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未免奇怪。
她何时将易简当成自己人?
楚音刚想反驳, 可“布政使”三个字在脑中一闪,身子立马僵住。
许是觉得陆景灼喜欢她,二人十分亲密, 便忘记他是天子, 天子哪个喜欢女子干政的?他问她赏什么,只是随口一说, 她居然就提到“布政使”。
前世易简是当了封疆大吏,可那是陆景灼擢升的, 她不该建议。
楚音懊恼自己不够谨慎, 道歉道:“刚才是妾身僭越了,望圣上见谅……易郎中的事,圣上自有主张,妾身委实不该胡乱发言。”
他是不快,可见楚音突然小心翼翼, 满口“妾身”, 他的不快又变得有点不是滋味。
“我不是怪你, 但你有时确实不妥。”
对易简过于关注了, 夸得次数也过多。
楚音抿了抿唇, 两只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
这个时候总不该还继续吧?
他面不改色,用衣袍一遮:“先说话。”
楚音:“……”
被这样打岔, 他还能继续的吗?
腹诽了一句,她正色道:“既然圣上觉得妾身不妥, 那妾身以后自当改正……不过那不妥之处,还请圣上明示,如果单指提议升官, 妾身不会再犯。”
当然不仅仅是升官。
“我希望你忘掉他是你举荐的,易简是朝廷命官, 也有才能,即便没有你,也会当上郎中,”他盯着她,眸中有种逼人的锐利,“你对他过于信任,也过于期待了,身为皇后不该如此。”
楚音心头一跳。
回想起最初举荐易简,她是确信易简可以防治蝗灾的,因为她见过他的本事,相信他,后来在那几个县城时,她也无条件的支持易简……
陆景灼一定看在眼里。
他可能是很早就对此不满了。
她忽然想起来,在南阳县的某个晚上,他们一起阅读易简送上的册子时,她夸了易简两句,他就不准她说话。
当时她觉得陆景灼不喜欢分心,以为自己打搅到他……
今日再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是介意她对易简……
有个念头在脑中一闪,她匪夷所思地看了眼满脸严肃的男人。
不太可能吧?
楚音垂眸道:“圣上应该早点提醒妾身。”
真要说起来,这不算大事,只是他没想到他会有容忍不了的一刻,在听到她说“布政使”的时候。
但他不会怀疑楚音对易简是出于男女之情,他觉得那是一种极深的,异于寻常的欣赏,可楚音是他妻子,他容不得她对易简有这样的感情。
“现在提醒也不晚,”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举荐易简是为大越,为百姓。
此事既然已成,楚音也不想为他跟陆景灼闹不快:“是,妾身明白。”以后不提易简就是。
他见她答应,心头舒服了,低头亲她。
唇柔软,可身子有些僵。
他停了停,抬起她下颌:“你不会生气吧?”
生气倒也没有,就是情绪没那么好了,毕竟是被训了几句。
“妾身能生圣上的气吗?”她软绵绵问。
又不是没气过。
那时不是还敢叫他注意分寸?
他指腹在那张柔嫩的脸颊上揉了下:“如果是我的错,可以。”
皇后这个身份看似尊贵,母仪天下,可剥开华丽的外衣,与世间任何出嫁的女子没什么不同,都是依附于丈夫,甚至可能还不如,有娘家支持,寻常女子在丈夫面前会有底气,可皇后呢?除非天子是个傀儡,不然娘家再显赫,那富贵败落也是系于天子一念之间。
她所有的底气其实都来自于他的喜爱跟支持。
如果有一日没了,那什么都没了。
平日里同他撒撒娇,使点小性子只是情趣,当真能生他的气吗?
楚音嘴唇微嘟了下:“妾身不敢。”
嘴上说不敢,可这不是已经在气了?
