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亲事之忧

琴声琤琮,弹琴之人不止技艺高妙,而且意致闲雅,琴声如山间溪泉,清音潺潺,又舒然自得。

可惜屏榻上听琴的二人神思不属,没有心思去体味那琴音中的清静自然。

谯定尾指勾弦弦,奏出最后一道清音,悠悠余声中,笑而抬眼,“这张桐木琴的音色清亮通透,宜弹清净之调——闲时多拂弦,明心养气性。”

胡安国拱手笑道:“达微兄的制琴技艺越来越高超了,愚弟多谢贤兄赠礼。”

谯定摆了摆手,“闲趣罢了,不当一提。”说着又看向朱震,道,“子发那张琴还得十天半月才成。”

朱震有些无语地叹了口气,“先生真是有闲情呀。”

谯定哈哈一笑,“心若闲致,世间便少许多烦扰。”

胡安国与朱震对视一眼,这是在说他们“庸人自扰”?

朱震不由皱眉,“莫非先生不担忧?”

谯定拨了下琴弦,听着余音悠悠,声音也带着悠悠的意味,“封王忧心,不封王也忧心——又患得又患失,岂能明心见性?”

朱震瞥了一眼静坐旁听的刘勉之和胡宪——前者是谯定的学生,后者是胡安国的从侄,也受学于谯定——都不是外人,便直言道:“先前封王是忧其威望过甚,又兵权在握,恐封王后生出不臣之心;而今辞王不受,但声望更隆,又向来无视尊君之纲常,恐日后朝中难制。”

自卫希颜辞王后,胡安国、朱震这些朝臣对她的忌惮就发生了微妙变化,以前是忧虑卫希颜兵权在握有谋逆之心,现今却是对其太过超然的忧虑——不慕世俗王权固然好,但也意味着此人心无纲常,对致力于维护朝纲的儒臣来说,很难安心。

这种顾虑多数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对江山稳定的忧患。

但谯定与胡、朱二人又不同,虽然他是当世儒学大家,但自幼兼修佛、道、儒三学,既有儒家治世之志,又有道家的超然世俗,所谓皇权纲常在他看来只是治世之途,而路途终归是路途,不是终点——说白了,所谓纲常,只是儒家治世手段罢了。

他手指拨弦一声,白眉下目光濯濯,回应朱震的话道:“吾辈弘道是为社稷——天下安定,国强民富,则大道可弘。”

胡安国皱眉,“若心无纲常,则行事无拘,如何不妨害天下稳定?”

谯定捋了捋白须,说道:“权力制衡自是必要,但过分疑忌亦非好事。——卫国师此人,不可以世人常理度之,否则,反不利于时局。无论如何,吾等当庆幸,南卫非北雷。”

北廷已封雷动为周王——天下皆知。

雷氏父子的权柄,已经笼括北朝。反观本朝卫轲,虽执握兵权,却从未表现出染指政事之心,而枢府行事也从未侵政事堂之权——目前来看,两府是互相尊重,相得益彰。

胡安国和朱震都沉思不语。

屋子里静默下来。

良久,谯定起弦,弹了一曲空山鸟鸣,清脆轻快的琴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闷,气氛变得松快起来。三人便笑谈闲话,又聊经术文章,至酉初,谯定和朱震起身告辞,胡安国与胡宪送至府门。

马车出了胡府,谯定坐在车中眯眼养神。

刘勉之迟疑了下,低声道:“学生旁观胡、朱二公,似是对老师最初之言不以为然。”

谯定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哪桩,白眉微动,叹道:“吾与康侯、子发私谊甚深,才有今日未作避讳之言,但能听进几分由得他们,吾唯求尽心而已。”

刘勉之一直追随在老师身边,对朝中时政也颇了解,便听出老师话里隐含之意,不由面现惊讶,“老师是为二位相公担心?”

谯定眼睛睁开,声音低细,“如今朝局稳定,国库充盈,兵力又盛,但圣主之威却不及前朝——两府相权过大,乃至御书手诏(私诏)都不能下行,官家岂无收拢皇权削相权之心?眼下确是疑忌枢府,遂信重胡、朱等公,然枢府一旦削弱,下一步必是削政事堂之权。”

若是被皇帝当棋子驱策,只怕志未弘,身先落。

谯定白眉凝出冷意,低哼一声,“话说回来,想削枢府之权,是容易的么?以北朝今日之军盛,必得倚赖卫国师集兵相抗——要想削权,除非南北一统,朝廷再无北面之威胁。”

“何况,政事堂诸公,也是人心各异。”谯定说着又阖起了眼。

皇帝想借文臣遏制枢府,这主意打得不错,但也要看臣下是否心思一致——这些宰执中,又有几人和皇帝是一条心呢?

