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黄粱梦被萧珏捏在掌心,瓶身都被捂热乎了,他仍没有下决心。
苏拂命人给屋内换了新烛,又将所有人屏退,自己则端着晚膳站在一旁劝道:“王爷,您坐了几个时辰了,不如先用了晚膳再想。”
萧珏此刻心乱如麻,哪有心思用膳,摆了摆手示意苏拂撤下去。
这一次,苏拂却没有依言退下,他端着饭菜绕到萧珏正面跪下。
“你要抗命?!”
苏拂将头垂下,诚恳劝告道:“公子命悬一线,属下明白王爷心中为难。那日奉剑山庄之事,苏招曾说了一些给属下听。属下斗胆揣测,如果不是公子自愿赴死,即便是隋二爷也无法取他的性命,既如此……公子是抱着死志饮下此毒……”,
“放肆!”萧珏没容苏拂说完,一把将他双手托着的饭菜盘子都掀翻了出去。
苏拂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坚持说道:“王爷恕罪。但属下还是要说!”
“滚出去!本王不想听你废话!”萧珏从没有用身份压过苏拂,在心底他把比自己大上一两岁的苏拂当做义兄长去信任,但此刻他却是真的发怒了,不惜拿主子的身份呵斥苏拂让他住口。
“主子!”苏拂膝行两步,丝毫不在意碎瓷片划伤膝盖,抓住了萧珏的衣摆。他的称呼仿佛回到了从前,言辞恳切道,“楼主这十多年心全放在您身上,无论主子今日是赌还是放弃,属下相信他都不会怨怪您的!”
苏拂用的都是旧日的称呼,试图唤醒萧珏,但他只是呆呆地看向**昏睡的人,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您既已从尹阁主手里拿了药,便是心中隐隐有了决意,如果楼主醒着,也一定会这么选的!”
萧珏这才慢慢扭过来看他,慢慢开口反问道:“可若是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楼主既已自愿服下二爷的毒酒赴死,便不会有比这更糟的结果,我知道您痛心不忍楼主受苦,但主子您真的甘愿看他就这么稀里糊涂死在病榻之上嘛?!!主子!搏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耽误了时辰,等楼主的身子再耗得虚弱些就真的来不及了啊!”苏拂句句恳切,既是为了萧珏能振作精神,也是出于对过去那位楼主的可惜。
萧珏自药瓶中倒出唯一的一粒丸药,就这么一颗小东西竟干系着闻人瑜的生死。
他盯着手中的丸药沉默半晌,过了一会儿叹口气对苏拂道:“我方才糊涂了,你起来吧。你这膝盖的伤记得去领了药敷上,这几日便别走动,在房里好好歇几日吧。”
“属下无事。”
“正好我饿了,去叫厨房重新热些饭菜来,换石安过来伺候着,你回去歇着吧。”见苏拂还待说什么,萧珏又道,“我心里有数。”
他这么说,苏拂也不好坚持,有些一瘸一稿地出去安排了。
萧珏捏着那枚药丸静坐了许久,那毕竟不是什么仙丹妙药,而是很有可能让人即刻毙命的剧毒。但此刻他就像被逼到悬崖旁边,除了手中这一根救命稻草之外毫无余地。
过了许久,他才起身反坐在靠床头的位置,伸臂将昏迷中的人抱起来。
闻人瑜的脸色愈加苍白,虽自离开崇阳城之后便恢复了微弱气息,但始终昏迷不醒。请了太医院的高明太医轮番诊治却也没个所以然,而这些日子不吃不喝昏迷不醒让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的确如苏拂所言,他已经没得选择了。
将人抱在怀里,闻人瑜的头就软软搭在萧珏肩上,他喂了药进去,但昏迷中的人却无法吞咽,萧珏只得扶着他的头又喂了些温水下去,但一整晚的水其实大半都洒在了被子和萧珏的身上。
直折腾得萧珏额头冒起一层细密热汗,才总算让人将那药丸咽了下去,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过了一会儿,石安端着饭菜进来,见萧珏那身锦袍上全是水渍便命人拿了新衣要伺候萧珏换上。
“不必了。”萧珏摆摆手,自行坐在桌前拿起碗筷,他仍不忘先嘱咐石安办事,“派人告诉苏招去请尹枭过府一趟,另外找个口风严的大夫来在府上住着。师尊的毒不知道何时发作,别等到晚上不好寻人。”
“属下这就吩咐人去办。”
那饭菜也是厨房重新起灶做的,府上的厨子是继后从宫里拨来的,毕竟是皇孙亲贵,即便是再晚再急,那饭菜做得也是一顶一得用心,可萧珏却没有什么用膳的心思,随便对付了两口便又坐到了床边。
不多时请人的侍卫回来了,回禀时却有些支支吾吾,萧珏捏了捏眉心让他尽管说,那侍卫才慢慢将尹枭的话转述给萧珏听。
“回禀王爷,苏管事已将大夫请到了外院偏房住着,只待有什么吩咐即刻便能过来。只是尹阁主他……他说自己不善医毒,知道的那日也都说予王爷听,便不来了。还说……”
萧珏早知道尹枭的脾性,见侍卫吞吐便知道那人必是说什么难听的话,便皱眉只叫侍卫放心大胆地说。
“尹阁主说公子……死活听天由命,他管不着,更不想看公子活、活下来。还说毒王之毒,您就是找了大夫来也是无用,不若…早有个准备。”
“混账东西!”萧珏一脚将旁边的桌椅踹翻,气得在屋中来回踱步,大骂尹枭。
石安并那禀报的侍卫也只能跪下,口中请萧珏息怒,多余一个字不敢在他面前提。
萧珏额头青筋直跳,他气得眼前有些发黑,扶了一把才站住没倒,扶额长叹了口气道:“罢了,不干你们的事,退下吧。石安,去叫苏招把大夫安置到内院,王府这么大,若出了事寻常大夫那个腿脚从外院过来岂不是耽误时辰!”
