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三回头望了望整个五0八高地,此刻,四下里静悄悄的,一丝风都没有。唯有木棉树高大的树冠,在空中不停地摆动,像是在向他这位故地重游的老朋友招手致意。

“世上的万物,都是有灵性的。”高老三这样对儿子拥军说,“木棉树当年曾保护过我们,我们曾是并肩一同抗击侵略之敌保卫国土的战友。今天,我们久别的老战友相见,它也感到高兴,激动了起来。”

接着,高老三向儿子拥军介绍说:“起初,这个山头是被对方无理强行侵占了过去,后来被我们重新夺了回来。”

说到这儿,高老三站在五0八阵地的高处,轻轻地对着眼前的山野说:

“当年那位不知姓名、帮我一起守阵地的战友啊!你现在在哪里?你如果活着,就快来找我,让我们兄弟早日见面;如果你‘光荣’了,请晚上给我托个梦吧。兄弟,我太想念你了,你让我找的好苦好累啊!”说着,泪水又一次在他那因生活劳累、过早沟壑纵横的脸颊上流淌了下来。

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山野里一片静谧。远处,绿草茵茵的山坡上,一位头戴斗笠的牧童,骑在一头大水牛的背上,一边放牧,一边悠闲地吹着笛子,欢快的笛声,在山间里飘**着、漫延开去,四处洋溢着一派祥和。

如今,也许已经没有多少人,会想起那场暂短的边疆自卫还击作战;更没有多少人会想到,在这林木葱翠、鸟语花香、风光秀丽、景色迷人的山头上,曾发生过那样一场惨烈异常的阻击战。敌人为了夺回五0八高地,共向高地发射了近一万多发炮弹,约三百平方米的山头上,平均每平方米落弹量达30余发,整个山头被炸成一片焦土,山头的标高,平均下降了近两公尺。

但,高老三和他的战友们永远记着那场战争,活着就不会忘记。对别人来说,战争非常短暂,仅仅只是一场暂短的局部战争。但对高老三和战友们来说是一生的战争,那段血与火的经历,是他们生命中永远抹不去的记忆,为他们的生命镀上了一层厚厚的底色。

高老三在五0八高地上,默默连续来回走了几遍。他深深地感到,多少年来,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为之流血的土地,五0八高地时常在他的眼前和梦里浮现……

告别五0八高地后,高老三带领着儿子拥军,向不远处的烈士陵园走去。在途径一个小镇时,儿子高拥军看到,平时生活十分节俭的父亲,从来舍不得买香烟抽,总是用旧报纸卷“大炮筒”,抽自己种的旱烟。可今天,父亲是这样的大方,竟花大价钱,毫不犹豫地买了两条高等香烟和两瓶好酒;另外,还特意买了一个水桶和两条毛巾。

烈士陵园,建在一个松柏环绕、坡度较缓的山坡上。

高老三他们师参加自卫还击作战牺牲的193位烈士,都埋在这里,依着山坡的走势,整齐地排列着一座座墓碑。

也许,战争不值得纪念,但生命却不容忘却。

在一些人的眼里,这些烈士们是死了,他们到每一个人最终都要去的另一个世界。但在高老三的眼里,他们永远活着,时常在他的眼前、在他的梦里浮现。在烈士陵园阵阵的松涛声里和头顶掠过的山风中,高老三仿佛能隐约地听到和感觉到,长眠在地下战友们魂魄的灵动。

高拥军长这么大,头一次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墓碑,心里不觉地一阵发怵和胆怯,不由自主地往父亲高老三的身后躲。

“战友们,你们大家好!”走进烈士陵园大门,高老三习惯地用满是老茧的大手,整理了一下千里奔波落满尘土的衣服,立正,工工整整地抬起右手,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他激动地说,“我是三团二营五连一排三班班长高老三。今天,我带着儿子高拥军前来看望兄弟们来了,为弟兄们扫墓。路途实在是太远了,其它的东西不好带,我就买了点烟和酒。你们谁会抽烟的,就请抽一支吧;会喝酒的,就请喝一口吧。”

他本来还想说:早就应该来看望大家了,但日子过得不很顺心、也不太好,还经常受人欺负等等……这些话,他都已经涌到嘴边了,但怕说出来让战友们伤心,硬是给咽了回去。

高老三把所买的两条高等香烟一盒盒撕开,一根根点燃,和儿子拥军两个分头,在每一座烈士墓碑前敬献一支。他教儿子拥军,把点燃的那头朝外,有过滤嘴的那头朝里。“这样,方便躺着的烈士伯伯叔叔们好抽。”他说。

敬完烟后,接着,高老三和儿子俩又把所买的两瓶好酒打开,围着烈士陵园洒了一圈。

这些都做完后,高老三带着儿子拥军,来到他们班五位牺牲的战友墓前。他和儿子俩从山下的河沟里打来一桶山泉水,用毛巾沾着水,最先擦洗的是副班长王大刚烈士的墓碑。

“大刚啊,”高老三边擦洗王大刚的墓碑,边说,“今天我和儿子来看你。这些年也不知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你那个臭脾气不知改了没有?你这个人工作积极、吃苦能干、哪方面都好,就是个性太硬,脾气太坏、太暴躁,动不动爱发火,还爱动手打人。要不是你这坏脾气,你早就提升为班长了,也早就入党了。”

