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头一片乱糟糟的,宫里头也并不安宁。

议事结束,朱祁钰便出了宫,回到王府安歇去了。

但是金英却随着李永昌回了慈宁宫。

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据说,这一天内库房的管事太监又是一夜没睡

翌日,朱祁钰早早地便起了身。

有了前一世的经验,此刻的他要镇定得多。

数百年的兴衰起落,教会他一个道理。

每逢大事有静气!

越是朝局艰险,危难丛生的时候,越要能够保持镇静。

他能够想象得到,昨夜各个掌事官回去之后,朝廷的各个衙门会掀起怎样的一场巨震。

朝廷大败的消息传开之后,京城百姓又会如何的议论纷纷。

但是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不能慌。

对于官集团的素质,他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安抚民情是他们的拿手戏。

至于他这个郕王爷

该吃吃该喝喝,身体最重要!

用了早膳,喝了汤药,朱祁钰又按照太医的吩咐,将八段锦练了一遍,才在成敬的陪同下,启程前往集义殿。

金英已经遣人来叫了三回了

朱祁钰自东华门入集义殿,金英已经在殿门口等着。

待得坐定下来,金英才苦笑一声,道。

“王爷您倒是稳得住,今儿一大早上,顺天府,兵部,户部,刑部,六科十三道,一堆的奏章都递了上来,还有几位老大人,候在外头等消息都快半个时辰了,您是真的一点都不慌啊”

亏得他昨夜就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起身来集义殿候着。

生怕这位郕王爷“勤于政事”

可结果人家一点都不着急,这天都大亮了,才施施然的过来。

朱祁钰抿了口茶,捡起桌案上厚厚的一摞奏章翻了翻,不由得撇了撇嘴。

这帮官,除了能办事之外,嘴皮子倒也是真快。

这昨天晚上才把消息放出去,今儿一大早就来了这么多奏章。

他简单翻了一翻,除了兵部,户部,刑部,还有顺天府说了些正事儿,六科十三道基本上都是弹劾的奏章。

想了想,他拿起顺天府的奏章,边看便提起笔。

这份奏章,是顺天府禀奏和五城兵马司在昨夜产生冲突的。

因着昨夜消息一下子传开,各种各样伺机捣乱的人,纷纷涌了出来,什么小偷小摸之类的不说,还有打砸抢劫的。

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一起出动,两方人马闹了不少的摩擦。

朱祁钰便看边写,半盏茶的工夫,就把奏章放到了处理过的那边。

金英好奇,拿起这份奏章一瞧,差点惊掉了下巴。

这奏章里头,不仅清清楚楚的判明了双方的权责界限,还写上了日后出现问题的处理办法,更有甚者,这位郕王爷还勾出了三处,顺天府尹因为写的着急而出现的错别字

放下奏章,金英一脸的诧异。

这位郕王爷,真的以前没怎么接触过政事吗?

要知道,他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平素处理的政事也不少。

这帮臣,说话就喜欢引经据典,弯弯绕绕的。

尤其,这顺天府尹又是个絮叨的人。

这份奏章他通篇看下来,也得小半盏茶的时间,若是再加上分辨事情的细节,思索解决办法,没有一炷香的时间,是绝对处理不下来的。

若是草草糊弄一番,两边各打一大板也就罢了。

可郕王批的这份奏章,却分明是仔仔细细的看过之后才写下的。

一时之间,金英看着朱祁钰的目光,多了几分钦佩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今生的朱祁钰,的确没有怎么接触过政务,但是前世他当了七八年的皇帝,早就练出来了。

不得不说,这帮臣的战斗力很强。

饶是以朱祁钰的速度,也花了两个多时辰,才处理完手头的这些奏本。

这要是换了个新手过来,起码得弄到天黑。

看了看手头寥寥无几被特意留下来的奏本,朱祁钰伸了个懒腰,道。

“陈循和高谷两位老大人今日来了吗?”

金英还沉浸在小山一样的奏章,能够被这么快就解决的震惊中。

听到朱祁钰的问话,连忙道:“回王爷,一大早就来了,在外头渊阁里头。”

朱祁钰将身前的奏章一推,道:“这些奏章本王已经批过了,你一会将这些奏章送去通政司,各衙门的奏事,让他们按本王的朱批下令,至于六科十三道的奏疏,一律留中不发。”

这是照例的事情,虽然对于六科十三道的奏疏留中,让金英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点头应下。

紧接着,朱祁钰继续道。

“除此之外,以后若有奏章,命通政司先送内阁,票拟之后再送过来!”

不过这次,金英却是愣了愣,犹豫了一下道:“全部吗?”

