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雪肤

阳春三月,正是芳草青绿莺飞时节,沿江两岸桃红柳绿,一派春意盎然景色。

沅水沿岸的鼎州城外,有一座占地百亩的桃花林,官道紧傍桃林而过,南来北往的客商每日络绎不绝。百亩桃花林中,有一座桃花居。东主不知是何人,以酿制桃花酒和烹制桃花鱼名传远近千里。客商临过桃花林,无不停车下马,进桃花居,吃一道桃花鱼,喝两杯桃花酒,再在洒满桃花的香汤中泡上一个桃花浴,欣赏一场美伦美奂的桃花舞,端的是惬意如神仙。有赋诗为证:“桃花半日眠,醉卧仙人台。”

这桃花居的东主深具匠心,除了经营桃花居酒楼和客栈外,更在桃林深处搭建数十座独立的精巧小楼,引水成溪,搭木成桥。值桃花盛季时,姹紫嫣红;桃花谢季,也有小桥流水,碧茵如毡,景色如画,幽静宜人。引来几多文士雅客此吟诗斗画,赏曲听乐;也引来江湖豪客大把抛洒钱钞,只为赢得阁中艳姬的倾城一舞。

值此桃花盛开的时节,桃花居更是客来客往,宾客盈座。

这日天色晴朗,碧空如洗,尚未到晌午,桃花居酒楼已是满堂。店倌穿梭往来,忙碌非常。

酒楼东侧靠窗一座,一袭蓝衣布袍、腰佩长剑的卫希颜斜倚窗沿,于满楼喧闹中仿佛遗世独立,静品美酒,暗想心事。

当日她追寻莫孤尘未得,却于江边巧遇凌波仙子,信心受到打击的同时又无端生出怅惘,呆立一阵后,决意仍按原计划经岳州东去江宁府。

她雇的马车经过桃花居时,一脸大胡子的车夫把此地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卫希颜不缺吃饭这点钱,便应了车夫的建议,进了桃花居。

这酒楼檐角飞挑,风格典雅,上下三层。一楼设有丝竹之音和歌舞观赏,只需在大堂点酒食,就能欣赏,价格也相对便宜,是为那些不愿多花钱的行脚商和车夫仆从所设。

车夫贪看大堂歌舞去了一楼,卫希颜嫌那地儿吵,上了环境雅静的二楼。

二楼也是一间大厅,布置却更堂皇,酒桌之间相距甚宽,虽不比三楼的独间雅室清幽,却也颇为舒适。

卫希颜来得早,选了个在角落不太显眼的靠窗位置,一人独坐,点了些酒食,慢酌细饮。凭窗望去,桃花粉艳竞开,美不胜收。

这桃花居的老板倒是精通生意之道,把踞了交通要道,以美酒美食加美色,用桃林的天然景色略加修饰,财源就滚滚而来。

楼梯口那边突然出现**。

她转目望去。

便见一位容貌极美的少女轻巧步上二楼,肤是雪白,衣是火红,怀中却抱着一只其黑如墨的小猫。那猫一身毛发油光水滑,双眼碧绿,直溜溜瞪着一厅酒客,灵巧得有些诡异。

红衣雪肤的少女大大方方伫在楼梯口,仿佛已习惯了人群注目,黑白分明的眸子四下逡巡寻找合心位置。

堂倌惊艳半晌,终于省起招呼客人,一溜小跑上前,殷勤道:“这位,小、小娘子,请,这边请。”

少女眸光流转,倏然一笑,却是朝着堂倌所指的反方向走去。

众食客目光追随少女一路前行。

卫希颜忽然皱眉。

那少女愈走愈近,竟是挑了角落里她这一桌,径自在她对面坐下。

众食客见卫希颜容貌俊美,坐在那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独特气质,便发出低低哄笑声:这世道果然是俊俏的小子吃香啊。

堂倌飞腿而去,一忽儿托盘端上五六碟看盘,有干果鲜果蜜饯等小食,这不是拿来吃的,而是拿来看的,名曰“看食见”,客人看满意了才点菜。

“请、请问,小、小娘子,来点什么?”负责点菜的过卖在美女面前有些手足无措。

红衣少女捋着黑猫扫了几眼看盘,眼珠转了两转,伸出春葱般的手指,“就照他点的菜式原样来一份。还有,酒!”声音清脆如黄鹂出谷,最后一字却特别加了重音。

过卖愣了一下,唱喏下单。

卫希颜放下筷子,挑眉看向那少女。

红衣少女嘻嘻一笑,同样挑起漂亮的弯眉回看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精怪。

“你长得真漂亮!”少女单手托腮笑嘻嘻道。

若是男子八成郁闷,但卫希颜本就是女人,她虽然不在意容貌,但被一个美少女称赞自己漂亮还是很乐意的。她一笑道:“小娘子也很漂亮。”

少女笑容灵动,“这位哥哥怎么称呼?”

“哥哥”在这是“小哥”的意思,女子对男子这样称呼并不是亲热的叫法。

卫希颜这一路特别注意宋人风俗,对一些称呼已经渐渐习惯,但听少女这声清脆的“哥哥”,还是忍不住一笑,俊美容颜更见美色,少女一呆。

“卫希颜。”她对少女道,没有隐瞒自己的姓名,甚至有意宣扬自己的姓名。

“是希罕无匹的容颜吗?”红衣少女笑容灿烂如桃花盛开,手指在桌上划出三字。

卫希颜失笑,父亲给她起名是希望女儿一生笑颜,便逗她道:“小娘子怎知是‘卫’不是‘魏’?”