高老三告诉儿子拥军,这位叫王大刚的叔叔,是他们班的副班长,浙江乐清人。在部队时,军事训练、内务卫生、农副业生产等各方面工作成绩突出。就是脾气暴躁,和人一争吵,常控制不住自己,爱动手打人。高老三过去和他不是一个班。这个班的前任班长退伍复员后,班长的职位按排序本来应该是王大刚的。可就在班长任命下达的前一个星期,他因一件小事,和人打了一架,连里取消了他的班长任命决定,临时紧急把高老三调到他们班担任班长。

因为这,王大刚和高老三闹了好长时间的别扭,足足有一个多月,不与高老三讲话。王大刚总认为,是高老三抢了本应该属于他的班长位置。

当兵满三年时,王大刚回老家探亲。经人介绍,家里为他说了一门亲事,他偷偷提前暗地里看了那姑娘,人样长得秀丽、苗条、大方,是他挺喜欢的类型。可姑娘一打听,他参军都三年了,连个党员都不是,说他一定在部队表现的不怎么样,没见面就不和他谈了。

这下子可伤了王大刚的自尊心。探亲归队后,他找排长、连长、指导员表决心,在部队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并在各方面努力表现,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组织认为他各方面条件基本成熟了,准备发展他为预备党员,正式表格都填了,党小组会上也通过了。可就在召开支部大会的前一天,他为一件小事,动手打了本班新战士杜小顺,把预备党员的资格给“打”掉了。紧接着,南部边疆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一天比一天恶化,他们部队接到命令,全面进入紧张的战前准备。他个人预备党员资格通过的事,也就暂时放了下来。

“大刚啊!”高老三说,“有两件事,我得在这里给你说清楚:一是提升班长的事,我是连里公开任命的,并不是我个人通过什么关系抢了你的位置,这,你心里也应该明白;二是战后组织根据你在战场上的表现,通过了你的入党申请,追认批准你为一名共产党员。另外,我代表我们全家深深地感谢你。我们进入阵地的那天晚上,敌人第一次用炮火覆盖阵地时,是你把我扑在身下,用身体掩护了我,而你自己却中弹牺牲。作为战友,我再次深深感谢你。作为班长和兄长,我还是想劝告你几句,你那火爆脾气一定要改改,在那边,遇事要多和万爱国、小顺子他们几个商量着办。你年纪大,比他们几个多吃两年部队饭,多穿破两个军用裤头,当兄长要有当兄长的样子,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更不能动手打人。好了,就说这些吧。你喜欢抽烟,我再多给你点一根,你慢慢抽着,我去看看小顺子、万爱国他们。”

高老三又点了一支烟,放在王大刚的墓碑前。

“小顺子啊,”高老三来到杜小顺烈士墓前,手扶着墓碑,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班长我好想你啊!你还记恨班长吗?班长再次向你道歉,我实在不应该打你那一皮带。在班里数你年纪最小,数你最聪明、最活跃,也数你最调皮捣蛋。你在班小包裹房里,偷喝了副班长王大刚用天麻泡的药酒,喝就喝了,王班副生气批评你几句,你听着不吭声,也就过去了。可你为什么故意和王班副顶嘴、对着骂,还有意气他、激他,挑衅地说,他马上就要入党了不敢打你。激怒了王班副,他动手打了你,受到了纪律处分,最后也把自己的预备党员资格给打掉了。

“班里开你的班务会,大家对你批评帮助,可你却一点都不在乎,就仿佛这事与你无关似的。一只小麻雀飞进宿舍,你不虚心听班里同志们对你的批评发言,竟然悄悄地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去扑捉麻雀,把一个本来严肃的班务会给搅黄了。我气急了,恨铁不成钢,生气你都入伍快半年了,还像个吊儿郎当、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社会上的“小混混”。我一时冲动,生气地顺手拿起放在床铺上的武装带,狠狠地抽了你一下,把你抽哭了。班长我现在每当想起来,肠子都悔青了。

“小顺子啊!你牺牲后,我仔细看了你的档案后才搞清楚,你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从小娇生惯养。父母工作忙,顾不上管教你。你慢慢发展成为一个“孩子头”,带领着一帮同龄的孩子,整天逃学、打群架,在外面惹是生非。父母把各种办法都用尽了,可没收到多少效果,实在拿你没办法了,最后想到了部队。他们希望你在部队严格的纪律管束下,能受到教育和锻炼,改掉身上沾染的坏毛病。你当副县长的父亲,通过关系,多虚报了两岁,把你送到了部队。当时你也仅仅只有十六岁多一点,还是个孩子啊!不过,在战场上,你是祖国一名勇敢的士兵。在夺取五0八高地的战斗中,敌人的第一个机枪火力点,就是被你用火箭筒干掉的。你第一个率先冲上制高点,架起机枪,压制住敌人的火力,为后续进攻的战友开辟了道路。想想如果你活着,今年也快进四十多岁的人了。在那边,一定和王副班长他们几个搞好团结,不要再耍孩子脾气了,干什么要像个成年人的样子。你先歇着,我去看看万爱国。”

