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朝中的文臣,第一梯队仍然是六部七卿,王翱在内阁的时候,还能再加一个内阁首辅,但是,王翱走了,换了张敏,连俞士悦这个次辅都压制不住,更不要提团结内阁,和六部争权了。

而六部虽然各有执掌,但是,大家倚身之处,却也各有不同,吏部王文是铁杆的天子党,圣恩护体,万夫莫开,早已经坐稳了百官之首的位置。

礼部的胡濙老大人,资历深厚,五朝老臣,与世无争,兼之自己八面玲珑,就算是不站队,也能活的无比滋润。

这两位,算是地位最稳的,再往下的几位,就没有这么安稳了。

工部的陈循,如今算是最落魄的,从天子登基开始,清流就被不断打压,这也就罢了,结果突然就闹出来一桩贪渎案,勉强挽回了名声,自己的得意门生杜宁又出事了,现在怕是忙的自顾不暇。

兵部的王翱,虽然磕磕绊绊,但是毕竟是辽东之功才得以步入重臣的门槛,勉勉强强算是半个天子党,如今接掌兵部,和于谦留下的班底,配合的还算默契,倒是也算稳定。

还有就是都察院的陈镒,这老家伙明显是已经有退出朝局的意思了,几次三番的上奏想要致仕,要不是天子不准,他早就回老家去了,而且,他和天子的关系,也相当不错,很多事情上,陈镒都坚定的站在天子这边。

剩下的两人,就是刑部的金濂和户部的沈翼,他们二人算是同病相怜,都属于实干派,能够把本部的事务,打理的妥妥当当的,不过,他们的缺点就是,在朝中的立场有那么一丝丝的暧昧。

说白了,就是在过往的几年当中,涉及到南宫,东宫等诸事的时候,他们基本都选择冷眼旁观,并不掺和进去。

如此一来,对于他们来说,立身之本其实也就是能办事了,如果说,这次是别的事情还好说,但是,余子俊的调令一出,沈翼又岂会看不出来,在开海一事上,天子不知从多久之前就开始准备了,如今早已经是势在必行。

这一次他如果退缩了,天子或许不会逼他,毕竟,于谦的密奏已经上了,这就意味着,于谦已经做好了出头的准备,可是同样的,既然天子将事情压到了他的头上,他退了,那么,天子就算明着不说,心中也必定不满,立身之基一旦被动摇,盯着户部尚书这个位置的人,可并不少!

当然,又或许天子并不会如此无情,但是身在官场,时时刻刻要谨记的一点就是,始终保持对皇权的敬畏。

沈翼不会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皇帝的心软上,所以,他没有选择,天子也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这才有了殿中的场景。

只不过,想到此事会引起的风波,走出大殿的沈尚书不由一阵叹气,眉头都快皱成黑线了……

不出意外的是,随着这些朝臣的离开,很快,朝廷要开海的消息,也在朝野上下传开了。

对于这个堪称爆炸性的消息,朝野上下的反应不一,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但是总的来说,反对的声音,要比支持的声音大的多,只不过,和往常天子的行事作风一样,只有消息谣传,并没有大臣在朝堂上启奏,所以,哪怕京城里的消息传的满天飞,但是,朝堂上却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又或者说,其实是有动静的,不管是六部的郎官,还是科道的御史,都通过不同的方式,来探寻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有上奏言海禁利弊的,还有直接在朝堂上说不可开海的,可没有有力的部门和大臣在朝堂上明确提出要开海,他们的这些举动,都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所以,最终都被皇帝轻飘飘的给带过去了。

但是,越是如此,京师上下酝酿的暗流,却越是激烈……

南宫,和外界的纷乱不同的是,近段时间以来,南宫是越发的平静了,或许是因为朝廷的财政吃紧,所以,在某户部尚书一再的要求下,皇帝早就下令削减宫中的用度。

被指桑骂槐的太上皇,终于也有些不好意思,有样学样的下了道仅在南宫有用的谕旨,而他老人家,也身体力行的……少纳了好几个妃子!