朱祁钰点头,道:“除了特殊直奏的以外,都先送到内阁票拟之后,再送过来。”

如今是正统年间,内阁还没有正式形成,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完全确立下来。

这个时候的内阁,还只是一个以备咨询的差遣,叫入直渊阁。

至于票拟制度,更没有完全确定下来。

当初太祖皇帝废宰相,撤中书省之后,大量的朝务压到皇帝的身上。

太祖皇帝倒是受得了,可到了宣宗皇帝,就渐渐受不了了。

于是开始命司礼监参与政务,分担压力,同时也设立了内阁,参赞机务,不过重心还是放在司礼监身上,毕竟司礼监在内廷,随时都能帮皇帝处理朝政。

直到宣宗皇帝驾崩,三杨辅政之时,内阁的地位才渐渐提高。

由于今上幼弱,朝政几乎都是由三杨来处置,为了让皇帝同时能够学习到政务。

三杨通常会在奏章上写上大体情况和处理意见,到了皇帝这边,只需要批准或者不准就可以了。

大大减轻了小皇帝的负担,照准就行了!

但是这个时候,票拟还不是内阁的权柄,而是三杨作为辅政大臣的权柄,朝野上下也压根没有把票拟当做内阁的分内之事。

直到后来,司礼监坐大,不断有权宦闭塞圣听,朝臣和天子都意识到,在外朝和内廷之间,需要一个调和内外的机构出现,内阁才真正被赋予了票拟的权柄,甚至到最后,因为这个特殊的作用,逐渐力压六部,成为首揆阁老。

但是现在,内阁还远远没有这种地位,三杨病逝之后,内阁更多地变回以备咨询的地位,只能票拟一些琐碎的小事,票拟制度几乎被废除。

这次京师突然遭逢大事,上禀上来的奏折,基本上都是紧要之事,金英自然也是按着规矩,直接拿到了集义殿。

此刻听到朱祁钰说,要恢复票拟制度,金英不由得心中一震。

再三犹豫之下,金英还是道:“王爷三思,票拟之制,毕竟是三杨辅政之时的权宜之计,若是形成制度,恐会令臣坐大”

朱祁钰挑眉,看了一眼金英。

他确实没有想到,金英会说出这番话来。

应该说,金英说的一点都不错,票拟和批红,本身是皇权的范畴。

朝廷本就设有通政司,用来收纳奏章,上传下达,并不需要内阁来行使这个职责。

所以先送内阁,只能把票拟的权柄给出去。

如此一来,势必会让内阁坐大,使臣的势力进一步扩张。

这也是有明一代证实了的。

不管怎么说,金英都是内臣,从皇权的角度出发,这一点其实是应该避免的。

臣权和皇权在大多时候是对立的,臣权越强,皇权便会衰弱。

站在皇帝的角度,大多时候,应该做的也是加强皇权。

但是

这是没有做过皇帝的人的想法。

朱祁钰当了七年的皇帝,又看过大明数百年的兴衰,他心里清楚。

皇权和臣权,只有相对平衡的时候,才是最佳的状态。

他自然清楚,臣权过强,会欺压皇权,但是他有自己的考虑。

一则,内阁的设立,是对大明有利的!

这是最重要的前提条件。

抛开臣权和皇权的关系不谈,内阁实际上起到的作用,是调和内外,提高了政务处理的平均水平。

说到底,将朝廷所有的政务都寄托在君上一人的身上,是有风险的。

如果君上是明君,自然一切皆好,但是若是昏君或是能力不足,政务的运转就会大受影响。

内阁的大臣,至少是经过千万士子当中筛选出来的,处理朝政的基本能力是足够的。

将朝政寄托于制度,而不是寄托于皇帝的个人素质。

这一点是对大明的稳定有利的!

除此之外,朱祁钰认真反思了前世自己失败的原因,除了重病和没儿子之外。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大政维系于君上一身。

所以他只要一病,三日不曾视朝,政务就堆积如山,朝臣就人心惶惶。

真正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做皇帝的那几年,励精图治是励精图治了,自己的身体也累垮了。

所以适当的分权,是必要的。

何况事实也证明了,内阁终究不是宰相。

即便是有了票拟之权,也是代行皇权,一个“代”字,便能死死地锁住他们。

有明一代,即便是内阁势大的时候,和皇权的斗争也难以取胜,倒是不必过于忧虑。

至于臣势大

朱祁钰也自有他的考虑。

故而他没有多说,只笑了笑,道。

“金公公所虑有理,不过此时特殊时期,我等当同舟共济,不必囿于权术,你自去办便是!”

闻弦歌而知雅意,金英一听,就知道朱祁钰在敷衍他。

不过这个时候,朝廷倚重的就是臣,后宫的太后娘娘插不上手,朱祁钰这个郕王又不反对,他就算是心有担忧,也阻止不了,只能拱手称是。

这头两人说这话,外头有两个小内侍走进来,在成敬耳边说了几句,递上了一份锦帛。

成敬听完之后,脸色一阵变化,然后便让两个小内侍退下。

走到朱祁钰的面前,成敬古怪地看了一眼金英,将手中的锦帛递过来,然后低声道。

“王爷,刚刚礼科来报,太后娘娘下了懿旨,册立皇长子见深,为皇太子,诏旨礼科已经副署,发去礼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