“万爱国啊,”高老三一边擦洗着万爱国墓碑上的尘土,一边流着眼泪说,“在我们全班人中,你是最不应该死的。你文化水平高,学习成绩好,第一次参加高考,离录取分数线仅差三分。你是团里重点培养的“干部苗子”。连里有意让你留守,是要你好好复习,准备考军校。可你表面上答应,暗地里还是不服从命令,悄悄地跟着其他部队到了前线,又几经碾转,找到老部队。连长和指导员当着我们全班人批评你不服从命令,要准备给你处分。你感到委屈,争辩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祖国和人民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应尽到一名士兵的责任。’不论你怎么请求,连长和指导员还是没有批准你参战,说你家是三代单传,要保护你,让你立即返回到后方去留守。你哭了,坚决不走,再次流着眼泪央求指导员和连长:‘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怕我上去后被敌人打死。但我是一个战士,在祖国和人民的安全受到敌人威胁的时候,我应该冲在前面去保卫。’你哭着喊着,‘连长、指导员,我请求你们,就把这个为祖国和人民赴死的机会让给我吧!’爱国啊!你当时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许多人都在旁边。大家都被你这种为祖国而战的精神和话语,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连长和指导员当时也感动地流泪了。他们最后做出决定,命令你,打完第一个突击后,必须从前线撤下来,回到后方基地,去继续好好复习功课,准备考军校。可万万没想到,在全班你是第一个‘光荣’的。爱国啊,班长在这里向你道歉,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们收复五0八高地后,没想到敌人的炮火来的那么快、那么猛烈,我们当时还没来得及做任何防护工事。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敌人的炮弹弹片直接击中头部,当场壮烈牺牲的。我抱着你浑身是血的身子,痛苦的无法形容,可班长我回天乏术,我救不了你啊。班长我今天在这里想对你说:你是祖国一名勇敢而合格的士兵,我为有你这样的战友、这样的兄弟,而感到自豪。”

高老三接着又看望了本班另外两名牺牲的战友,为他们扫墓、祭奠。

“大刚、爱国、小顺子……”高老三流着眼泪对本班牺牲的五位烈士的墓碑说,“我的好兄弟们啊!班长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你们的父母。开赴前线前,连里布置每个人写遗书,我自己不写,还坚决反对你们写。我说,谁说上战场就一定会牺牲,死的应该是敌人,而不是我们。我反感地说,干吗要大家写遗书啊,要写就写杀敌决心书、挑战书,坚决不写遗书,把你们写的遗书全都撕了。我信誓旦旦地说,我要保护好你们每一个人,带着你们上战场,同时要带着你们为祖国立功活着回来。可我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没有尽到一个班长的责任,没有把你们全部安安全全地都带回来。每当想起这,我心如刀绞,一辈子心里都不能安宁……”

说到这儿,高老三哽咽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接下来,他和儿子拥军俩又忙着为其它烈士擦洗墓碑。

高老三和儿子拥军俩,为烈士们一个个擦洗好墓碑、进行祭奠,又第二次为每人敬了一支香烟后,太阳渐渐地西斜。一天了,他们父子两个每人仅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些山溪里的水,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高老三抬头看看天不早了,这才和儿子俩依依不舍地离开烈士陵园。在陵园的大门口,他停住脚步,放下手里的东西,再次面向烈士们的墓碑,立正,敬了一个军礼!

“战友们,你们安息吧!”高老三动情地说,“天不早了,我和孩子要回去了。只要我活着,只要条件允许的话,我还会来看望你们,为你们扫墓,祭奠你们。这次,我把孩子带来,一是让他受受教育,让他知道知道,和平安宁幸福的日子并不是说有就有的,是用成千上万烈士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要他懂得珍惜,懂得感恩,懂得担当。再就是交给他一项任务,当我老了,走不动了,就让他代替我来给你们扫墓、祭奠你们。”

最后,高老三充满深情地说:“请你们相信,别人可以忘记你们;我们这些活着的战友,永远不会忘记你们!永远怀念你们!!”