要知道,打从太上皇从草原回来之后,每天的日常就是宴饮歌舞加纳妃,几乎每隔两个月,就要新纳一个妃子,到现如今,南宫当中的嫔妃数量,已经膨胀到了三十多位了,这么多的妃子聚在一起,每天不是争风吃醋,就是冷嘲热讽,各种各样的乱子简直层出不穷。

这般局面,可算是难坏了端静皇后,要知道,在此之前,太上皇的后宫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就几个妃子,而且,基本都是孙太后亲自掌眼挑出来的,性子虽然不同,但是基本也都安守本分,可即便如此,偶尔闹出了事情,还是让钱皇后有些应付不来,这也是之前,孙太后一直瞧不上她的最大原因。

身为正宫皇后,遇事就哭,半点能耐都没有,怎么能让她一个从普通主簿的女儿一路在后宫爬到贵妃,皇后,最后成为太后的人看得上……

当然,这都是之前的事了,朱祁镇北狩之后,钱皇后对他的深情都看在孙太后的眼中,有这一点在,别的都可以不计较,因此现如今,孙太后对于这个儿媳妇,算是基本满意,所以,从慈宁宫调到南宫的一干宫女太监,对钱皇后也是恭顺的很。

但是,这并解决不了问题……

钱皇后本身性格柔善,容易心软,而朱祁镇这几年新纳的妃子,又个个都不是善茬,再加上钱皇后身体不好,所以她管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和朱祁镇商量了一下,干脆把这些烦人的事丢扔给了周贵妃,也就是太子的生母,自己就专心躲在宫殿里头做些女红之类的事情打发时间,顺便养病。

和钱皇后不一样的是,周贵妃对于后宫这些事,倒是战斗力十足,尤其是,在朱祁镇百无聊赖的情况下,也会时常参与其中,导致周贵妃见到他的频次大大上升之后,这位贵妃娘娘,就更是干劲儿十足了。

总而言之,如今的南宫,算是自成一个小天地,不管外头出了什么事,反正自己玩的很开心,如果说唯一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话,那就是,太上皇的身边,多了一位得宠的女官,每日都跟在太上皇身边,据说,为此周贵妃还闹过一阵,但是很快就偃旗息鼓,没有什么后续了……

午间刚过,朱祁镇小憩刚起,就得了禀报,说朱仪到了,闻听此言,朱祁镇挑了挑眉,倒是有些疑惑。

要知道,如今虽然说成国公府已经完全倒向了南宫,可毕竟面子功夫还是要适当做一做的,朱仪前日刚刚才过来请过安,这年节下的,难不成又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所以说,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南宫现在的处境,外界的消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但是,南宫当中,却依旧波澜不惊,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这压根就不是朱祁镇能稳得住,而是锦衣卫对南宫的封锁,实在太严密了,导致他的消息延迟的十分严重。

虽然名义上来说,南宫并不禁止进出,但是,一应的采买供应,都是由内宫派人来负责的,南宫当中的人,即便是普通的宫女杂役,也基本没有出宫的机会,所以,朱祁镇如果想要得到消息,除了外头的大臣觐见的时候带给他,那就只有在内外交接的时候偷偷传信。

但是,一则这些交接的人,都是经过东厂和锦衣卫严格审查过的,所以,想要在里头埋下自己的人并不容易,二则,不管是往里送还是往外接,都是有固定的时辰的,所以不可能立刻将消息传来。

因为交接的时间段并不长,所以,就算是有什么消息,也只能捡最紧要的说,开海的消息虽然京城已经传遍了,但是,无非也才过了一日而已,朱祁镇能够知道才奇怪呢。

所以这个时候,理所当然的,就需要朱国公出马了……

“什么?开海?”

