他这番话,说的还算轻的。

当然,朱祁镇或许并不这么认为。

此刻的他,回归京师的希望近在眼前,有些事情,他哪怕也懂,恐怕也不愿意懂。

被李实当面如此“进谏”,朱祁镇的脸色迅速涨红,捏紧了拳头,差点就要龙颜大怒。

不过到最后,他喘了几口粗气,到底还是压制住了情绪。

宠信王振,土木丧师,圣驾蒙尘,被俘北狩,这的确都是他自己犯下的孽,即便想不认也不行。

轻轻的将手按在案上,朱祁镇的声音有些发闷。

“王振无事之时,诸臣皆不说,如今有事,其罪却归于朕。”

听到太上皇如此带着抱怨的口气,李实更是眉头一凛,直接了当道。

“太上皇言诸臣不谏,然自太上皇大婚亲政之时起,便重用王振,群臣屡次弹劾,太上皇却对其屡有回护,荣宠日甚。”

“正统七年,翰林侍讲刘球上本,谏陛下当躬理庶务,勿托之于宦官,否则大权恐遭窃之,有祸国之危。”

“疏上,锦衣卫承旨以犯上之罪,捕刘球入狱,数日之后,刘球莫名病死诏狱,死后被碎尸街头,家人不得安葬。”

“六月,监察御史李俨于廷上斥王振僭越,以内宦之身欺压朝臣,迫廷臣行跪拜大礼,当廷被锦衣卫捕入诏狱,半月后,吏部借上皇旨意,谪李俨戍辽东铁岭卫。”

“正统八年,大理寺少卿薛瑄察王振之侄王山串联锦衣卫,阴织冤案,上本请准复核,王振闻之,构陷薛瑄不法,太上皇听信王振之言,坐薛瑄死罪。”

“彼时,刑部,科道,大理寺等诸衙门俱谏,上皇其不知有冤否?然为护王振,上皇不愿翻案,仅免死罪,将薛瑄罢官贬谪。”

“王振肆虐朝堂数年,不法之事繁多,诸臣进谏繁多,上皇其未闻否?”

“还有,当初上皇受王振谗言,执意北征,吏部尚书王直率群臣立劝,上皇不听,反遣群臣喝退。”

“大军出行,王振胡乱指挥,兵部尚书邝埜跪谏陛下早日回师,然而……”

“够了!”

李实倒是大胆敢言,一桩桩一件件的开始翻起了旧账。

听的朱祁镇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到了最后,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陈年旧事,皆为朕过乎?你是朝廷遣来的使臣,为迎朕而来,如此喝骂于朕,岂人臣职分乎?”

李实默默的跪倒在地,闭口不言,但是脸上却没有丝毫要认错的意思。

这个时候,另外两人也终于不得不出来打圆场,罗绮先道。

“太上皇息怒,李大人虽言行不妥,有所失仪,但亦是一心为太上皇着想,望上皇能够清晰王振之罪,以警前过,如此方能安社稷黎民之心。”

闻听此言,刚要开口的朱鉴也叹了口气。

这两个人,到底会不会说话,干嘛老是揪着过去的事情不妨,这不是明摆着要吵架吗?

上前一步,朱鉴道。

“太上皇,过去种种,皆王振之过也,贻误圣驾,罪不可恕,如今王振死役,其同党亦被诛杀。”

“我等此次前来,非为其他,正是为竭力迎复上皇归朝,陛下放心,待明日臣便继续和也先等人商谈,力争能够弥合分歧,早日迎归陛下。”

总算是有了个台阶下,朱祁镇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心里当然明白,李实说的都没有错,他刚刚的怒火,其实也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

闷闷的嗯了一声,朱祁镇叹气道。

“朕亦知王振有大罪,大军出征,土木战败,皆因其故,然木已成舟,朕悔之莫及,恨不能早日认清其面目。”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理当是逢迎一番太上皇,然后平复刚刚的冲突。

但是偏偏,朱鉴正要开口,一旁梗着脖子的李实又道。

“太上皇能有此念,足见已有悔过之心,昔曰陛下任用非人,酿成大祸,险令也先直逼京师,动**神器。”

“今陛下能知己过,当引咎自责,谦退避位,此臣斗胆忠言直谏,请太上皇嘉纳。”

这人还真是……

朱鉴心中一阵无语,抬头看了一眼太上皇,显然也被气得不轻。

于是,朱大人干嘛拱手,道。

“太上皇,如今天色已晚,我等还要回去准备后续的和谈事宜,需早些告退,请陛下允准。”

说罢,眼瞧着太上皇黑着一张脸轻轻点了点头,朱鉴连忙带着人退出了帐子。

只不过刚一离开,还没走远,便能听到军帐当中传出一阵阵暴跳如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