山风,将高老三的话传向很远、很远……

高老三外出寻找那位不知道姓名、不清楚部队番号、与他共同坚守五0八高地的战友无果,后又去南疆为牺牲的战友们扫墓。归来后,人们发现他整个人变得更加沉默了,在人前的话语更稀少了。

就在社会上一些人纷纷议论、耻笑、贬低高老三时,在他的身后,一直挺立着两根支撑着他精神的坚实支柱:一个是妻子穆桂花,一个是儿子高拥军。

人常说,知丈夫者莫过于妻子。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妻子把高老三的人品和性格脾气等里里外外、旮旮旯旯摸了个遍,熟悉地不能再熟悉了。她坚信自己丈夫是个实在人,所讲述的打仗经历,全都是实情,没有任何的夸大和编造,更不存在沽名钓誉,欺骗组织,欺骗国家,谋取个人好处。

父亲从小就是儿子拥军心目中的英雄。他对父亲平时言传身教的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特别是他跟着父亲去南疆为自卫还击作战牺牲的烈士们扫墓后,他心里为自己有这样的英雄父亲,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可今天,为了能留住在洪水里捞到的骡子,他情急之下,无意间捅到了父亲人生的痛处,等他明白过来后,话已经飞出口了,后悔的无地自容。

“爸——”高拥军急忙跑上去,一把紧紧地抱住父亲,深情地喊了一句:“爸爸,我不是有意的。”

“军军,我知道。”高老三没有责怪儿子,也舔犊般地叫着儿子的小名,动情地说,“直到今天,爸爸对当年的选择没有半点后悔。我还是那句话,与王大刚、小顺子、万爱国等那些牺牲的战友相比,我要比他们强多了,满足多了。我毕竟活着,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儿子。可他们没有看到胜利,没有享受到家庭的幸福和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他们永远得不到、也看不到这一切。我们活着的人,要永远记着他们,珍惜先烈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时光与祥和安宁的生活。”

“爸爸,”高拥军把父亲抱得更紧了,说,“我听你的,如果骡子的主人真的找来了,我们就把骡子还给人家。”

“这就对了,”高老三深情地抚摸着儿子头,心里慰藉地笑了,自豪地说,“这才是我高老三的儿子。”

第六个月的日历也撕完了,眼看就要入冬了,骡子的失主还是不见踪影。高老三和儿子拥军悬着的心,这下可以说完全放了下来,他们都认为,骡子原来的主人不会来找了。

父子俩起早贪黑,整整忙活了半个多月,把当初骡子刚从后河里捞回来的时候,在院子里临时盖的马厩拆掉,又新添了些木料和砖瓦,正式给骡子盖了一间坐北朝南,夏能遮阳、冬能保暖、宽敞明亮的新马厩。

新马厩盖好的那天,早饭后,高老三吩咐让儿子拥军,到野鸭湖镇上的商店里,买一挂万头鞭炮,割二斤上等好猪肉,再打两斤当地人自己酿制的、也是当地人最爱喝的六十五度的“红薯烧”酒,准备叫几位街坊邻居来,好好庆贺一下。

从高家埝村到野鸭湖镇直线距离,虽不到十二华里,可要翻一道山,山路崎岖难走。为快去快回,高拥军决定骑着骡子去镇上割肉、打酒、买鞭炮。他现在可以说,是一刻都离不开骡子了,骡子就是他的亲密兄弟和他的腿。

儿子拥军走后,高老三对新盖的马厩再做一次仔细检查、修整。过去在人民公社农业集体合作社时,他曾跟人学过当饲养员,喂过一段时间牛马驴骡等大牲畜。他把喂骡子的料槽,重新又加固了一番,免得骡子吃草时料槽移动,影响骡子进食时的心情。他干的很是认真、仔细,把马厩地板上的浮土扫净,又重垫了一层新的细绵土。这样,骡子在上面站立、走动,要柔软舒服些,还不打滑。

高老三刚把这一切些收拾停当,拍拍手上沾染的土和草屑,准备到院子里去歇一会,卷根烟抽。这时,他就听到虚掩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透过马厩的窗户,他看到从外面走进来一位身材中等、均称、壮实、年纪在四十开外的中年汉子。

高老三下意识地感到眼前一亮,这个人的个头、身架、走路的步伐和姿势,对他来说是那样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仔细看脸庞,对他来说却又是那样陌生。

这时,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第六感觉告诉他:骡子真正的主人找上门来了。

“同志,”高老三急忙迎上前去,问道,“你来我们家有什么事吗?”

“小弟我如果没有认错人的话,”那人没有直接回答高老三的问话,而是按照后河人初次见面的礼节,双手抱拳,亲切地问候道,“你就是高三哥吧?”

“不敢当,不敢当,”高老三心里又是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他对这声音有一种本能的熟悉和难忘,勾引起他许多联想,可他再次仔细端详眼前的这张脸,竟是那样的陌生,记忆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现在没有时间去想其它。此刻,他的心思,完全被骡子和眼前的这位陌生人占据了,急忙纠正说,“你还是叫我老三、高老三吧,好听,顺口。兄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噢,”那人回答说,“听说你家从后河里捞上了一匹骡子,我是来找我丢失的骡子的。”

“你的骡子是驴骡还是马骡?”果然让高老三猜中了,他心里惶惶不安地问,“长得是什么样的毛色?是什么时候丢的?怎样丢的?”

