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涅天下(GL) 312大道为公 全本 吧
花厅内静了一会。
胡宁提壶为胡安国续茶,胡宪也执提为谯定续酒。
谯定拿起酒杯抿了一口,仿佛回味般半眯着眼,过了一会,才道:“康侯可记得,《国学论刊》上那篇文章——?”
他不问胡安国是否读过——《国学论刊》在士林享有盛誉,不仅是学术文章集粹之地,而且是评论时政之地,有许多精彩文章都颇有见地,还有一些令人深思的独特见解,不仅儒生们爱读,就连两府宰执和学士们也是出刊必阅,据说皇帝的御案上都常常摆放着最新一期的《国学论刊》。
谯定说的这篇文章胡安国自然读过,而且印象深刻,不仅是文中论点令人深思难忘,而且其撰写者也令人记忆深刻——“达微兄说的是枫山居士那篇文?”
谯定捋须点头。
胡安国心忖:谯达微不会无端端提起这篇文章。他转头看了眼胡宁,吩咐道:“和仲,去书房将刊载此文的那期《国学论刊》取来。”
“是,父亲。”胡宁起身退席,沿着廊庑往父亲书房而去。
胡安国的书房很整洁,各类书籍、报刊在书架上分类摆放有序,每一期的《国学论刊》都横搁在同一书槅内。胡宁并没有一本本地翻找,直接找出建炎四年三月上旬那一期——枫山居士的所有文章他都读过,这篇《论大道之公平》他曾诵读不下十遍,时隔四年仍然能背出那些深刻犀利的字句。
他拿起书刊出了书房,沿着庑廊往竹园轩厅走的路上,油然回想起这篇文章发表时引发的激烈争论——即使现在,在与同窗、同年的聚会中他们也时常谈论这篇文章中的观点。
不仅仅谈论这篇文章,枫山居士撰写的所有文章都能引发谈议。他们谈议枫山居士的文章观点,也谈议枫山居士这个人。
自从报纸和《国学论刊》相继发行后,就有不少儒者因在报纸论刊上发表时议或学术文章而扬名,其中最为士林关注同时又最引发争议的,即枫山居士——最初是在朝廷广开制举而引发的义利之辩的论战中一举成名,之后论战从报纸转到《国学论刊》,枫山居士解议孔圣关于义利之论令人耳目一新,引起儒者质疑批驳,却也有许多士子赞同;再之后《国学论刊》又辟专刊论熙宁元丰新政,王学儒者多发赞声,而程学、温学儒者多为批判,但最引人注目的仍然是枫山居士的文章,几乎每一篇文章都能引发激烈的争论,赞同他的人和批驳他的人同样的多。但是,观朝廷新政举措,似乎都能从枫山居士的文章中找出相关的观点,这让许多士子乃至士大夫都越发关注枫山居士的文章。
与此同时,枫山居士的身份也引发了无数争议,有人猜测是大儒别号,像杨时、尹焞、邵伯温、苏澹、胡安国、谯定等当今鸿儒都被猜了个遍——但均被公开或私下否认;也有人说这是报社撰文托名,根本没有枫山居士这个人——但《国学论刊》严正声明,说枫山居士确有其人;便有抨击者说枫山居士“藏头露尾非为君子”,但也有赞扬者说枫山居士“不求具名显达,乃品行高洁之士”。
不论士林如何评议,很多年轻士子敬仰枫山居士——他的文章发人深省,不流时俗,每每令人读之再三,夜思不寐,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必是有大胸襟,其为人品行岂是如谤者所言?
