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过的很慢,但又好似过的飞快,窗外雪花纷飞,文华殿内炉火升腾,温暖如春。

早朝上,各部照常向着天子禀报着近期以来的政务。

“河南巡抚回奏,今夏河南,山西,陕西等三十三州府旱灾已平稳度过,七成以上百姓已经被安置归乡,秋粮已经收缴完毕,运往京城,山东巡抚奏,入秋以来,山东十二处州县阴雨连绵,伤稼,受灾状况已统计完毕……”

“市舶司覆奏,漳州府港口建成已有半年,户部年终核算,经过港口停泊的番国商船,已有上千艘,据宗人府及皇店联合奏报,年初允准四十六支商队中,有四十一支已经回航,剩余五支尚未归来,据市舶司奏报情况计,各商船,商队交易额共计八百九十一万白银有差,商税收缴计六十七万四千两白银有差……”

和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早朝,户部除了老调重弹,历数近期各地的受灾情况之外,还首次披露了漳州府港口的交易数额及商税收缴量。

不过,这番话说出来,却立刻让在场大臣掀起了一阵阵的议论,海贸的政策,推行了已经有将近一年了,倒是也有不少人听闻说搞的如火如荼的。

但是,海贸虽然和互市不同,但毕竟核发皇商的权力,还被皇店牢牢的控制着,所以,真正能够参与到海贸当中的,除了宗人府控制下的由宗学子弟和民间商人结合而成的商队,就是一些在剿倭当中幸免于难,说白了,就是之前只进行私人贸易,而没有掺和倭寇的一些地方家族。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冒着极大风险走私的商人,海贸铺开之后,不出意外的出现了大量的走私,但是,这种走私又和边境走私不同,往蒙古各部的走私,除了影响朝廷的正常贸易之外,还会助长草原部族的力量,有可能会威胁到边防。

但是,海贸的走私则不存在这种问题,所以,相对而言,朝廷的处理比较灵活,简单的说,就是养肥了再宰,每每查到走私的商人,官府的处理简单粗暴,就是抄家,然后放人,把他们‘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财富全都抄没一空,但是人却不做太多的处罚。

这小半年下来,光是依靠这种方式,朝廷就敛聚了不少的金银,当然,和正规的皇商贸易相比,这些都是小头。

而对于大多数的官员,他们虽然对海贸的状况有所耳闻,一没有资源,二也在观望当中,所以,海贸到底创造了什么样的利润,他们实在是不甚清楚。

也正是因此,如今沈翼公布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才越发的让他们感到震惊,六十多万两,看似不多,但是要知道,海贸正式运行的时间,也才半年多而已,要是按这个数字来算的话,一整年的商税,足可以有近百万两了。

这个数字,不可谓不可怕,要知道,原本朝廷一整年的岁入,也不过就是三百万两左右,换而言之,单是海贸的商税着一项收入,就能占到之前岁入的三分之一?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而另一边,看到其他大臣这样的表情,沈翼心中不由一阵得意,但是,和其他的大臣相比,他倒是没有那么乐观。

因为单纯的用白银数量计算岁入,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朝廷的赋税,收的是实物,也就是粮食,布帛,草料等物,这些东西,价格是会浮动的,事实上,沈翼已经注意到,随着海贸的开展,福建各处的物价已经开始逐渐攀升,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当然,现在还不太严重,所以暂时可以忽略,单纯看海贸带来的收入的话,的确不少,但是,这里头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说这里头包含了许多‘抄家’的银两,事实上,随着朝廷的这种措施,走私的商人数量已经开始减少,手段也更加隐蔽,可想而知的是,这部分的收入会越来越少。

除此之外,因为海贸刚刚开始,所以,大多数的皇商还都老老实实的缴纳商税,但是,在海贸的商税比普通的商税要高的多的情况下,必然有人会偷奸耍滑,事实上,从市舶司报上来的账目当中,沈翼已经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只不过,这些并不适合在朝堂上说,所以,沈尚书打算下朝之后再和天子私下沟通。

不过,就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儿,按照往常来说,底下议论一阵,天子也该出言制止了,可这一次,他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天子的声音。

于是,沈翼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不知何时,天子靠着御座,似乎是……睡着了?

与此同时,天子旁边的大太监怀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唤了两句,随后,天子才迷茫的睁开了眼睛,眼瞧着底下仍在议论的局面,他摆了摆手,道。

“朕知道了,卿等酌情办理,回头递个奏疏上来便是,今日早朝便到这吧。”

这话一出,底下的一帮大臣顿时面面相觑,感到十分意外。

要知道,户部之后,可还有诸多事情等着禀告呢?这早朝就这么结束了?

不过,天子都开口了,他们自然也不能多说什么,于是,随着一声‘退朝’,群臣三三两两的散去,但是,在场的一众重臣却并没有离开。

很显然,这次早朝和以往不同,天子刚刚的样子,可不止是沈翼注意到了,其他站在前头的大臣,基本也都看见了。

而且,天子自登基以来,一直十分勤政,虽然说改了日朝为三日一朝,但是,却基本没有废弛的状况出现。

越是如此,便越显得今日的状况不同寻常,因此,退朝之后,朝中的这些重臣都留了下来,候在殿外,一个个递了请安的帖子进去。

没过多久,怀恩带着两个宦官走了过来,于是,在场众人顿时围了上去,各自行礼以后,怀恩道。

“诸位请安的帖子,陛下已看过了,命咱家前来传谕,请诸位放心,圣躬安好,只是昨日处理政务耽搁的晚了一些,所以今日早朝神思困倦而已,并无他事。”