“是个马骡,”那人回答说,“黑骡子。六个多月前,后河下暴雨时,被洪水冲走的。”

“都这么长时间了,”高老三不解地问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找骡子。”

“哎哟,我的好老哥,”那汉子解释说,“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天,我牵着骡子顺着后河河堤赶路,途中遇到暴雨,一声大炸雷使骡子受惊了,挣脱缰绳沿着河岸来回狂奔。我急忙去拦,没想到脚下一滑,人失去了中心,重重地摔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把腿给摔断了,躺在地上不能动弹。骡子看到我受伤了,急忙斜插下河,涉水跑过来救我。可就在这个时候,上游的洪峰下来了。我躺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巨浪打来,骡子立刻就没有了踪影。后来我被人救起,因伤太重,住了六个多月院,昨天一出院,我就沿河来找骡子。骡子是为救我,被山洪卷走的,我更是要找到它。”

“你这个骡子救主人的故事还挺感人的,”高老三也被这个故事打动了,但还是不放心,问那汉子,“兄弟,请你说说,你的骡子有什么特殊记号吗?”

“头部中间有一小撮白毛,”那汉子说,“鼻梁上也有一道白。另外,前右蹄和后左蹄是白色的,其它别的特殊的标记,就没有什么了。”

“这不能算特殊记号,”高老三说,“这大家都能看到。我说的是旁人看不到,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记号。”

“高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人也是很痛快,说,“我的骡子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但骡子是我从小养大的,它太熟悉我的气味、熟悉我的声音了。你不要让骡子见我,我藏在一个地方,叫一声或吹一声口哨,骡子就会发疯一样来找我。如果骡子不过来找我,就是我的骡子,说明它已经不记得我了,不认我了,忘记我了,我也不要它了,二话不说,立马走人。你看怎样?”

“谁家的孩子和谁亲,”高老三说,“好,我看这个办法可行,咱们就按这个办法来办。”

高老三和那汉子正说着话,高拥军骑着骡子从野鸭湖镇上回来了,猪肉、烧酒、鞭炮等,买了一大包东西。

骡子刚进院子,一个漂亮地前蹄跃起,一声嘹亮的长鸣。自从高老三和儿子拥军两个,从后河里把骡子捞上来六个多月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骡子这样欢快、嘹亮的嘶鸣。

“高兄,”那汉子急忙小声说,“我得赶快藏起来,骡子可能已经隐约闻到我的气味了。千万不要让骡子看见我。要是骡子看见我,你们就管不了它了。”

高老三急忙出去拉住骡子的缰绳,把骡子拴好。骡子今天好像是注射了兴奋剂似的,一边打着响鼻,一边用前蹄不住地刨地,表现的很是兴奋。这也是骡子进他们家六个多月来,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骡子原来的主人找上门来了,”高老三小声告诉儿子高拥军,说,“但还不能最后肯定是他的骡子。你现在跟着我过去一块见一下失主。”

“啥?”高拥军一路上的高兴劲儿,一下子烟消云散,愣在那儿了,接着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哭着说,“爸,他早不来找,晚不来找,我们刚把马厩盖好,他就找来了。”

高老三心里也很不是个滋味,但还是带着儿子高拥军来到上房,拜见了那位汉子。

“这就是那位来找他骡子的叔叔,”高老三拉着那汉子的手对拥军介绍说;又把拥军介绍给那汉子,“这是我儿子高拥军,小名叫军军。”

“贤侄好!”那人说着,伸出只有大拇指和食指两个指头的右手,握住高拥军的手说,“村里的人告诉我说,贤侄对我那头骡子照顾的很周到,非常感谢你!”

“叔叔,你不能乱说,”高拥军还怀着最后的一点希望,心存侥幸地说,“你还没有看见骡子,怎么就这么肯定说骡子是你的。”

“你和骡子一进院门,”那人很自信地说,“我一听到骡子的叫声,就知道骡子是我的没错。它闻到了我的气味,在呼唤我呢。”接着,他又对高老三说,“高兄,现在开始吧。”

“好吧,”高老三说,“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就按你刚才说的办法,骡子如果认你,你牵着骡子走我没什么话说;如果骡子不认你,你拍屁股立马走人好了。”

“高兄果然是个痛快人,让人佩服!”那汉子说,“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接着,那汉子小声对高老三说:“我得出去到院子里,如果我在家里,骡子闻到我的气味、听到我的声音,会直接闯进屋里来的,那就乱套了。”

这时,不知是谁通风报信,说骡子的失主,到高老三家找骡子来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跑来看热闹,高家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墙头上、树杈上,全都是人。

那汉子走出屋外,在一个角落,脸面墙蹲下后,轻声说:“高兄,请你现在把骡子放开吧。”

高老三把骡子的缰绳解开后,只听那汉子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那骡子先是一愣,抬头四处张望,紧接着一声欢快的嘶鸣,循着口哨声,像发疯一般疾步朝那汉子奔来。那汉子站起身,转过脸来泪流满面。骡子到了汉子跟前,昂首又是一声响亮欢快的嘶鸣,然后把头深深地插在汉子的怀里,不住地小声呜咽,仿佛在埋怨地说:“你这些日子到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久才来找我。”同时,只见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骡子那明亮的大眼睛里,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下来。

