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

那剑侍还未禀报完,常巡便听不下去了,蹭得站起来反驳。

虽说先前也有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但终究没有坐实。然而如今常嵩一死,独子尚幼,反观常巡人正直壮年,在江湖上又颇有名望,显然比一个幼子更适合继任山庄庄主之位,而稍微年长些的都知道这兄弟俩并不融洽。常嵩出了事,他的妻室又闹上门来,自然而然便会怀疑到了常巡头上。

若是再加上月前孟氏孤女所述,更是耐人寻味。先前那些愿为常巡打保票的人,此刻心中也打起鼓来,看向常巡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猜疑。

周遭的视线和低语议论更无疑消磨了常巡的理智,季玉朗冷眼瞧着,或许只差合适时机的一刀,现下倒是真是应了朱怀璧先前所说。

“贤侄稍安勿躁。我与你们父亲乃是多年结拜兄弟,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怎可置身事外。何况疑窦已生,若是误会说开便是,也免得贤侄蒙受不白之冤。”

若不是误会,那么声名狼藉的常巡自然没有资格接管万阳山庄,而只剩下孤儿寡母的山庄,更是唾手可得。

耿垣自然乐得见常巡落难,他本身就是背后的推动者,心中其实大致已猜到是谁推动常嵩之妻窦氏来喊冤的,却乐得坐享其成。

那窦氏怀抱常嵩的牌位被人领进来,立时就勾住了一些人的目光。

小寡妇一身粗麻孝衣,头上只簪了朵素净的白花,却仍难掩俏丽姿色。她原不是常嵩的发妻而是扶正的继室,如今正是青春貌美的年岁。

只见那小妇人盈盈一跪,泪水倏地从眼眶中流出,凄凄惨惨、可可怜怜地诉出这些日子的委屈来。她倒也胆子大,哪怕常巡在一旁铁青着脸,一副冲上去要撕了她的架势,窦氏竟没有怕的,抽噎了几下便缓缓道来。

“先夫遭此横祸,妾身肝肠寸断。若不是稚子尚幼,我便随夫君去了!妾身原想着有叔叔*在,孟之也不至于没有人依靠,可谁想到……”窦氏用手指着常巡,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哪里是什么飞来横祸,分明是有人蓄谋已久。残害手足不说,竟连我们孤儿寡母都不肯放过!叔叔若是稀罕这金银财宝拿去便是!何苦要对我们母子俩穷追不舍!”

“胡言乱语!”窦氏原不过是长兄常嵩的侧室,后来扶了正也算是他名义上的长嫂。不过常巡和常嵩兄弟无甚手足亲情,这本也没什么。可关上门来争是一回事,跑到大庭广众之下说,就是另外一码事。

常巡在心底咒骂这见钱眼开的无知妇人,可这等天赐良机,耿家和昔日的对头又怎会容他辩驳。

“贤弟妹不要哭坏了身子,常兄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到底是一家人,不若说开了好。你若是真有什么冤屈,盟主在上,也会为你做主的。今日诸位英雄都在,你且说来听听。”

耿青梧这话面上是劝双方和解,但这庞大家产之争怎可能如此简单。耿家要的不过是给窦氏‘喊冤’的机会,让她通通说出来罢了。

那小妇人也是个精明的,耿青梧说完,她用帕子掩面抽泣几声,而后擦了擦眼泪,开始控诉常巡趁兄长暴毙,山庄上下一片慌忙之际弄权,不仅是常嵩私产的钥匙,就连山庄内外都换了一桶。窦氏声称,连她身边的丫头都换了一批,平日饮食和下人也看脸色,半点不把少庄主放在眼里,她怕自己再不带着儿子逃出来,只怕哪一日就要落得和先夫一样的下场。

“嫂嫂莫不是伤心糊涂了?大哥尸骨未寒,我又怎会做那等事。更何况山庄原就是父亲交到我和大哥手中的,何来抢夺一说?”常巡并不着急澄清窦氏指责的那些,而是淡定反问了一句,偏窦氏还反驳不得,便是说了,旁人也会更信常巡,常嵩说到底在江湖人眼中不过是个沾亲带故的商贾罢了,更不要说窦氏了。

“不!妾身没有糊涂,妾身有凭据!”窦氏自袖中抽出一叠契书和盖了红印戳的泛黄信纸,常巡镇定的面皮刹那被击个粉碎,只听女人举着那些契书高声道,“叔叔勾结邪魔外道图谋不轨,甚至和官府沆瀣一气对自己的父亲长兄下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诶?常兄这是要做什么?”宁常飞长剑一横,挡在了常巡面前,转回去对窦氏道,“嫂夫人接着说便是。”

“不过是我家中内务,宁兄也要横插一手?”

