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楼主这般说,恕宁某无法相信。”
走火入魔,内力折损?这种听起来就像是说辞的鬼话,宁常飞半句都不信,虽自进来时,他便感觉朱怀璧的异样之处,但难保不是对方的诡计。
却没想到朱怀璧毫不避讳,抬起一只手,轻飘飘说了一句。
“若不信,一摸就知。”
众人更是变了脸色,习武之人,最忌讳被外人拿捏脉门,便是武学大家,若被拿住脉门死穴,也是顷刻间就可被夺了性命的。朱怀璧如此‘坦诚’要人来验,也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愚蠢透顶。季玉朗是第一个反对的,他在旁人有所动作之前,从后出手直接拉住了那只手,把朱怀璧拽回来,也向众人证明朱怀璧所言不虚,季玉朗这个徒弟已是可以随意拿捏自己的师父了,而此时有几人脑中也想起了来时听到的江湖传闻,不由看向以眼神对峙的师徒二人。
“玉郎,松手。”
“……”季玉朗定睛注视了他许久,才慢慢松开紧握的手,别开头什么都没说。
那副欲言又止偏生又听话的模样反而让人怀疑这二人是否真如传闻所言,已是师徒反目。
朱怀璧坦然将手往前一递,在场诸人反倒是没人上前一试。
“既如此…那边有劳耿老盟主一探了。”朱怀璧朝耿垣走了两步,在老者身前站定,又将手臂往前松了松。
在场之中,也唯有武林盟主最有这个资格探脉,耿垣 也未多加推辞,道了句得罪便以自身内力相试。
良久才收回手,长舒出一口气扬声道:“老夫可以替朱楼主证明,他确有内息凝滞之症,运息吐纳想来并不通畅。”
“有劳耿盟主。”
“似朱楼主这般的高手,即便内力只余下两三成也不能证明人非你所杀,两个孩子年纪尚小,武艺尚浅……”有了耿垣的证词,自可证明朱怀璧内息有岔,但宁常飞无法接受。
尹枭本是靠着一边的墙壁闲得扇扇子,听到他这么说,横插了一嘴道:“如果尹某没记错,随行被害的护卫之中还有铜镜兄弟,早几年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原是被宁二爷收了去。”
此言一出,宁常飞脸色顿时铁青。不为其他,只因那铜镜兄弟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恶棍,因手段残暴毫无人性,就连魔教都将二人视作异类追杀。几年前兄弟二人销声匿迹,一说他们投靠了朝廷,一说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而如今这么被尹枭说出来,当真是狠狠打了宁二爷这江湖豪侠的颜面。若说旁人,宁常飞尚有狡辩余地,可这话从鼎鼎大名的天机阁主口中说出,平白就多了三四分的相信,再看宁常飞那脸色,众人哪里不知道何为真假。
偏尹枭一波未完,他一扬手,一幅卷轴自宽袍大袖中飞出,正落在耿垣手边方桌上,较重的那一侧轴木自然而然滚落下来,轻的那头被耿垣用手按住。
长长卷轴展开,却并非什么风雅画作,而是印满了鲜红手印的淋漓血书,是所有受害之人泣血的请愿控诉,矛头直指一个人。
那便是暴死郊外的宁丹鸿。
宁常飞的脸色初时由青转黑,在看到那长长的血书之后,瞬间煞白。他到这一刻若是还不明白尹枭今日来意,那便是真的愚蠢了。
前有劳稷当场吓疯自己,后有铜镜兄弟及血书被曝露出来,宁常飞若是还坚持咬死朱怀璧是杀子元凶,那边是堵上整个宁家和自己的名望和朱怀璧鱼死网破。
以攻为守,兵不血刃就堵了宁、劳两家的嘴,尹枭和血书绝非是今日碰巧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由果及因,便大抵知道朱怀璧今日这局是何时开始布的。可即便他们猜出来了,此刻却对他无从追究,无从论罪,细想想何止是堵了宁、劳两家的嘴,分明连持中作保的自己也只能对此事缄口不言,耿垣此刻亦不得不对这个刀奴出身的问刀楼主另眼相看了。
四方门仿佛被从这事中摘了出去,廖璨看完了全程才微偏过头和大哥压低声交谈。
“大哥,这朱怀璧不简单。”说实话,廖璨有些后背发凉,虽说他们早些时候也做了些布置借以撇清干系,若非今日宁常飞没有死咬朱怀璧不放,若是他们将事先准备好的‘证物’呈出,那么尹枭举出的罪证之中是否还会有他们四方门的份儿,想想就有些后怕。