“可王府内院……”
萧珏长眉一横,斥了一句:“我这内院又无妻妾,忌讳什么?1还不快去!”
石安便不敢再耽搁,急急领命去了。
因不知道那毒何时发作,又是何情状,萧珏夜里也不敢歇着,就那么坐在床榻边睁眼守着,苏招石安轮番来劝都无用。
约莫刚过了丑时,**的人突然打起了摆子,萧珏本来靠在一旁有些迷瞪,察觉到动静急忙抢上前去查看。
只见闻人瑜身子抽搐,呼吸也变得急促沉重,眼瞅着脸色有些泛着青白,萧珏大喊一声:“石安!去传大夫过来!快!”
可等大夫被侍卫拉过来,却也支支吾吾的,萧珏在旁催促了好几句,那大夫才哆哆嗦嗦地说道:“贵人这怕是、怕是……不好,还是早些……”
“早些什么?你最好掂量着回话。”萧珏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来的,他算是明白尹枭教人托来的那话,毒王之毒哪里是个寻常的民间大夫可以医治得了的,只是此刻心乱如麻又听那大夫说些丧气话,便忍不住语气重了些。
那大夫进府时便知道这深宅大院事情多,原想着是内院的夫人生了什么病症,却没想到是个男子,还是脉都几乎摸不到的将死之人,但贵人面前他自然不敢触霉头,忙改了口道:“小老儿医术不精,望贵人另请…高明。”
“王爷!”见萧珏身子打晃,石安忙上前扶了一把。
“出去……都出去!”都治不了索性就将人通通赶出去,“叫人烧了热水来,其余闲杂人等一律退出去!”
本就是剧毒,也不知先头那几种毒究竟在闻人瑜身子里存了多久,只是这会儿他人虚弱着又撞上毒性相克,便更是折磨。
见人似有些呕意,萧珏怕他仰躺着呛到自己便想着将人抱在怀里,只是刚将人抱起,怀里人便往旁边一歪,紧接着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师尊?!师尊!”那黑血溅了萧珏半身,还有些喷在手心,他想要擦去手上血迹,却感觉那黑血竟有些粘腻触感,心中更是慌乱。
这一整夜,萧珏都没敢再合眼一次。入夜之后,闻人瑜又呕了三四次,且次次都是黏稠黑血,萧珏换了一次衣裳后索性便不着上衫了,即便是吐在身上,也只取了干净布巾随便擦拭几下对付,倒是闻人瑜身上的薄被每次都会替换新的。
苏招中途也赶过来和石安一同在外照应着,中途虽然二人也劝过几句,直言吐出淤血或许是转好之像,但到了白日,天光熹微之时,闻人瑜却浑身发起了高热,又开始浑身颤抖,而这一次他好似有些意识,还会挥舞手臂似乎想要驱赶什么。
人这副样子,萧珏也不可能离了身,便叫苏招递了折子称病在家中两日,又另寻与他舅舅交好的一位太医过府照顾着。
那太医也对这毒症闻所未闻,便只建议萧珏取根布条来,直言怕闻人瑜打起摆子来咬到自己的舌头,萧珏只摇头拒了。毕竟他不知闻人瑜白日是否还会呕那黑色的浓血,若是一时不察又将毒血咽下去了反而坏事,便更寸步不离闻人瑜身边。
那太医也是积年的老太医,见过权贵皇室不少稀罕事,早学会了一套装傻充愣的本事,对于这位新贵嫡皇孙如此紧张一个男子闭口不谈,回话诊脉时也是只盯着自己的鞋面,连头也不抬。
闻人瑜这毒发得又急又险,足足折腾了四天三夜,萧珏寸步不离,只在后两日他气息逐渐平稳之后才抽空靠在一旁打个小盹,睡梦中但凡察觉到动静便要凑上来查看。
到了第三日,人就已经不再呕毒血了,只是烧得有些糊涂,一个劲儿地说胡话,将爹娘兄姊都喊了一遍。
萧珏自是知道他在念什么,却无能为力,只得抱着人一遍遍在他耳边说‘我在’。除此之外,倒真应了尹枭那话,他只能听天由命。
闻人瑜是第四日正午时醒得,苏拂腿伤好了些便赶过来贴身照顾着,本来端了些养胃的粥食小菜,好说歹说劝萧珏用了,可床榻那边传来些动静,萧珏一惊,丢下碗筷便奔到床边,又惊又喜地念道:“你醒了?!”
苏拂也跟过来,忙递了干净的热巾子过去,萧珏接过便要替闻人瑜擦汗,可对上那人有些茫然的眼神,主仆俩皆是一愣。
只听得闻人瑜略警惕地问道:“敢问阁下是何人?!我为何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