胡宁心里默念着“大道为公”,目光掠过廊外苍翠的竹林,叩门入了花厅。
厅内停了闲话,胡宁按谯定吩咐翻到枫山居士那篇《论大道之公平》,语声清晰地读起来。
“夫何为大道?《礼记》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举者权为责,公平无私。而至夏启,大道既隐,天下为家。与位世及,礼仪为纪。三代之礼,因革相沿,子曰‘损益’。制益之,而损大同。权而利生,贵贱不公成制。……”
在上古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时代,是大道实行的时代,天下为天下人所共有。人们选举有德行和才能的人来治理天下,讲信用,和睦共处。上位者在位的权力是治理天下的责任,实现公平无私。
但从夏朝开始,大道已经不能见到,天下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诸侯天子不再是选举贤能,而是变成世袭,并且成为名正言顺的礼制。夏、商、周三代,各制定夏礼、殷礼、周礼,因革相沿,到周公时代的周礼,典章制度较前代更为完善——孔子说,各有损益,这“益”是礼制的完善,而“损”却是“天下大同”越来越少了。因为权不再是责任,而是利益,贵贱和不公成了礼制。
“因何?欲而私也。故先秦圣贤孜求弘道,道曰寡欲,儒墨曰节欲,而欲难灭也,大同渺然。是故孔子弘道退而求之,以礼为秩,以仁为公。”
为什么天下会越来越不公呢?因为人人有私欲。先秦时代的圣贤孜孜以求大同之道,是故道家说要清心寡欲,儒墨两家说要节制欲望,但人的私欲是难以消灭的,大同太渺茫了。于是孔子退而求其次,推行礼仪来维持天下的秩序,推行仁政来减少社会的不公。
“三代之后,王朝莫过三百年。或外敌,或内乱,更迭相代,无有长久之治。因何?天下至不公,大道损之底也。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生死之地,困兽犹斗,况乎人焉?”
从夏商周三代之后,历代王朝没有持续三百年的,或是因外敌入侵,或是因内乱,更迭相替,没有长久的。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公平这个大道已经被损得太厉害了——富者越来越富,贫者越来越贫,到了危及生死的时候,连困兽都要斗一斗,何况人呢?
枫山居士在文中写道:“天下之大不公,即为贫富悬差之巨。”
如今富者阡陌相连,而贫无立锥之地。一户人家有良田万亩,而一户人家不过薄田十亩,朝廷同样定税十五税一,看似公平,实则富者税少而贫者税多。况且富贵之家,又占权势之便,隐瞒虚报土地,逃税漏税,或将税赋转到租种田地的贫户身上,而至贫者愈贫,官户豪强愈富。
“大治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盖均无贫,此为官者之责。官尽治民之责,民以税养之,谓之公平。然则官者不尽其责,或失于责,唯以权侵利,侵民愈多,则公平愈失,致民无可忍,则王朝倾覆。”
要想天下安治,不怕贫穷,而怕财富不均,因为财富均了,也就无所谓贫穷——这是为官者的责任。为官者尽治民之责,而小民纳税供养官员,这是公平。但官员居其位却不尽其责,并且凭借权力谋取私利,侵害小民的利益,这就失去了公平。侵害越多,越失公平,当百姓忍无可忍的时候,这个王朝也就倾覆了。
“今国朝之法,官户也以财产定户,依土地多寡贫瘠纳两税,若营商铺亦纳商税,未有立法不纳税者。然今世皆以官户免税以为纪,盖因官户不纳已成常例。遂人争以仕为官,趋利也。而道失公平,礼治亦无以维秩。”
大宋在法律上,官户和民户一样,以财产定户等,并依土地的多寡肥瘠缴纳两税,没有免税特权。明文规定官户免纳的,只有徭役、劳役、身丁税和科配(没有固定时间、品类和数量的临时摊派)四项,以及皇帝特旨一些高官免税——也属少见的例外。但是官员纳税的法令等同于空文,由于官户往往凭借权势抵制税收,或者逃税漏税,而官府甚少强制执行,于是久而久之,就造成了“官户不纳”的误解,以致人人都想当官求利。而治世失去了公平,即使有礼法制度,也没法维持天下的秩序和安定啊。
“道之终焉,公平。国之存,为道。道之不存,国必覆灭。王朝仁政,非为君王之仁,而是道之必焉。无道,王朝亡替。……”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大道的终极就是公平,而国家是为了实现公平而存在,没有公平的国家,必定走向覆灭。所以圣人说治理天下要施行仁政,这不是君王给予的仁慈,而是实现公平必需的。如果君王不能实现公平,那这个王朝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很快会被新的王朝替代。
这种言论被那些“忠君之臣”声讨,说是悖逆之论。如果按枫山居士这种观点,大宋王朝就不是为了赵家天下而存在,而是为了天下万民之公平,如果不能实现公平,那赵家天下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据说,皇帝读到此处时扔了茶盏。
胡宁读到这里时,声音也不由高亢起来。
读完之后,仿佛还有余音震**。
胡安国捻须不语。
谯定捋着雪白的胡须,缓缓说道:“国家之本,土地税赋。如今土地兼并严重,税赋严重不均,任其下去,公平无存。即使经界法有不足,执行有种种难处,但情况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越往后,越是难治啊。”
胡安国拿起茶盏,慢慢饮尽。
半晌,他吁叹一声,神色间已有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