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珺可有继承社稷之意?”
萧珏一时猜不透皇帝问他这话的用意,究竟是试探,还是因为今日匡汶荆告发太子一时有感而发。
“孙儿并不觊觎皇位之心,从前带着小妹颠沛流离,那时只为探寻父王被害真相,一心只想再见皇祖父一面罢了。皇室身份固然贵重,但恕孙儿直言,我更爱闲云野鹤。”萧珏这话七分真三分假,对九五大位无意是真,却刻意隐去了他复仇这一真正的目的。
皇帝先前的动摇也只在那一瞬,听了萧珏的答复,他点了点头,却又忽得问道:“今日匡汶荆告发之事,你……究竟怎么看的?”
“孙儿不知。太子是儿臣的亲叔叔,同我父王一母同胞,江湖人歃血为盟,异姓兄弟尚可同年同月同日死,孙儿……实在不敢想,也不愿意相信会是皇叔为了太子之位做下这一切……”
左右回答皆是错,萧珏干脆避而不答,转而提起了手足亲情,倒确实是一个因提起父母亡故而伤怀的儿子最真切的反应。
但不提并不代表他是放过萧庆祯,相反的,这是朱怀璧教过他的,如今被用到了萧庆祯身上。
“你是个宅心仁厚的好孩子,同你父王一样,都是朕的好儿孙。”皇帝深深叹了口气,才算放下了试探之意,“这件事朕会令大理寺刑部共同审理,必会还你父亲一个公道。你今日折腾这番也乏了,近来还要同你皇叔忙春闱之事,匡汶荆这桩案子你便别插手了。”萧珏毕竟是永穆太子的亲儿子,当年也因为永穆太子一家遭飞来横祸而颠沛流离十多年,皇帝自己心中也有过怀疑,但终归是不想晚年看自己的儿子和孙儿产生不必要的争端。
“孙儿明白。”
萧庆祯做了几年太子,到底在他力不能及的那些年培植了势力,让这样的人身败名裂远比常巡那等人复杂得多。萧珏有过一次教训,自然不会急于一蹴而就,他越表现得不相信萧庆祯是恶人,越能在对方败退之时占尽先机,所以他并不急。
接下来,他只需隔岸观火一阵便足够了,待到事成之日,便是杀人诛心。
尹枭和闻人瑜已早先一步返回王府,待萧珏回来时便见这二人正在院中交手。
“尹枭,还不住手。”
“王爷可真偏心~”尹枭错开身,躲过兜头直下的长鞭,随口嗔了一句,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
那铁扇一展卸去了鞭子的大半力道,仅靠三指收拢折扇充作长剑向前刺去,身手干净利落不见半分迟疑。闻人瑜见状却没有退让,手腕一甩,那鞭子便似活了一般自半空抖了半周,直接朝着尹枭的面门抽过来,以攻代守断了铁扇的近势。
尹枭展扇挡下大半力道,急退数步,摇着铁扇叹道:“果然这鞭子还是闻人兄使得凶!”话音未落,人便已揉身而上,两人便又打到了一处去。
这一打便又是小半个时辰,闻人瑜招式精妙且善百家兵器之长,尹枭于剑法掌法亦是一绝,打到后来还是闻人瑜内劲不足,硬拼下来失了些优势。尹枭主动以铁扇缠住闻人瑜长鞭鞭尾,二人各持一端,便算作平手。
“闻人兄武学招式精妙,若有机会尹某再行讨教。”
“客气。”闻人瑜抱拳回了一礼。
“琼之!”萧珏这才寻了时机开口唤人,他大步赶过去,不着痕迹挡在闻人瑜与尹枭之中,取了自己的帕子替闻人瑜擦汗,一边关怀道,“可累着了?”
闻人瑜并未开口答他,只摇了摇头以示回应,萧珏也没有多想,他此刻只觉得尹枭碍眼,并未注意到闻人瑜举止神情的反常。
“王爷可回来了,今日宫中情势如何?”其实尹枭他们三人在宫殿顶上将里面的事都听了去,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尹枭问这话时活像个开屏的孔雀,一看便是来邀功的。
“去书房等我。琼之,我……”萧珏随口打发了一句,转过头刚要劝闻人瑜回房,话还没说完便被尹枭打断了。
“闻人兄同我在皇宫大殿顶上站了一个多时辰,王爷不用藏着掖着他也知道了。”
萧珏闻言一惊,他此时再看闻人瑜,才发觉面前的人与前几日有些不同了,而他下意识认定是尹枭惹出来的事,想也不想就怒斥了一句,“你又同琼之说了什么?!”
尹枭摊手,淡淡道:“属下可什么都没说,王爷为何不怀疑是季将军说了不该说的呢?”