但刚才是他出于私心逼着楚音答应,陆景灼其实也有点心虚,低头温柔吻她脖颈,手抚向腿间,低声道:“今日只朕伺候你,不用你动手。”
她的脸一下通红:“我不要。”
怎么就扯到这上面去了?她又不像他有那么多欲望。
面上抗拒着,身子却在男人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指下发颤,脱力,变成柔软的一滩水。
九月过后便是冬日了。
贺中回京禀告,陵寝已经修建完成。
陆景灼次日便携陆景辰,陆景睿,宝成公主还有文武百官启程前往景山,将梓宫中的先帝运到皇陵安葬。
浩浩****的队伍连绵不绝,哭声不绝。
他到傍晚才归。
楚音的身子此时越发重了,时常觉得疲累,一日要睡上多次。
那张脸自然也更圆了,陆景灼坐在身侧看着她,怀疑她现在有点像幼年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来。
睁开眼就对上一双如月光般清亮的眸子,她忙坐起:“我本来想等圣上的,谁想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无妨。”
“一切顺利吗?”她问。
“嗯,”陆景灼伸手抚一抚她睡得有些散乱的发髻,“贺中做事还是很周全的,不过再叫他监督修建陵寝一事,有些大材小用了。”
公爹已经安葬,还要修建陵寝做什么?
她起先奇怪,但马上明白了。
历来天子登极之后都会亲自为自己选处宝地,然后再命人修建陵寝,有些讲究的天子,会修十年左右才完工。
前世,她去世后便是安葬在他的陵寝中,等到他驾崩,再合葬在一起。
那些死后之事,原是她这等年纪不该想起的,可她已经死过一次,所以总能轻易地浮现在脑海中。
有些哀伤,她靠在他怀里一时没有说话。
陆景灼的手贴在她小腹上。
孩子越来越大了,已会在里面动弹。
还有三个月便要出生,也不知是何性子。
大概是不太听话的……
昨夜他见楚音起夜了三次。
楚音忽然问他:“圣上可为他取了名儿?”
“没有。”
楚音颦眉:“过完年他就要出生了呢。”
“急什么?那么小,唤他名儿他也听不懂。”
楚音:“……”
谁料今晚上,楚音不止起夜,腿还突然抽筋了。
这下陆景灼也不好装睡,急忙给她揉腿。
男人的眉紧紧皱着,薄唇抿成了一条线,那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楚音以为吵醒他了,忙道:“我不知道今儿会这样,不然……我就说要分床睡嘛。”
陆景灼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手指一用力:“你再说一遍?”
她吃痛,叫了起来。
“还说吗?”
她连连摇头。
“但,但我以后可能经常会抽筋……”
他冷冷看她一眼:“你就是一晚上抽十次,朕也不会跟你分床睡。”
她一个女子都能熬过来,他熬不过来?
笑话!
楚音:“……”
但多少还是有点受影响的,所以陆景灼午时会多歇息一会,确保自己下午能集中精力。
不过楚音要承受这么多,他免不得担心,这日将刘院判召来问话。
“回圣上,娘娘的这些反应都很正常,任何有孕在身的女子都会如此。”
“后面三个月,还有别的症状吗?”
“会酸痛,指节痛,或是骨盆痛,还有各处的浮肿……”
陆景灼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生产时呢?”他沉声问。
刘院判顿住了:“这……娘娘已经生过龙凤胎,应当会很顺利。”
“应当?你也不是很确定?”
刘院判的脑门开始冒汗:“还得看当时的情况。”
陆景灼突然心烦意乱:“下去吧。”
刘院判也不敢待着,急忙退下。
他起身踱步到窗口。
天灰蒙蒙的,铅色的云像条巨大的被子浮在上空。
可能会下雨,或是下雪。
“去楚家说一声,过两日让楚夫人跟少夫人一同入宫。”
东凌应声。
马上可以见到皇后,她的小姑子,窦晋芳既欢喜又紧张,向楚格打探:“娘娘是什么样的性子?不知她会否喜欢我?我要带什么礼物好呢?”