一些人看到骡子流眼泪后,感到很是惊奇,大呼小叫地喊起来:

“大家都快来看啊,骡子哭了,骡子哭了。”

高老三夫妻、儿子高拥军、满院子的男女老少,都被骡子流泪的场面惊呆了。虽然他们都生活在农村,也经常和牛马驴骡子等大牲畜打交道,但这是头一次看到,一匹骡子对主人竟是这样地依恋,有着如此的深情。

人们都被这种,人与动物之间的情意,深深地感动了。有些心软的人竟跟着骡子,也流下了眼泪。

“兄弟,”高老三抹了一把已经有些湿润的眼睛,手一挥说,“我相信了,骡子肯定是你的没错,你牵走吧。”

“高兄,”那汉子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后,动情地说“你对我有情,我也要对你有义。你说,我就这样牵着骡子走,如何能抬腿走出你家的门!我这骡子在你家喂养了六个多月,我不能让你们白喂养,我来时都已经准备好了。打捞费就免了,六个月的饲料费和喂养费,我给你放下一千元,你不要嫌少,请笑纳。”

那汉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

当时的年月,在后河这偏远的山区,一千元相等于一个中等农民家庭,在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一年庄稼收成的总和。

“兄弟,你这就见外了,”高老三说什么死活也不接钱,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怎能好意思收你的钱呢。你的骡子,在我家停了六个多月是不错,我们喂养它六个多月也是不假,但你的骡子没有白吃我们家的草料,它帮我们家干了不少的农活,犁地、耙地、驮肥料、驮玉米、驮豆子、驮红薯等。我们家的草料钱,和你的骡子帮我们家出力干活的工钱,咱们就算两抵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兄弟,你牵着你的骡子放心走好了,我不会找你要后账的。”

那汉子手拿着一叠崭新的、当时面值最大的十元钱人民币钞票,直愣愣地看着高老三,足足有一分多钟,一时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哎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汉子感动地说,“我和我的骡子,可是遇到好人家了。”

“五0八,”那汉子又叫过骡子,对骡子说,“你给恩人鞠个躬,告个别,咱们就走。”

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骡子顺从的走过来,朝着高老三一家,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兄弟,用不着感谢。”高老三急忙阻挡,有点好奇地说,“我问你,你刚才叫骡子什么?”

“五0八,”那汉子漫不经意地说,“这是我负责的一个科研项目的名字,也是我在自卫还击作战时,曾经守卫过的一个高地的名字。”

高老三惊奇地问:“兄弟,你也参加过自卫还击作战?”

“参加过,而且打的还是阻击战呢。”那汉子边说边举起只剩下两个指头的右手说,“这就是证明,三个指头是在五0八高地上,被敌人的炮弹皮削去的。”

“你守卫的是那个五0八高地?”高老三急忙又问,“你打的阻击战,是在白天还是晚上?”

“就是第二战区三号阵地上的那个五0八高地,”那汉子说,“我们的那场阻击战是在晚上进行的。我们只有两个人,对方大约有一个连的兵力,可就是攻不上来。”

“敌人少说是一个加强连,”高老三接过话说,“我守右边,你守左边,我管四挺机枪,两只冲锋枪;你管三挺机枪和两具火箭筒,我们采用交叉火力,打得敌人屁滚尿流,无处躲藏,到处都是敌人的尸体。”

“你还没有说全,”那汉子急忙补充说,“我们还有一架火焰喷射器,先后打退了敌人四次猛烈进攻。特别是我们有意把敌人放到近处打,用火力把敌人压缩在一条狭窄的山洼里,你用机枪交叉扫射,我用火焰喷射器猛喷,用手榴弹很砸,那一家伙干得可真是过瘾,少说也撂倒他们有二三十人。”

“准确地说应该是打退了敌人五次进攻,”高老三纠正说,“用火焰喷射器和手榴弹砸的那次,一下子干掉三十八个敌人。第二天,打扫战场时,我们连队专门派人一个一个清点过。自那以后,敌人再也没有力量组织进攻了。上级要求我们死守五个小时,我们整整坚守了七个多小时。”

“你——?”那汉子惊奇地问。

高老三同时也惊呆了:“你——?”

说到这里,高老三和那汉子,同时都惊讶地愣在那里,直愣愣看着对方,双方都激动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突然,他们又都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哎呀,我的好兄弟啊!”高老三第一个哭着喊了出来,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那汉子,“这些年你都跑到哪儿去了,叫哥哥我好找啊。”

“哎哟,我的老哥哥啊,”那汉子哭喊声更大,“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你真让我找的欲哭无泪、望眼欲穿啊!”

两个人大声哭着喊着,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在现场的人,没有多少人能听懂他们两个谈论的是什么?更没有多少人明白,他们俩说着说着,怎么突然发疯似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为什么事哭喊?又为什么事流泪?