重华殿中,朱祁镇惊愕的看着眼前的朱仪,差点没把刚到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回陛下,的确是如此,臣刚刚从大宗伯处过来,打探出了详细的状况……”

站在底下,朱仪微微躬身,随后便将自己得知的消息,都细细的禀报了上去。

朱祁镇好一阵才接受了这个消息,端起茶盏压了压惊,皱眉道。

“开海……朕这个弟弟,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闻听此言,朱仪道。

“陛下,倒也不能说是想一出是一出,按大宗伯所说,皇上最后留下了吏部的王尚书和户部的沈尚书,看样子,怕是要在这次京察上做文章了,再加上此前的剿倭之事,只怕开海的准备,早就已经开始了。”

朱祁镇缓缓点了点头,脸色还是有些意外,道。

“朕倒是没有想到,皇帝竟然能让于谦上本,看来,此去前番入了诏狱一次,于谦的心性倒是改了不少。”

显然,对于这次的事情,朱祁镇已经将其归功于,于谦在向皇帝低头了,叹了口气,朱祁镇很快便开口道。

“既是如此,朝中态度如何?”

“回太上皇,风波不小,海禁是祖制,皇上如今突然要开海,朝中舆论纷纷,六部也大多都不赞成,臣正是听闻了这个消息,才想着来禀报太上皇,看看此事当中,臣该如何应对。”

朱仪的态度依旧恭谨。

这番举动,倒是让朱祁镇很是受用,说白了,人在落魄的时候,反而是最要面子的。

朱仪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没有自作主张,反而是主动来请示他这个太上皇,而且态度如此恭敬,可见他的确将自己当做了主君。

不过,朱祁镇却并没有急着表明态度,而是微微一笑,问道。

“依你看来,这件事情,皇帝能办成吗?”

闻听此言,朱仪微微一愣,心中却不由叹一口气,每每看到太上皇露出这副神情,他就知道,这位又要开始卖弄自己的‘高深莫测’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的毛病……

不过面上朱仪还是得恭恭敬敬的,好似沉思了一阵,才试探着道。

“陛下恕罪,臣以为,此事成功的概率,估计不小!”

眼瞧着太上皇没有生气,反而饶有趣味的看着他,朱仪才继续‘大着胆子’道。

“以臣之浅见,此事皇上既然早就开始谋划了,那么,想必早已想好了,该如何通过朝议,去岁京城发生的几桩大案,牵连众多,被降黜,罢免乃至流放的官员不下百人,如今又京察在即,朝中诸臣虽然对此多持反对态度,但也同时对皇上畏之如虎,如果皇上下了决心要推动此事,恐怕失败的可能不大……”

按照道理来说,在太上皇面前夸皇帝,是一个极有风险的事,毕竟,眼前这位主儿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在心里记上一笔。

但是,眼瞧着太上皇这么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摆明了就是有不同的意见,这个时候,要是顺着他说,反而会让对方不高兴,觉得没有用武之地。

果不其然,听了朱仪的这番话,朱祁镇淡定的摇了摇头,道。

“你这话说得对,但也不对!”

于是,朱仪面上露出些许疑惑,躬身道。

“请陛下垂训!”

见此状况,朱祁镇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道。

“朝堂上的事,朕也知道一些,近段日子以来,各种大案连发,而且,一个个都是一牵一串的案子,如今不过区区一年的时间,朝堂上下,已经空了一小半,但是,见到这种状况,朕却不觉得紧张,反而感到高兴,你知道为什么吗?”

朱仪在心里撇了撇嘴,但还是恰到好处的捧场道。

“皇上整顿吏治,这是好事,可正官场风气,太上皇忧心国事,感到高兴自是理所应当,不过,皇上此举,恐怕更多的是想要清洗朝堂,培植亲信,太上皇英明,理当知道皇上的用心,故而,臣的确不解,您为何对这些事情袖手旁观,还请太上皇为臣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