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贼老天也太邪门了,怎生这般热!”

季玉朗一行不过二三十人,出了北境便弃了马车,快马加鞭拐道先去了毗邻凉州的锦州。

日日顶着酷暑赶路,好不容易寻得一处水边落脚歇息。季玉朗有要事办,他带人一走,余下的人便得了些放松的机会。

江南不似北境终日苦寒,随行大半未出过北境。此刻正值六月盛夏,便是只着一件短打,也止不住地淌汗,再好的料子被汗浸透了黏在身上一样难受得紧。不少北境汉子耐不住热,上衫一脱跳入水中解暑。可也总有不能歇着的,他们便只能一边羡慕地看着那些弟兄,一边不厌其烦地劝说朱怀璧去树下乘凉。毕竟只要对方在烈日下呆着,他们几个负责值守的就得跟着一起。

“楼主,您看您要不要也去树下歇歇?”在日头下暴晒了近一个时辰,耐性早磨没了。跟着出来的都是季玉朗的亲信,他们自然清楚朱怀璧不过是名存实亡的问刀楼主,因此虽还称呼着楼主,语气却没有半分尊敬。只恨有季玉朗的禁令在,不然谁愿意陪一个阶下囚在日头下受罪。

见朱怀璧没有理他们的意思,一人心中不满,嘴里没遮拦说了一句,“都是阶下囚了,还摆什么楼主架子,不知好歹!”

“别说了。”旁边一同值守的汉子虽也被晒得有些难受,但畏于昔日楼主余威仍在,忙曲臂顶了一下。

先头嘲讽的那人不忿,正待回嘴两句,却听得旁边一人声传来。

“这里有我。你们也去松快松快,等少主回来还要赶路。”

“石哥!”

来人名唤石安,是季玉朗七名近卫亲信之一。此次出行,季玉朗只带了苏拂、石安及少数近卫,苏拂随了主子去城中办事,这里便属石安地位最高。有他开口,那两人自是忙不迭地感激两句,便直奔水里凉快去了。

“楼主可要饮些水?”石安递过一只水囊,即便朱怀璧这楼主已是名存实亡,他言语之间也没有半点轻视。

“多谢。”朱怀璧没有拒绝,他生来一副笑面,让人很难不产生亲近之感。即便从前亲眼目睹过他的雷霆之威,石安也是敬多过怕。更何况没有内力护持的朱怀璧也同他们一样快马奔波十几日,烈日之下神态从容平和不见半分焦躁,这份定力很了不起了。纵然此刻季玉朗已和朱怀璧师徒反目,身为下属,石安却无法学旁人落井下石向季玉朗‘表忠心’“楼主不如也去乘凉,免得晚些还要奔波。”

朱怀璧递还水囊之时多瞧了青年一眼,言道:“不怕玉郎知道了恼你?”

就像季玉朗虽架空了他,在外却还是以师尊相称,朱怀璧也似从前一般称呼唤对方,好似这对师徒并没有反目。外人不知,石安这种知晓内情的亲信私下里对他这般照顾,传到上位者耳中不免会招来猜忌。

“属下深信主子的英明。软禁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屠戮亲族之仇不共戴天,还望楼主莫记恨主子。”站在朱怀璧的立场上,石安身为季玉朗的亲信说这话根本讨不到好。而能坦然说出这些,若非真蠢,便只能是本性纯善之人,显然石安是后者。

“倒是个实诚孩子。”朱怀璧也难得多说了两句,“不过你主子此行怕是要碰一鼻子灰,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还是少与我说话。”

见朱怀璧自拿了话本子不再与他说话,石安心中有分寸,便朝他一抱拳转去一旁歇着去了。

却说另一头城中的季玉朗确如朱怀璧猜测,吃了个闭门羹。

他本是来这浦阳城见那鼎鼎大名的雅丐买消息的。这江湖之中若说谁通晓天下事,非雅丐尹枭莫属,而和他知晓江湖万千事齐名的便是一手冠绝天下的丹青雅作。雅丐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自他成立天机阁后更是鲜少亲自露面,而侥幸见过他的人也对其形貌描述不一。一时有说是落魄书生,一时也有说是那路边的乞丐老叟,但无外乎是个落魄模样才有了雅丐这称号。