这一切,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

“军军他妈啊,快来呀!”高老三仿佛害怕那汉子突然人间蒸发似的,紧紧拽着那汉子的胳膊,向妻子穆桂花介绍说,“老婆子啊,这就是我经常给你和儿子讲起的那位不知道姓名、不知道所在部队番号、帮我一块守阵地、多少年一直都没有找见的兄弟。快给我们炒菜、热酒,今天,我们兄弟俩要好好喝一场,不醉不罢休。”

“嫂子好。”那汉子很有礼貌地说,“麻烦嫂子了。”

“兄弟啊,这些年来不知你的耳朵时常烧不烧,”穆桂花说,“我和儿子的耳朵听得都磨出茧了。我家老头子一没事就唠叨你,唠叨你这位不知姓名、不知部队番号、帮他一块守阵地的兄弟。有时候,他夜里做梦惊醒,或喝酒醉了,或在外面受人欺负了,就后悔自己当初没带着你一起走,哭着喊着要去找你。这些年,他一说起打仗的事,一些人就造谣说,他的脑子让大炮给震坏了,神经也让大炮给震紊乱了,说他所说的打仗的事儿,一切都是他自己臆想瞎编的,欺骗国家、欺骗组织,为个人争名誉、捞好处。因为他所带的一个班除他一人外,当时牺牲的牺牲,负伤的负伤,也一直找不到你这位一块帮他守阵地的战友作证明。为这,他整党都差点没过关,和领导吵了起来,用话筒把领导头上打了一个血疙瘩,还坐了十天拘留所。”

“乡亲们啊,”高老三妻子穆桂花说到这儿,突然提高嗓门,对着满院子看热闹的村民们大声说,“今天请大家为我老汉作证,和我老汉一块守阵地的战友找到了,我们有证人了,我老汉过去所说的他打仗的事,一切都是真的……”

说到这儿,穆桂花激动地说不下去了,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着跑回屋里做饭去了。

“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声喊起了口号,满院子的人也一起跟着喊了起来,并响起热烈的掌声。

高老三和那汉子立正,抬起右手,一起庄重地向众人行了个军礼。

“感谢大家,”那汉子纵身跳到台阶上,再次给众人敬礼,动情地说,“感谢乡亲们。有你们这样热烈的掌声,我们当年在前线再苦再累、流血牺牲,都感到非常值得和光荣。个人的小家和前途,永远是和国家的大家和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没有国,也就没有家。我们当年流血打仗是为了保卫祖国,同时也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只要祖国的安全受到威胁,只要祖国和人民需要,一声令下,我们还会再次上战场。”

一席话,简短,凝练,有力,入心入脑,说的所有在场人,心里都热乎乎的,再次引发众人一阵热烈的掌声。

看热闹的人们渐渐地散了。穆桂花把饭菜也做好了,摆上了桌子。高老三邀请那汉子入席。

按照上过战场军人的惯例,他们的第一杯酒,敬献给哪些牺牲的战友们。

高老三和那汉子将酒杯斟满,举过头顶。

“自卫还击作战牺牲的战友们,”那汉子庄严而深沉地说道,“我们怀念你们!今天,我和高兄向你们敬酒,愿你们在天堂安息。”

高老三和那汉子低头将酒洒在地上,抬起头时,两个铁打钢铸般的汉子,都已是泪流满面。这是上过战场,真正刺刀见过红,从战友和敌人的血泊中蹚过来的、真正的铁血军人的泪水。

这种眼泪,石头人见了也会动情。

第二杯酒,高老三和那汉子共同干杯。

第三杯酒,那汉子要敬高老三。

“兄弟请慢,”高老三突然想起什么,说,“请把你的基本情况简单介绍一下好吗?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什么地方人、姓什么、叫什么。”

“不好意思,”那汉子说,“让高兄久念了,我早就应该自报家门。我是山西运城人,姓苗,名大壮;现在是一所大学畜牧系的教授。”

“啊——”这下轮到高老三惊讶了,说,“我早就看出来了,苗老弟能武能文,不是凡人。就凭你刚才给乡亲们讲的那几句话,就不是一般人能随便讲出来的,原来是个大教授啊。”

“高兄过奖了,”苗大壮急忙说,“在兄长面前班门弄斧,现丑了。”

“刚才那几句话确实讲的有水平,”高老三敬了苗大壮一个酒,说,“我听着心里都热乎乎的,过去所受的那些窝囊气也一扫而光,心里也感到敞亮多了。另外,大壮啊,我一直想知道,你不是我们部队的,咱们连一个师都不是。当时,你是怎么跑到我们五0八高地的?”