“欸~这话说得,嫂夫人方才说的恐怕不只是常兄家中事,不管是不是误会,总该说开了才能让大伙辨一辨不是?”宁家与耿家有着老一辈的交情,这几年关系也近,常俞白过世之后,万阳山庄就被常家兄弟俩掰成了两瓣,连带着宁家能沾到的份例也锐减了不少。

不过常嵩已死,若是常巡到了,他们同耿家一样都是受益者,能给常巡添堵的事他并不吝惜去做。

有人帮忙,那窦氏便多了几分底气,举着契书娓娓道来。

原这影门沉寂多年是先代门主被暗害,影门上下经历一劫,继任门主远居关外不理中原武林。昔日残部只剩下了个空架子,留下的不是罪大恶极不为世道接纳或自甘堕落之徒。而这些人,全都是由常家出钱供养着,为的是日后立威之时能够推出几个倒霉蛋供常家人扬名。

借着长姐的因缘贿赂官府,构陷寻常商贾,也牵连出了诸如孟家女儿所述的血案不止三两桩,条条都犯了江湖人的大忌。而那些契书中不乏买命的买卖,而这些最早竟是自常家已故的常老太爷开始的。契书上明明白白有着常俞白的名讳和手印,虽各家大多都买过奴仆下人,签过契书,却没想过竟有这种买命的契书,实在是骇人听闻!

细想想竟是从常老爷子开始便如此了,这其中不知搭了多少人性命进去。

此前孟氏女诉冤时,众人无凭无据,至多是心里有个疙瘩并不畅快,听到窦氏的话,一个个登时就变了脸色。

此刻什么慈悲剑,什么侠义大侠都是个屁,过往荣耀辉煌都将化为泡影。

“盟主!这是影门的……”

宁常飞打断他的话,火上浇油说道:“常兄不会想说这也是影门的奸计吧?空口白牙的,你不认,总该拿出些实在的凭据来驳。虽然相识多年,宁某也不愿疑你,死者为大,常老爷子过世多年,我们身为晚辈更不好说什么,但白纸黑字,常兄即便是不认,也该给江湖同道一个交代。”

“对啊!给我们一个交代!”

“枉我这些年将他视为英雄豪杰!这么一看,之前那姓孟的小女子说的没准都是真的!”

季玉朗在一旁放下手中茶盏,不急不缓说道:“是真是假,验一验便知,常老爷总还有墨宝留下一二。若是作假,总会有些痕迹留下,若不是,常大侠又恼什么呢?”

常巡瞧着青年,阴恻恻说了一句,“季少侠刚继任了楼主便要与举全楼之力为难常某人。不知常某是哪里得罪了你师徒二人,先前朱楼主还在时,便屡屡为难在下。”

“前辈说笑了,晚辈不过是说句公道话。何况这等法子,诸位前辈心中必定早就有数,不过是恰好由晚辈开这个口,前辈硬要我忍,晚辈也不好驳些什么。只是……”季玉朗并不惧威胁,他与常巡之间本就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果不是还要留着他的命有用,哪里会费这许多口舌,“师尊惯是刀子嘴豆腐心,为何与常大侠生了口角,晚辈不知。但前辈若不是心中有亏,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季楼主所言甚是,可见常巡心中有鬼!”