季玉朗以问刀楼主之名发去消息,买卖是提前谈好的,但待他寻到浦阳城却被告知见不到尹枭本人。

“尹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看店的老掌柜不卑不亢回道:“我家主人说若是朱楼主亲自来,他自是扫榻相迎。若是季少侠独自来,他便没有见您的必要了。我家主人还说季少侠如果心中有气,想搜想砸都请自便,亏损的银钱他晚些时候自会找朱楼主去讨要。”

季玉朗冷笑一声道:“尹老板能掐会算,不知道有没有算到你们没命再见他?”

“您若是真心诚意,就请去崇阳城相见,那里有您想要的东西。老朽命虽不值钱,但我家主人向来护短,您是聪明人该明白怎么做。”哪怕以死威胁,那老者面上仍没有半分惧色,耗干了季玉朗的耐心才一字一句复述尹枭的留言。

“好的很……我们走!”区区看店的老叟都能这么跟自己说话,季玉朗强忍住一掌拍死面前这老头的冲动,心中却给尹枭暗暗记了一笔。

季玉朗拂袖而去,自没有看到那年迈的老者陡然转变的神态,伙计直等季玉朗的人走远了才凑到正在伸懒腰的‘老者’身边小声提醒。

“老板,他们人还没走远呢。”

“无妨。”老者开口,却是与刚刚截然不同的年轻嗓音,他边说着用脚将一旁的椅子勾过来两分,旋身懒懒瘫坐其上,一条腿还曲起搭着另条腿上,哪有半分年迈模样,“装老头真是累得慌,我腰都酸了。”

“老板,茶。”

“这么看,朱楼主当真出事了?”顶着老叟面皮的人闭着眼摆了摆手,伙计便将茶撤下去顺嘴问了一句。

“笨!他们人就在城外,你这线报活做得也忒差了。不过我倒是替朱兄惋惜,辛辛苦苦养了十多年却养了头小白眼狼。”男人在脸颊边缘摸索,边说着慢慢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原本年轻俊朗的面容,“他们水路走得慢,收拾收拾还来得及再演一出戏。”

“我即刻叫人去备马。 ”

季玉朗铩羽而归,心里本就不痛快。甫一回了先前驻扎的地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谁让你一个人坐在这儿的?!”

正午的日头这样毒,是个人就会寻个晒不到的树荫下躲着,偏朱怀璧一个人在烈日曝晒之下捧着书坐着。他伸手一摸朱怀璧坐着的那石头,清晰感受到自石头上传来足以灼痛手心的热度,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又觉得是在关心对方,便又立刻补了一句,只是这回火是冲着石安发的。

“让你安排人看着他,就是这么看着的?一个个跑去躲懒,我留你们何用!”

“是属下……”

“我嫌他们碍眼。”朱怀璧先开口截了石安告罪的话,“在耳边蚊蝇似的,吵得我看书都不得安宁。”

他这般说自是把怒火引到自己身上,季玉朗劈手夺过他手中的书卷丢开,反手拿住腕间脉门。但随即便感受到了自朱怀璧身上传来的异样寒意,这暑伏天连站着都觉得身上直冒热汗 ,可朱怀璧就仿佛一块冰,季玉朗登时变了脸色。

“你内息出岔不说?!找死吗?”此时再细看朱怀璧的脸色,确实是透着不正常的苍白,习武之人最忌讳内息出岔。他先前封了朱怀璧的内力,原是为了保自己行事万无一失。细想想若是他刚刚没有察觉朱怀璧内息有异,怕是要悔之晚矣。思及此,他心中不安竟超过了愤怒,将人按坐下,以自身内力替朱怀璧梳理体内乱冲的内息。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季玉朗才收掌,起身长舒一口气,苏拂上前提上汗巾被他挡开,扫了一眼垂着头的下属,最后视线落回苏拂脸上。