“因为,我对‘卫’比较有好感啊,‘魏’太死沉了。”少女笑容慧佶灵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卫希颜轻笑出声,这丫头有趣,让她想起小时候的希文——可惜长大了就是冰山了。

少女点的酒菜陆续上桌,同样的菜色摆了一半桌子。

“小丫头吃得了么,小心撑坏你。”

“我不是小丫头!”

“那你是什么?小不点?”

少女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道:“你想知道我名儿么?偏不告诉你。”

卫希颜一脸无所谓,“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知道?”少女眼中顿现几分戒备。

这丫头这么敏感,难道是私逃出家?

卫希颜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姓‘小’,名‘赖皮’么?”

“胡说!我才不是小赖皮。”少女白她一眼,戒备的眼神却消散去。

怀中黑猫“喵”一声,少女嘻嘻道:“连猫儿都知道我不是小赖皮。”那黑猫碧幽幽的眼珠竟似向上翻了下白,咪呜两声,听上去像抱怨。

少女“啊”一声拍额,“我忘了,小白你饿坏了。”

小白?!卫希颜看了眼那黑乌乌没一根白毛的碧眼猫,想起她送给希文的那只浑身黑毛的藏獒,就是被起名小白,她就笑了起来。

油光水滑的黑猫一个蹦跳上桌,眯着眼油然自得品尝着。少女一手喂桃花鱼,一手哺桃花酒,那猫一副陶醉悠悠的模样,显是享受到极点。

卫希颜看得有趣。

众食客见桃花居引以为傲的桃花二绝竟被这女子拿来喂猫,咋舌不已,继而想起自己和猫同食,心中又生不爽。若非那少女生得美,且单身行走的女子多半惹不得,不然早就有食客跳出来找碴了。

那黑猫三杯桃花酒下肚后,颈上的一圈黑毛竟由黑变白,又由白变成粉色,一忽儿又渐渐变成红色……众人看得大是稀奇。

邻桌一食客大笑,“娘的,这年头猫都化成妖精了!”

红衣少女猛然抬头,眸中一寒,嗤笑,“人喝酒上脸,没见过猫喝酒上脸么!真是没——见——识——”最后三个字有意拖长音调,神色极其轻蔑。

众食客哄然大笑。

那说话的食客粗眉环目,面色酱紫,应是肝火易旺之人,被众人取笑拉不下脸,起身道:“这猫是不是妖精,某倒要好生瞧瞧!”走过来右手向前一伸,抓向黑猫颈窝。

红影一闪,少女抱着黑猫避到一旁,“我家小白岂是你这脏手能摸的!”

怀中黑猫突地暴起,凌身一扑在那食客的手背上抓出道红痕,“喵呜”一声又窜回少女怀中。

那食客是江湖中人,一时大意被一只猫抓伤,不由恼羞成怒挥拳便打。

异变突起!

那食客突然一头扑地,一动不动,手背上被猫抓破的地方渗出几道青色的血丝。

不多时,他身体竟然一点一点融化,从手背到手臂,又从手臂到脖子,再从脖子到脸,到胸口、到腰……到脚,直至身体整个化掉,连骨头和衣服都不剩半点渣子!

只余下一滩青色的血,堆在楼板上,隐隐显出花瓣状。

酒楼一片死寂。

卫希颜看出那人是中了毒,心道这毒好霸道!

抬头看向那少女,却见她面色苍白,俄而又涨红,眸中似窜跳着火焰。

“青色莲衣!”一个声音骇然惊呼。

霎时人人色变,一楼的食客顷刻间如鸟兽散,偌大楼上只余下寥寥数桌。

红衣少女双眸烈焰灼人,眼睛扫视酒楼似在寻人,怒道:“唐青衣,谁要你插手了!”

四周一片静寂。

“唐青衣,你给我滚出来!”

四周仍一片静寂。

“唐青衣,你何时这般缩首缩尾了!”

楼上仅余的几位食客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竟无一人出声。

二楼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桃花居竟然没有一人出面,连刚才穿梭如流的堂倌都在转眼间一个不见了,真是怪事!

楼梯口,“噔!噔!噔!……”足音沉厚。

红衣少女猛然凌空扑出,一条红色长鞭呼啸扫了过去。

“烈焰鞭呀。”东侧角落一桌的锦衣青年摇扇微笑。

鞭影腾出火焰,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五指成鹰爪抓向长鞭。

红衣少女突然惊“啊”一声,倏地收鞭一个翻身跳到卫希颜身边,一伸手扯着她衣袖,对着楼梯口巧笑嫣然,“震叔,你怎么来了?”

感觉到少女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卫希颜眉毛动了动,便觉面上如有利刃刺骨,她目光一聚,往楼梯口望去。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看盘:看菜的具体起源不可考证,但是在唐代的御宴“烧尾宴”已经出现,而富庶繁华的宋朝则把这种习俗发扬光大,正式成为宴席和日常饮食中的定制。宋代名为“看菜”、“看果子”、看食。

比如:“绣花高饤八果垒”,就是以着各式珍贵的器皿分别堆垒着香圆、真柑、石榴、橙子、鹅梨、乳梨、花木瓜。“缕金香药”是脑子花儿、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水龙脑、史君子、缩砂花儿、官桂花儿、白术人参、橄榄花儿十盒香料。

这些堆叠的水果和香料的名菜,是用餐前以其美丽的色泽、精巧的摆设用以观看来刺激食欲或清新一下空气。所以叫“看食见”。——当然一般的酒店看盘不会像御宴这样奢侈。

2、过卖:就是专门点菜的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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