常巡环顾四周,而先前和他一条船的那位青湖剑派掌门连头都不敢抬。他看向窦氏,冷笑一声反问道:“嫂嫂,这些话是谁教你的?那人有没有告诉你,把爹拉下水,大哥就能洗干净吗?届时嫂嫂你不过是帮着卖你的人数钱罢了。诬陷我对嫂嫂能有什么好处?大哥遭难,身为幼弟,我合该照顾嫂嫂和侄儿。万阳山庄偌大家业,多的是人觊觎,嫂嫂不要一时糊涂中了旁人的计,届时即便冤死了我,一个用完的祸患棋子,嫂嫂觉得你能保得住自己和侄儿的平安?”

窦氏是什么人他不用想都知道,左不过是有人指点挑拨,让她今日在众人面前出首自己,教她觉得万阳山庄的家产她可以和孩子独占罢了。

常巡抬头瞧了眼上首的老者,他今日生受了‘闻人瑜’一剑,脸色虽有些苍白,人倒还精神,看着一副端方公正的模样,心里却在筹谋着吞掉万阳山庄。常俞白还没死的时候,就已经受制于耿垣了,老头子死了之后,常嵩更是借耿家之后将自己排挤了出去,他用了十几年才爬回来重新掌握山庄权势,耿垣就已经迫不及待出手了。

然而窦氏并没有如他所料看在场的任何一人,女人强忍着泪水,她摇着头坚定说道:“叔叔可知道,夫君还在世时就知道了父亲和叔叔做下的这些事,却一直竭力隐瞒。长辈们不知实情,总是催促夫君赶你出门,好不污了常家的门庭,可夫君他并没有这么做!妾身总是听夫君说他非常羡慕叔叔可以跟着父亲习剑,仗剑江湖。他既没有这个缘分天赋,便尽力打理好山庄,只为叔叔疲惫时有一处安心之地栖身,这些话妾身本不愿说,可……”

“不想说就闭上嘴!”常巡冷声打断女人的话,“常嵩手足情深?别放屁了!”

昔日谦和有礼的假面被他自己扯下,常巡一步步逼近女人,被人出剑拦了,这次是耿家兄弟。眼见常巡一副事情败露、狗急跳墙的模样,季玉朗复又端起杯盏,眼下情状已不需要他再多说什么了。

“常巡!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如此放肆!”

常巡并不将耿家兄弟放在眼里,他冷笑一声看向端坐的老者,面上尽是嘲讽。

“耿盟主、耿世伯,你以为把我爹扯出来是什么妙计吗?拔出萝卜带出泥,你和宁裕龙一个都摘不干净!噢对!你宁家也别以为自己多干净,你们的罪状不也被兜了个底朝天,咱们谁都跑不了!”

“常巡!休得胡言!”宁家兄弟也跟着变了脸色,几把剑出鞘,登时就把聚英堂变成了演武堂,眼看着常巡再多说一句就会被扎成筛子。

耿垣神色不改,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贤侄,你糊涂了。常贤侄怕是一时难以接受,有些失心疯了,仔细着别害了他性命去。”

常巡长剑一抖,不再与他们多说。挑了宁常白的剑人已往外面去,宁常飞与耿青桦双剑齐出拦住他去路,三人便在这不大的厅堂口斗起来。旁人虽有心助他们却不好出手,只能躲远些给他们腾出些地方来。

‘慈悲剑’在江湖行走多年,并不全靠的是扮善人,他剑法本就出众,只是一直钻营权势,是而不得突破剑法巅峰之境,不然恐江湖上难遇敌手。

耿青桦与宁常飞都想抢占先手,却无意间给了常巡可乘之机,他拼着手臂被刺伤的疼痛照着耿青桦的面门拍下一掌。

若是硬接下那雷霆一掌,只怕脑袋都得歪了,耿青桦为了避开,疾步向后撤去,却被宁常飞别住了脚。

二人撞在一处,常巡得以脱身离开。

“追……”

耿垣见状蹭得站起身,只是他话音还未落,常巡便砰的一声摔了回来,倒在地上鲜血直涌。

素袍道人剑眉微蹙,手执拂尘逆光而立,惯是平淡的面容此刻染上了一丝怒意,宛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压在众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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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章中‘叔叔’并不是指现代常用称呼,而是古时妻子称呼丈夫的弟弟,也就是‘小叔子’的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