“把你手头的事交代给石安去办。若再有今日情况我决不轻饶!石安监管不力,待此事毕,自去领罚。”

“属下领命。”二人应下,其他人更是个个垂首生怕主子的火烧到自己头上。

“主子,水路那边差不多该启程了,延误了怕是麻烦。”

锦州和凉州水路相通,比起重重关隘和崎岖山路,乘船一路向东自是更快些。

每逢武林大会召开之际,往来的江湖侠客众多,便有了这沿江送人的买卖。不少只做货运的商队这个是时节也做起了接送人的生意,载上一船贵客还能带些货物,一举两得,一趟下来便能多赚不少银两。

“主子,过了坪江便是崇阳城,石安已带人先行去布置。此刻天色已不早,咱们是否要在坪江暂时落脚缓一缓?”

“也好,去找个落脚的地方,我和师尊随便。”季玉朗吩咐完才转过来‘关心’身边人,“脚沾了地,师尊这晕眩可好些了?

朱怀璧没吭声。

“是徒儿疏忽,万没想到师尊居然会晕船,不如我叫苏拂去开些催吐的方子来……”话听似关切,却是夹着笑意说出来的,无外乎是因为看了朱怀璧的笑话。

“你少啰嗦两句我也早好一会儿。”毫不意外被朱怀璧一句话顶了回来。

季玉朗冷笑一声:“是嘛,那师尊忍着吧。”

这坪江县不大,因挨着码头,日日都有来往的船只商贾,小城里客栈商铺倒是开了不少。本就是商贾往来的热闹小镇,又赶上三年一次的武林大会,到处人满为患。他们走了许久,才寻得一家小馆子歇脚。

放眼整个店内也多数都是各门各派的游侠剑客,本也是常事,偏朱怀璧一袭红衣尤为扎眼,难免叫人多看两眼。

见客人来了,那店伙计自是跑过来招呼,半点没敢怠慢,毕竟像他们这种小店,可惹不起江湖人。

“客官吃些什么?咱们这店虽小,但口味包您满意。”

“你们这里招牌的随便做些便是,余下的就当是赏你的。”

季玉朗随手丢了一锭银子,那伙计笑嘻嘻地接住便又接了一句:“咱们小店的桃花酒四乡八镇最是有名,二位可要尝尝?”

“那便尝尝罢。”

“好嘞,您稍坐。”

那伙计瞧着季玉朗每说什么都要瞧旁边人一眼,心中便有了计较,故而送酒菜来时特地先给那不说话的红衣公子摆上。

“师尊怎么不吃?是不合您胃口吗?”夹了一块鱼肉放在朱怀璧碗中,见对方久久没有动筷的意思。季玉朗亲自拿了筷子抓着朱怀璧的手腕塞在他手心握紧,只是五指铁钳般紧扣对方脉门,面上似笑非笑压低了嗓音警告了一句,“徒儿为了师尊身体着想特地命苏拂减了药量,师尊可要有分寸些,别让徒儿为难。”

见朱怀璧自己攥紧了筷子,季玉朗才笑着撤手。

这小店铺子的吃食自然无法了庄里的相比,倒也勉强可入口。只是乡野饭食难免重油盐荤腥,朱怀璧一向喜软甜之物,只动了几筷便放下了,倒是那桃花酒多喝了几杯。季玉朗还待说什么,却见苏拂神色慌张找来,看了朱怀璧一眼凑到他耳边小声耳语了两句。

“什么?!”季玉朗突然变了脸色,刚想带着苏拂出去说,又犹豫看了一眼朱怀璧。

“用不着看我,眼皮子底下我又跑不了。”朱怀璧自然知道徒弟心中在犹豫什么,他抬眼瞧着变了脸色的季玉朗淡淡说道。

待主仆二人走了,朱怀璧身子一歪,单手撑着下巴,眼神清明人却俨然是一副醉态。那酒盅放在桌上他也不喝,只用小指沾了酒液在桌上涂画了两笔,喃喃道:“……兄妹一个样。”

“这位公子,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