这倒有些问住萧珏了,他当然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舅舅,可反驳的话说出口却有些迟疑,“这不……”
“没什么不可能的,季将军先前又不是没动过杀心。王爷这般遮遮掩掩,岂不是同从前朱怀璧对你做的事如出一辙?”
“……闭嘴。”萧珏脸色铁青,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完全掩不住满腔怒意。
“王爷从前恼恨朱兄瞒你,把你当小孩子哄。怎么今日颠倒过来却做一样的事?”尹枭却始终是笑着的,他这人说话毒得很。除了从前的朱怀璧,还真没有几个人能同他一较高下,萧珏性子直,每每总是被他撩拨起怒意来,更不要说还涉及到了萧珏不愿提的‘过去’。
“尹枭。你先前首鼠两端,本王可以不计较。但你言行不一、口无遮拦,真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不成?!”
“属下自然不敢,只是这言行不一的罪责我可担不起。您不妨问问闻人兄是如何想的?”
“……师尊。”大抵是此时闻人瑜的眼神让萧珏依稀回到了从前,他不由换了称呼,连说话的底气都没有刚刚吼尹枭时足了,“你…是想起来了吗?”
“想起什么?你们说的我听不懂。”
“没什么。尹枭说你也去了皇宫,是真的吗?”听到闻人瑜如此说,萧珏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但他也没有忽略面前人神情的变化,那绝不是几日前闻人瑜对周遭事懵懂的模样,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天皇宫比武试探以及之后闻人瑜曾在舅舅府上待过几日的事。思及此,尹枭方才的话好似都有了些根据。
面对萧珏的询问,闻人瑜点头承认确有其事。
“为何会想到去宫中……”
被问及为何要去皇宫时,闻人瑜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茫然,他伸手轻抚额头,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由。
过了好一会儿,闻人瑜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只依稀觉得必须去,旁的没有了。”
萧珏握住闻人瑜的双手,柔声劝慰道:“记不得就不想了,我同尹枭说完就去寻你可好?”
尹枭在旁听着萧珏仍是一副哄孩子的语气,眼珠一转,别开了头,也将自己脸上的轻蔑之色掩盖了过去。
“尹枭,你今日屡次擅作主张又口无遮拦,可想过如何给本王一个交待?”一回了书房,萧珏就发起了脾气,宣泄对于尹枭擅自行动的不满。上位者喜欢得力的属下,但不会愿意手下人聪明过头,对似尹枭这种难以控制又有自己势力的投诚者更多是忌惮。
“匡汶荆是先永穆太子的幕僚,因仕途不顺转而投靠现在的太子萧庆祯,由他之口所说的真相才能撼动萧庆祯的地位,属下提早行动也是为了让您避嫌,不过……王爷今日在殿中的言行当真令人钦佩,属下险些要忍不住为您鼓掌喝彩了。”
“我没说这事!宫里传来消息时我便猜到是你的手笔。”
尹枭愣了一下,他看着萧珏一会儿,瞬息之间似是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忽得咧嘴一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过这事属下还真得喊冤了!今日我赶到皇宫之时,岑焱与闻人瑜便已在皇宫殿顶站了许久。”
“什么?!”
“王爷想必也发觉闻人兄的神情与前些日子不同,或许可以说……他更像曾经的‘朱怀璧’了。”尹枭一下子点明了萧珏心中所想,他接着说道,“初到时我曾问过岑焱,他答说闻人兄心智略有长进,只是会莫名发疯症。想来是黄粱梦解后,他正在逐步恢复曾经的记忆,属下方才之所以邀闻人兄一同,可是一腔忠心为王爷您着想!”
萧珏嗤笑一声反问道:“为了本王?”
“正是。王爷觉得闻人兄心智不全,又时刻担忧他忆起过去,无法再被您掌控,这才一直心中忌讳。虽说您嘴上答应不再刻意隐瞒,可心里却不这么想。”尹枭句句直戳萧珏的心肺,大有一副不气死萧珏不罢休的架势,但偏偏他说的话又都是事实。见萧珏张口欲驳,尹枭抢先一步道,“王爷别着急反驳属下,这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外人看得其实比您清楚多了,若是不信……您稍后去问问您身边最亲近的苏拂苏招,听听他们如何说。不过有句话,属下还是要奉劝王爷的。”
“什么话?”
“属下方才虽说了王爷所做之事与闻人兄昔日对您做过的事无差,但实则二者大不相同。王爷被护着丝毫不晓得何为苦衷、何为良苦用心……您今日对闻人瑜的隐瞒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保护,同当年他护您时可截然不同。可千万别等闻人兄忆起从前之事,王爷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啊~”
这番话,说得当真是诛心。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