一场大戏最后唱成了一出闹剧,该试探的也多少试探了些出来,宁常飞放在面子丢尽,哪里还顾得上找元凶,草草朝耿垣一拜便悻悻而去。
“此事也是耿某失察,险些诬陷了朱楼主和二位少侠。侠者会就在这两日,若不嫌弃,几位便在此住下,待武林大会结束,老夫再向二位赔罪。”
耿垣到底是武林前辈,又是盟主,他这般放低姿态,在座的没有不领的礼,纷纷起身抱拳请辞。不过朱怀璧并没有推辞小住的邀约,四方门因离得尚近,故而客套了几句便推辞了。刚想带人告辞离开,却发现廖云书不知何时不见了,看向廖璨和其他人,也说没注意瞧。
“廖少门主方才似是追着尹阁主出去了。”倒是沉默寡言的童诗说了一句,廖桀忙谢过追了出去。
尹枭本是对这种客套来客套去的虚礼十分厌倦,趁着人哗啦啦站起来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一扭身就出去了,却没想到还未走出百步便被个青年追上。
“四方门少主叫住尹某,可是有事?”
素来爱笑的青年板着一张脸,双刀出鞘,一言不发便砍了上来。
与季玉朗苗刀那种大开大合的磅礴气势不同,四方门的双刀突出一个快字。而廖云书的刀快且重,双刀配合,刀光如密不透风的网,逼得尹枭步步后退。
他那把折扇看着普通,却能抵住双刀压下的力道而不破,尹枭甚至有闲心与廖云书说笑两句。‘’
“好刀法,只是稚嫩了些。”
尹枭手握在扇柄正中,一头一尾抵住双刀,二指发力教那折扇在手中旋了两圈,过程中倒拿以扇骨尾端往旁边一敲,打开了一柄刀。廖云书陡然之间,招式随之变化,借尹枭方才的推力半旋身,将千钧之力都压在了右手刀的劈砍之上。
铛!——
折扇与刀刃相交竟发出了金玉碰撞之声,廖云书定睛看去,才发觉那折扇一面为纸扇面,而此刻正对着他的这面确实精铁浇筑,怪道他方才以折扇抵挡竟没有被砍断。尹枭那把折扇仿佛玩出了万千精妙招式,他和朱怀璧一样,都可将杂糅的招式融会贯通,自然而然用于手中武器。
他反持折扇,扇面的凹槽正好卡住了刀。尹枭手腕一翻,那扇面倏地合拢,本就是精铁所制,自带了些力道,磕在廖云书刀背上,竟把刀势直直向下砸了一下。
廖云书往前错了半步,那折扇便已抵在了他颈间,若是换了刀剑,只怕他此刻已血溅当场。
对尹枭来说,玩笑点到为止,他笑着收回折扇在面前展开,这回是纸扇面那边朝着自己,素白绢面上只书了两个颇显狂傲的大字。
天下。
“云书,不得无礼。”廖桀这才带人姗姗来迟。
“小公子可打痛快了?”尹枭未多加理会廖桀,自始至终他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廖云书站直身子,收刀入鞘,盯着面前的男人道:“多谢尹阁主不吝赐教,好让在下得以确认那日崇阳城中戏耍众人的乞丐就是您。”
尹枭的笑容有那么一丝丝僵在了脸上。
“小公子是从何看出,可否告知尹某?”
“尹阁主号称江湖百晓生,要掌天下事,解万民愁。您不妨自己猜猜?”熟料廖云书丝毫不买账,朝他颇为嘲讽一笑,把这个问题抛了回来,“家父在唤我,在下就不奉陪了。”说罢干脆转身离开,方才他二人交手虽短,却被众人尽收眼中。尹枭素来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廖云书初出茅庐便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着实让人眼前一亮,廖桀得了面子也就没有过多责备他对尹枭出手一事,只是走时客气地说择日再向其赔罪一二。
“有趣的小家伙。”
尹枭折扇一收,轻敲敲了头,轻笑一声。
此次总算见到了尹枭其人,季玉朗虽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质问他,但他此刻心中还有更重要的疑问需要向一个人问清。
“有事?”朱怀璧显得有些疲累,由耿家的仆从引着去了客房后便难掩眉间的疲态。
“今日之事都是你算计好的。”季玉朗直截了当说道,并非是疑问,他能肯定今日那场闹剧是出自面前这个人之手。
“凭什么?”
