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太上皇,事情便是如此,现如今,刑部那边已经在准备结案了。”

南宫当中,朱仪站在下首,将早朝上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在他的身旁,除了张輗之外,还有宁阳侯陈懋。

虽然说,早就已经隐约感觉到,太上皇暗中拉拢了陈懋,但是,这次一并被召见过来,还是让二人有些意外。

以至于,在朱仪说话的时候,一旁的张輗,眼神一直在盯着陈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些小动作,自然是不会被朱祁镇放在眼中的,听了朱仪的禀报,他脸上浮起一丝怒意,冷笑一声道。

“这么大的案子,到最后就让两个早就死了的宫人顶罪,皇帝倒真是好手段!”

看着太上皇怒气冲冲的样子,陈懋踌躇了一下,开口道。

“太上皇明鉴,外间如今对此事也是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觉得,皇上如此处置,实在太过草率了。”

“还有呢?”

目光看向陈懋,朱祁镇脸上的怒意未减,反问道。

这话一出,顿时让陈懋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皇帝都已经盖棺定论了,就算是有人议论一下,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大局,更何况,刑部的案卷写的很好,至少,从明面上来看,整个证据链是完整的,想要挑毛病也并不容易。

所以,就算是有议论,也仅仅只是停留在议论的层面上了,可这话,显然不是太上皇想要听到的。

重华殿中静了片刻,随后,朱祁镇轻轻哼了一声,倒是也没有再为难陈懋,而是开口问道。

“朕之前吩咐你们的事,怎么样了?”

闻听此言,一旁陈懋的脸色变得越发为难了起来,踌躇片刻,他开口道。

“启禀陛下,京营那边,此前经过于谦改制之后,整个建制,章法,各营的统领都和此前大不相同。”

“如今,京营当中多数将领,除了杨洪和范广的旧部之外,便是此前于谦提拔上来的人,想要安排一些我们的将领进去,并不容易……”

不过,这话一出,一旁的朱仪却是心中暗惊不已,他没想到,陈懋竟然还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任务,而且,这个任务看起来,还和京营有关。

一时之间,心下大骇的同时,朱仪也提高了警惕,虽然说,他不知道太上皇为什么突然开始重用陈懋,也不知道陈懋为什么愿意跟着太上皇,但是,能够将这样的事情交给陈懋来办,可见太上皇已经建立了对陈懋的信任,而且,是几乎毫无保留的那种。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朱祁镇将朱仪和张輗的这番表现尽收眼底,但是,他也并不戳破,只是对着陈懋道。

“事虽难,不可不做,当初先皇在时,对陈侯多加赞赏,称陈侯为国之柱石,如今朕困居南宫,陈侯自然需当多加看顾。”

“臣惶恐……”

这番话让陈懋也有些意外,连忙躬身行礼。

见此状况,朱祁镇点了点头,道。

“南宫人多眼杂,朕虽然想和陈侯继续叙话,但是留的久了,恐怕引起外间议论,陈侯这便退下吧。”

“是……”

于是,陈懋也没有过多停留,很快便起身离开了,随后,朱祁镇的目光落在了殿中剩下的二人身上,思忖了片刻,开口道。

“奏对了这么久,你们想必也累了,朕命人在偏殿准备了茶点,成国公可以先去用一些,你我君臣随后再继续叙话。”

啊这……

这番话一出,张輗和朱仪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很快他们二人就明白了过来。

太上皇这是要单独跟他们两个人谈话……

虽然心中疑窦重重,不过,朱仪也没有拒绝,而是看了一眼张輗道。

“臣遵旨。”

紧接着,朱仪就被带了下去,来到了偏殿当中。

几名宫人守在他旁边,朱仪心中仍然有些忧虑,但是,也还是坐了下来,像模像样的吃了些东西。

只不过他心里还想着,朱祁镇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用意,所以,颇有几分食不甘味。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外间终于有宫人进来,道。