时机不对,又人心各异,充当马前卒的岂会有好结果?——若事情不可收拾,很可能成为皇帝弃子。

刘勉之见老师阖目养神,便不再说话,心里却仍在思索。

外面车轮声辘辘,车内一片安静。

转眼到了十一月,临安下了两场雪,但雪势不大,不似去年压塌数百户房屋成了雪灾。北外城永宁坊、长定坊的安居屋已在入冬前全部完工,去年大雪受灾的贫户都从棚户搬进了新居,人声喧闹中透出重新焕发的生机。

名可秀上午去永宁、长定二坊巡看新建的共济学堂,至午又去京府下辖的余杭、富阳二县,视学新建的共济学堂,酉初方回枫阁。

卫希颜正半倚在正心阁茶室的扶手椅上看书,见名可秀回来便放下书,起身走上前去。

铁丑退到外间侍立,名雅解下名可秀身上的锦织大氅也退了出去。

“回来许久了?”名可秀轻拥她,便闻到她衣上的玉华香,低笑一声,“看来没等多久。”

卫希颜素来不喜熏香,也从不挂香囊,只因功法初次涅槃是在雪山之中,身上便带有天然的雪地香木花气息,淡淡的近身可闻,但此时那股雪地香息上面却浮了层玉华香,显然是才从熏了此香的屋内出来不久。

她笑着回道:“先前去书院探望易安学士,只比你早回来一刻。”

李清照已是翰林文学院的学士,卫希颜故而以学士相称。

名可秀脸上立时现出关心神色,“易安学士身子可好些了?”

大前日李清照受了风寒,服药两日仍卧榻不起,师师、希汶、希嬛都在朱雀书院执课,回来便说了这事。

卫希颜听了担忧,这个年代风寒是会死人的,她不知道李清照的寿数,但这个时空因为她的存在已经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死,谁知道李清照会不会因一场风寒出现意外呢?

今晨才起她便吩咐侍卫先去书院询问病情,得知不是很严重才略放心,申时落衙却又亲去书院探望,从红姑口中得知李清照生病的原由,一时为之好笑又好气。

“说是半夜醒来,听见雪粒子扑窗,便起了兴致,非要出去画梅,结果着凉了。……昨日服药后已经见好,只是红姑着恼了,非得易安将养三五日才准出门。”

红姑自幼服侍李清照,主仆情分如同姊妹,见着卫希颜便一通抱怨,说娘子学了两年太极,就当自个是寒暑不侵的高人了,大半夜的出门找冻……雪天夜里黑糊糊的,能看得清梅花才怪。

卫希颜说着也有些无奈,“易安这两年越发随性了。”

名可秀扑哧一笑,“名士总是有些雅趣的。”寻常人雪天半夜起床画梅那是发癫,名士做出来就是风雅。

卫希颜便笑,“这种风雅还是少来些为好。不过,易安练了两年太极,还是见了成效——换作以前这般折腾,非得大病一场不可。”她语气里有些得意,又有些欣慰。

“还有那些青葱的小娘子们,看起来也是生机蓬勃啊。”她笑着说道。

两人在茶室里坐下,名雅奉茶进来,名可秀端起梅花叠翠盏饮了两口,端着盏睇笑她,“都遇见了哪些青葱小娘子?”

卫希颜便掰起手指数起来,“叶梦得家的叶杼,李邴家的李秋云,丁起家的丁沅,胡安国家的胡芜,朱震家的朱青,谢如意家的谢敏娴,……哦,还有姚仲友家里那个爱提问的小丫头。”

“就是那个立志要造出星象望远镜的小娘子?”名可秀对这小娘子也有印象——主要是姚仲友抱怨得多,提起来不由莞尔。

“就是那小丫头,两年不见,还是那么活泼爱发问。”卫希颜想起糊弄小孩儿的那些话,微微笑着。

名可秀斜她一眼,“你可别把人带歪了,小心姚仲友找你哭诉去。”

卫希颜笑得纯良,“怎么会?我是谆谆教导啊。”

名可秀也只说她一句,并未将此事放心上,随口道:“再过一两年,这些小娘子都该嫁人了——青葱岁月也没多少了。”嫁人后能否还有书院时的生机蓬勃,那就难说了。

卫希颜皱起了眉头。

叶杼似乎有十七了,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

回到山庄后,她去了燕柳院,问师师:“户部叶参政家的四娘叶杼可有定亲?”

师师初时愣了下,跟着吃吃笑地调侃她,“你问这作甚?莫非对人家有意思?”

卫希颜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她是我看中的好苗子,当然不能让猪给拱了。”

师师这两年已成了京中官眷圈子的名流,对各家联姻定亲之事自是熟稔无比,略一想便摇头道:“正式定亲倒未听说,不过,私下里有没有意向就难说了。毕竟,还没影的事男家女家都不会提,不然议亲不成,双方就难堪了。”

卫希颜沉了下眉,虚心请教她:“我若想插手叶杼婚事,当从何处着手妥当?”

师师嘴唇抽了下,你又不是她父母,你插手哪般啊!转念一想,又扑哧一笑,这事似乎挺有意思,便凑近她耳边道:“邵先生。”

邵伯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