朱怀璧未答反问,季玉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因为我了解你。”
本能答了,反应过来后自己心里却越想越觉得不那么自信了,抬头对上朱怀璧投来的戏谑眼神,一时竟有些动摇了。
“玉郎,你真的…了解我吗?”朱怀璧说这话的时候正依靠在窗边,侧着头似乎是在看外面的风景,漫不经心的语气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回答。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拳,季玉朗自认为他是懂得的,自年少时起他便一直与朱怀璧在一起。
在失去至亲、背负仇恨最痛苦的那几年,朱怀璧于他而言,既是良师亦是慈父。而当崇敬的师尊频频出现在懵懂少年郎的春梦中时,季玉朗似乎意识到了他对朱怀璧的情感开始走向了歧途,他也试图纠正过,为此去亲近身边的美貌侍女,但当得知那些女子都是朱怀璧知晓后特意送到他身边时,心中只有愤怒和失望。
为了能够占有师尊,季玉朗将他所有的习惯喜好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在反叛软禁朱怀璧之前,他很确认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人。
然而事实上,自那之后,一切便如脱缰的野马,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这段日子以来,季玉朗感触最多的就是挫败和迷茫,朱怀璧似乎完全变了个模样,他才恍觉他自以为掌控的一切都成了泡影,所以朱怀璧这般‘质问’他是否真的了解时,季玉朗沉默了。
“你很恨那个姓劳的?他也是你的入幕之宾?”明明不是想这么说,一开口却仍是这般刺耳的话。
“你想听哪个是还是否?”朱怀璧嘲讽一笑,继而解释道,“劳稷的发妻名唤闻人瑶,是我……仰慕的一位侠女,她落得那般收场让我始终无法释怀,既要帮你扬名,正好拿劳稷来当垫脚石,也算给那位闻人姑娘报仇了。”
“你喜欢她?要不然我帮你去杀了那个男人出气……嘶!你做什么?!”提起闻人瑶的时候,朱怀璧满眼都是温柔,这让季玉朗心里很是不舒服,只是他刚说完便猝不及防弹了一下脑门。
“不是你想的那种男女之情,还有……我留着他还有用。”
“一个疯子能有什么用?”季玉朗对此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能被些装神弄鬼 的小手段吓疯的男人不是草包也是废物,又能于大计有和益处。
“你忘了你此行要做什么不成?留着他好让江湖人都记住你堂堂问刀楼少主,被一个德不配位的疯子攀咬。武艺卓绝,人又生得俊朗,偏遇人不淑,被我这样叛主窃位的小人收做了徒弟,郁郁不得志。届时你只需要在侠者会表现一番,便是你在江湖扬名的第一步。”
朱怀璧眉目微垂,神色是极倦怠的,只是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他说这话的时候,平淡得仿佛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整个人陌生得可怕。
细思极恐的是,但凡将今日的闹剧细细捋上一捋,就会发现从劳文越和宁丹鸿的死开始,一切似乎就都在朱怀璧的谋算之内,那他究竟是何时谋算,又是如何避过看守安排推进的,只想想季玉朗就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于是在朱怀璧说完之后,他哑着嗓子问了一句:“那你呢?”
比起谋算和手段,他更在意的是朱怀璧今后该如何自处。或许他自此之后平步青云,诸事顺遂。可出身不好又这般自贬来成全他的朱怀璧呢?
季玉朗生在那世间最是险恶诡谲的宫廷,自幼见惯了人心趋利和拜高踩低,这种事即便换到了江湖人身上也是难以避免的。他几乎可以想象日后旁人会如何议论朱怀璧,会如何无所不用其极贬低他。
“我不需要!”季玉朗抓住面前人的双肩,将人按在墙边,扒开衣裳对着朱怀璧颈间那块还未淡去的齿痕再次咬了上去。
“嘶!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朱怀璧吃痛,想将人推开,却被紧紧扣着肩膀抵住不得动弹。
季玉朗未答,他当然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他只是无法接受被安排踩着朱怀璧才得以完成自己的大业,或许更多的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假象变成现实。
“额…打扰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