“国公爷,太上皇召见。”

于是,朱仪站起来,跟着这些宫人,重新回到了重华殿中。

不过这一次,他一进殿就发现,殿中的人少了许多,基本上,除了朱祁镇和他贴身的宫人,便只剩下了朱仪一人。

心中暗暗一凛,朱仪趋步上前,端正的行了个礼,随着一声平身之后,朱仪小心的站了起来,却没有抬头。

殿中短暂的陷入了沉默,朱仪能够感受到,上首太上皇的目光锁定了他,不过很快,对方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问道。

“朱仪,伱觉得,这次的投毒事件,背后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口气平淡,没有了刚刚的怒意,但是,却让朱仪越发小心起来,思索了片刻,他开口道。

“回太上皇,臣觉得,这件事情的背后肯定不简单,这么大的案子,刑部了结如此之快,颇不寻常,外间都在传言,说这桩案子里头的主要证据,都是锦衣卫查得的,而锦衣卫……直属皇上。”

这话说的虽然隐晦,可其中的意思,却也明明白白。

不过,朱祁镇听了这话之后,口气却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是继续淡淡的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害朕的,是皇帝?”

朱仪立刻跪了下来,道。

“太上皇明鉴,臣绝没有离间天家之意,但是,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涉及太上皇安危,自当慎之又慎,不能放过一丝可能。”

“哦?”

这一次,朱祁镇的口气总算是有些变化,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道。

“所以你觉得,刑部这次和锦衣卫联合隐瞒了此次的真相?”

这话似乎还是刚刚的老问题,但是,朱祁镇这小小的口气变化,却让朱仪心中警铃大作。

他能够感受到,太上皇对他刚刚的回答有些不满,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呢?

刚刚的那番话,除了稍稍隐晦了一些之外,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正合太上皇此刻的想法的,为什么,他会因此而感到不满呢?

轻轻抬头看向上首的太上皇,果不其然,对方的眉头微皱,目光也有些深沉。

于是,朱仪的心中念头急速转动,再次将刚刚的对话过了一遍,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太上皇似乎,一直在‘纠结’投毒案的幕后黑手是谁,但问题就在于,这件案子无论表面上的说法是什么,至少在太上皇这里,他早就已经认定,是天子在幕后主使。

既然如此,他还问什么呢?

想要得到朱仪的认可?不对,脑中迅速闪过无数念头,朱仪很快就有了答案。

太上皇想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效忠!

“臣万死,请太上皇恕罪,依臣看来,此案发时,南宫当中这么多的侍奉之人,却无一人察觉,可见,幕后之人可以同时控制南宫中的众多宫人,案发之后,刑部和锦衣卫联合审理,却又如此匆匆结案,说明幕后之人,亦可权压外朝。”

“如今朝野上下,能够有此权威之人,除了皇上,别无他人。”

这番话说完之后,朱仪重重的磕了个头,一副忠肝赤胆的样子。

果不其然,下一刻,朱祁镇再度开口时,虽然带着几分严厉,但是语气中淡淡的不满已经消失,道。

“朱仪,你这番话,可是大逆之言!”

于是,朱仪这才直起身子,道。

“臣万不敢诽谤君上,但是事实如此,非臣言或不言可以改变,请太上皇明鉴。”

话音落下,朱仪便见上首的太上皇重重的叹了口气,脸色流露出几分略显刻意的悲伤,道。

“不曾想,朕和皇帝竟走到今日这一步,也罢,既然皇帝如此,那朕虽然顾念兄弟亲情,可也不能坐以待毙。”

“朱仪,你觉得呢?”

这话一出,朱仪顿时心中一阵了然,更加笃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

投毒一案,不管外间怎么说,太上皇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所以,他问这件事,并不是真的想要朱仪帮他推测。

他要的,就是朱仪亲口说出来,这件案子的幕后指使是天子,如此一来的话,太上皇才能继续说自己想说的话,比如……

“太上皇英明,臣愿为太上皇效死!”