“如此便好……”

听了这话,在场的众人才算是松了口气,不过,眉宇之间,却依旧隐隐带着几分愁容。

但是,口谕已经送到,而且还是怀恩亲自过来,他们也不好再继续纠缠,只得拱手行礼,然后各自回到衙门办事。

然而,话虽如此,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无论是早朝还是常朝,天子下令免朝,而且,没有召见任何的大臣,哪怕是每次传谕的人都是怀恩本人,还是不免让朝中人心惶惶。

刑部大堂当中,俞士悦皱眉看着自己请求召见的札子再一次被驳回之后,总算是坐不住了。

和其他的大臣不一样,虽然天子近些日子以来不上朝也不见大臣,但是,俞士悦作为太子府詹事,还是可以进宫的,只不过,他能到的地方,仅止于东宫而已。

而这,也恰恰是让他感到不安的地方,因为天子不仅仅是不见大臣这么简单,这几日下来,就连太子前去请安,也都被挡了回来,内阁那边也是一样,递上去的奏疏,要么是留中不发,要么就是司礼监代为批红。

这种状况,实在是太不正常了,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要出事的样子……

在大堂当中转了几圈,俞士悦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命人备轿,打算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但是,还没等到他出门,底下便有人来禀报,道。

“大人,吏部王尚书到了,正在门外下轿。”

王文?

俞士悦长长吐了口气,整了整衣衫,便带着人出门迎去。

吏部尚书亲自前来,底下的官员们自然是战战兢兢,不过,现在的王文,显然也没心思关注这些人,在外间和俞士悦相互见了个礼,二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随后便一同到了前厅。

坐下之后,俞士悦默契的将闲杂人等屏退,王文也收起了笑意,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今日王某为何而来,想必俞刑部已经心中有数了吧?”

俞士悦沉默着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开口。

见此状况,王文的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之色,道。

“这次陛下卧病,时日着实不短了,打从半个多月前的早朝上,陛下突然退朝之后,这些日子,朝中上下没有大臣能够见到陛下,说实话,王某这心里,总觉得有些许不安。”

虽然说,俞士悦的心中想法也相同,但是,这件事情毕竟有些敏感,他斟酌再三,才开口道。

“陛下想必只是偶有小恙,虽然说,近些日子陛下不见外臣,但是,宫中一切秩序井然,我等出入东宫,也未见异常,历次传谕,也都是怀恩公公亲至,故而,我觉得应该并无大事,只是陛下卧病需要静养而已……”

这话一出,王文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于是,他思忖再三,最终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道。

“俞刑部难道没有注意到,这段时间以来,东厂的舒良公公一直都没有出现吗?而且,据说近些日子以来,太上皇离开了两次南宫,说是……为了探望陛下!”

话音落下,俞士悦顿时打起了精神,王文的这番话,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是,两者联系起来,不得不引人猜测。

天子身边有几个大珰,其中在群臣面前出现最多的,自然就是怀恩,但是,要论最信任的,那肯定是东厂提督太监舒良,但是,近些日子以来,出面传旨的,都是怀恩,而舒良这个本来应该频繁出入宫中,往来办事的大太监,却销声匿迹,没有一点风声,不得不说,奇怪之极。

而这个时候,太上皇又没有安安分分的待在南宫当中,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否是有宦官弄权,在刻意隐瞒宫中的状况,毕竟,群臣进不去宫里,反倒是太上皇能够进宫,这本身就是反常之极的事。

俞士悦沉默着,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道。

“所以,天官大人此来,是想让俞某做什么?”

说着话,俞士悦又看向了一旁自己那份也被驳回的札子,摇了摇头,道。

“若是进宫觐见的话,恐怕不行,这些日子,朝中各个大臣,都递了请见的奏疏,可无一例外都被驳回,这一点,天官大人应该是知道的。”

王文的脸色有些阴沉,显然是心情很不好,不过,他到底还是很快就调节了过来,道。

“我知道此事,不过,如今宫中的情形到底如何,我们必须要尽快弄清楚,所以,我来请俞刑部帮忙。”

“我?”

俞士悦皱了皱眉,脸色有几分不解。

王文点了点头,道。

“按照兵部那边的消息,明日正午,于少保便该抵达京师了,所以,我想请俞刑部亲自走一趟,将如今京中的情势对于少保阐明,请他亲自进宫请见。”

“到时候,我会亲自在宫外等候,于少保此次出京,时日良久,成效颇丰,于情于理,他回到京城,陛下都该亲自召见,而且,陛下何等信重于少保,你我心里都清楚,如果于少保亲自请见,陛下还是不见的话,那么,恐怕就真的是出事了。”

厅中的氛围顿时一沉,俞士悦沉默着,半晌之后,他点了点头,道。

“天官大人放心,明日我亲自出城迎接,必然将该说的话,都告知于少保……”

“如此我就放心了。”

王文这才松了口气,事情说完了,他倒是也没有心情在此处多留,很快就起身告辞。

不够,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俞士悦的声音却又再次突然响了起来,口气略显沉重,道。

“如果……明天于少保也不能进宫得见陛下,天官大人打算如何?”

闻听此言,王文的脚步顿了顿,沉默片刻,他转过身看着俞士悦,眼中带着一丝坚定,道。

“如果于少保真的得知了如今京中的状况,而又真的出现了俞刑部所说的那么状况的话,那么明日……王某自不会是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