妻子温婉秀丽,妹妹看一眼就会喜欢的,楚格轻声一笑:“阿音最好相处了,你别担心,至于礼物,不如送一幅你之前画好的春枝图。”
窦晋芳略微放松了些:“好。”
下过一场小雪,隔日便放晴了,院中金梅开了一树。
楚音拿了本诗词看,翻了几页就困倦了,正当要睡,竟听说母亲与嫂嫂来了,她一阵惊喜。
“怎么会……是圣上接来的?”
忍冬笑道:“娘娘,那肯定是圣上下令,楚夫人与少夫人才能入宫呀。”
“快请她们入殿。”
楚夫人带着儿媳妇快步而入。
眼前的是女儿,也是皇后,楚夫人不敢随意,拉着窦晋芳一起行礼。
楚音行动慢,拦都拦不住,只好受了,她再向母亲行晚辈礼,嗔道:“您真是折煞女儿!”
“这是应当的,为娘也得懂规矩,”楚夫人笑一笑,将礼物送上,“我做了些小衣,鞋子,也不知合不合适,你不喜欢就放着,”转头看向儿媳,“晋芳,你带来的画呢?”
窦晋芳双手呈上,笑着道:“听相公说,娘娘画功非凡,我恐怕是献丑了。”
画中青竹与她一样,细劲秀美,楚音心想,难怪兄长会选她,果然是天作之合。
“我很不擅长画竹,等会你教教我,嫂嫂。”
甜甜的“嫂嫂”融化了窦晋芳的心,连声答应。
陆景灼没有露面,仍是到晚上才回。
楚音原本想送他一个吻,谁料到肚子太大,隔在中间,让她根本够不着他的唇。
两个人都是一僵。
陆景灼随即笑起来,走到她身侧,弯下腰。
她凑上去,亲一亲他:“多谢圣上。”
“我应该早些想到的,”他扶她坐下,“虽然你还未被册封,但想见岳母,也可随时召见,不必来问我。”
册封后,更名正言顺。
她挽住他胳膊:“圣上怎地突然对我这么好?”
“我以前对你不好吗?”他自问还是不差的。
“也好,但现在更好。”
他握住她依旧纤细的手腕:“我觉得你很辛苦,想犒劳你。”
真心话。
她柔柔一笑:“其实还好,以前怀珝儿,珍儿更累些呢。”
陆景灼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晚上忽然做梦。
楚音要生孩子了,他在殿外等。
捧着水盆的宫女,拿着厚厚一叠手巾的宫女,太医们,内侍们进进出出,人头攒动,可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他问里面怎么了,他们都不答。
再仔细看,殿门紧闭,一个人都没有了,唯独他留在外面。
他用力敲门,喊“阿音,阿音”。
她不回话。
殿门也敲不开,无论他用什么法子,那道门都如精铁打造一样牢固。
绝望之际,有血从门缝中蜿蜒流出……
那瞬间,他的心仿佛被击碎。
“圣上!”耳边传来女子的声音。
他睁开眼,瞧见楚音坐在身侧。
披散着一头青丝,眸中满是关切。
“圣上做噩梦了吗?”她问。
还真是个噩梦……
可那样真实。
他能感觉到心口强烈的痛意,像被尖刀刺过一样。
平稳了下情绪,他问:“可是吵醒你了?”
“也没有,我正好要起夜……”
“……”陆景灼默了默,“我扶你去。”
“不用,”楚音忙拒绝,“你继续睡吧,我让忍冬……”
他已经握住她胳膊。
“我扶你去。”
态度十分坚定,楚音倒不好拒绝。
她如今的体态也不便抱,他扶着她慢慢走。
夜色里,两人脚步声交缠。
他低头轻嗅她发间的香,治愈在梦里所感受的疼痛,失去。
走到官房前,楚音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陆景灼明白,背过身道:“朕不看,行了吧?”
真不知道,有什么不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