朱仪的脸上闪过一抹犹疑,但是很快,他就坚定的开口。

见此状况,朱祁镇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道。

“朕就知道,满朝上下,只有成国公府上下,是最忠于朕的,起来吧……”

“太上皇谬赞,臣愧不敢当。”

朱仪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垂着双手,谦虚真诚的开口道。

于是,朱祁镇越发的满意,口气总算是变得有些温和起来,道。

“你且放心,朕和皇帝毕竟是亲兄弟,虽然皇帝不仁,但朕身为长兄,自然不能同样为之,朕让你做的事,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之时,朕和你都能有自保之力而已。”

“请太上皇吩咐,臣一定竭尽全力。”

朱仪的声音铿锵有力。

随后,朱祁镇的脸色微微一正,开口道。

“好,你可知道,宋文毅马上就要回京了?”

“知道……”

朱仪点了点头,答道。

“据说,是圣母要他回京的,好像是打算,派到南宫来侍奉太上皇,不过……”

“不过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朱仪的疑惑,朱祁镇的眼中闪过一丝神秘的笑容,反问道。

于是,朱仪这才犹豫着开口,道。

“太上皇明鉴,宋文毅如今虽然是宫中有名的大珰,掌管着各地的皇庄,但是,内宦毕竟是内宦,圣母点名让他到南宫侍奉,那么,皇上必会借此时机,拿掉宋文毅的一切差事。”

“没有了皇庄,那宋文毅……”

调宋文毅回京,算是后宫之事,但是,涉及到南宫,朝中上下多多少少会知道些消息。

不少人都觉得,孙太后之所以要了宋文毅去南宫,就是看上了他手里的皇庄。

毕竟,这可是一大块肥肉。

虽然如今的皇庄只是初见雏形,但是,这几年下来,不仅收拢了不少流民,让这些原本可能成为不稳定因素的百姓,重新处于地方衙门的管辖之下。

而且,有不少地方已经开始初见成效,在这种大规模的统一耕种下,不出意外的,收成比之前高了不少。

也正是如此,使得朝廷在连年天灾的状况下,却还能保持基本的收支平衡,并没有发生严重的财政危机。

这种制度之下,百姓依旧是租田种地,只不过,他们租种的田地变成了皇庄的田地而已,有区别的,是收成的划分。

除了按时缴纳税赋之外,剩下的一部分交到藩王手中,另一部分则是归入内库当中,看似简单,但是其中的油水却绝对不少。

作为负责皇庄的大太监,宋文毅这些年一定捞了不少银子,所以,很多人,包括朱仪在内,都在猜测,太上皇是不是盯上了这块肥肉。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此简单的道理,皇帝也必然明白,所以,就算是拿到了宋文毅,恐怕也未必就能拿到皇庄。

不,准确的说,是肯定拿不到!

不过……

“谁说朕是想要宋文毅手里的皇庄的?”

面对朱仪的疑问,朱祁镇笑着反问道。

“不是皇庄?”

朱仪微微一愣,旋即皱起了眉头,道。

“可如果,宋文毅手里没了皇庄的话,那……”

那他这个人还有什么用呢?

他又不是刘永诚这样精通武事的太监,可以贴身保护太上皇,就算是宋文毅这些年捞了不少银子,家底儿足够厚实,可那毕竟是他自己的银子,太上皇总不至于沦落到跟一个奴婢抢钱花吧。

而且,说句不客气的,就算是要用银子,他们这些传承多年的勋贵世家,哪个不比刚刚崛起的宋文毅要强得多。

既不图钱,又不图势,太上皇要这么一个人过来,做什么呢?

看着朱仪沉思的模样,朱祁镇又是一声轻笑,神秘的开口道。

“你别忘了,宋文毅可是一手主持了各地皇庄营建的大太监,这样的一个人,难道说拿掉了他的差事,就什么价值都没有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