“我们部队担负打穿插。”苗大壮说,“我有一个坏毛病,刚到一个新地方,因水土不服,总要换几次肚子。开始行军时,我的肚子还是好好的,可走到半路就有点拉肚子。我仅仅在路边的小树林里解了个手,前后也就不到两三分钟吧,出来后就再也找不到队伍了。天黑不见五指,为怕暴露目标,我独自在树林中乱走瞎闯,就这样误闯误撞,不知怎么就摸到了你们师的防区。我当时问你这是什么地方,你告诉我说是五0八高地。我去时,敌人又一次发起新的攻击,看到阵地上只有你一个人,情况非常危机。我想反正在那儿打敌人都是打,你这儿吃紧,让我碰上了,顺便帮你一下。就这样,我留了下来,帮你一起守阵地。”

“大壮,”高老三走了一个酒,说,“你当时来的真是太及时了,可帮了我的大忙。我们一个班上去,没到二十分钟,就被敌人的炮弹掀翻了五个,重伤了六个,全被抬了下去。由于敌人的炮火猛烈,支援我们的预备队中途受阻,没有及时赶上来,整个阵地上,当时能拿枪打的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要不是你帮忙助战,那可能就是另一种情况了,咱们兄弟两个今天就不可能坐在这儿喝酒了。来,走一个,感谢兄弟的有力支援。”

两个每人又干了一个满杯。

“高兄,”苗大壮说,“有个问题已经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我想问你一下,你说你们一个班打阻击,怎么配备那么多机枪,另外还有火箭筒、火焰喷射器等武器。”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高老三又走了一个酒,故作神秘地说,“敌人早就在五0八高地上设了一个小型弹药库,派一个加强排防守,原想打我们的伏击。没想到,我们的动作快,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先下手为强,把他们来了个连窝端,弹药库里的武器当然也都成了我们的战利品。机枪、火箭筒、火焰喷射器等,都是我们国家刚援助给他们的新武器,型号、口径、弹药等和我们装备的一模一样,不用训练拿起来就能用,也就不麻烦军工队的弟兄们,冒着炮火,再费力从山下往山上送了。最令我们痛心的是,后来,我们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他们把我们自己老百姓饿着肚子都舍不得吃、节省下来支援他们的大米和面粉,用来当作修筑工事的沙袋用。他们这是吃着我们援助的粮食,拿着我们送给的枪炮弹药,恩将仇报,掉过头来打我们。”

“嗨,是这么回事啊,”苗大壮恍然大悟,说,“我说吗,原来是‘水中桥’啊。”

苗大壮和高老三互敬,每人又各走了一个满杯。

“大壮兄弟,”高老三说,“我想问你,咱们俩个打退敌人第五次进攻。敌人用炮火再次覆盖五0八高地,你被敌人的炮火掀翻,浑身是血,我以为你‘光荣’了,把你藏到木棉树旁的草丛里,独自去追击剩余的残敌,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回来再找你,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多年来,每当想到这里,我就无法原谅自己,在心里深深地责备自己,后悔当时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丢下你。可转眼一想,我如果带着你,就无法追击敌人了,说不定咱们俩个一块‘光荣’。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我追击残敌走后,阵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高兄,你还记得我这手伤吗?”苗大壮再次举起自己只剩下拇指和食指的右手说,“敌人的炮弹皮齐刷刷削去我右手三个手指头,这伤口还是你帮我用急救包包扎的呢。当时我浑身是血,你以为我‘光荣’了,其实我是被敌人的炮弹震得昏死过去了。我那满身的鲜血,除一小部分是我的手受伤,血流到衣服上以外,大部分血都是敌人的炮弹,炸飞了阵地上我们自己战友遗体和敌人士兵尸体的血,溅到我身上的。你把我隐蔽好,去追击残敌没多久我就醒了,当时天下起了雨,我是被雨水浇醒的。我醒来后,阵地上一片漆黑,四处静悄悄地,我小声叫了你几声,没人应答,起初,我以为你也‘光荣’了。我黑灯瞎火,在阵地上找了一小会,没找到你的尸体,知道你还活着。我不知道当时战场的具体情况,也不知道你是否还回来,但我知道你已经按照命令完成了阻击任务,这在我们打退敌人第五次进攻后,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想,你或许撤出阵地,不可能再回来了。我也没敢在五0八高地上久留,看到阵地上剩下两挺机枪和一支冲锋枪,其余的武器全都被敌人的炮火炸的七零八落。与敌人激战了大半夜,我很是疲劳,再加上拉肚子身体虚弱,不能同时带走两挺机枪和一支冲锋枪。于是,我把一挺机枪,故意藏到你把我所藏身的草丛里。我想,如果你回来找我,看到机枪最起码知道我还活着。我背起剩下的一支冲锋枪和一挺机枪,就下山找我自己的部队去了。”

“这就对了,”高老三听到这儿,高兴地一拍大腿说,“军事专家们推测判断的真准。我追击消灭剩余的残敌后回来找你,在藏你的木棉树旁草丛中没有看到你,只找到了一挺机枪。但我这脑子笨,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当时完全被失去你的悲痛所占据。你知道吗,我最担心的是你被敌人抓了俘虏,如果真是那样,我将负罪一辈子,永世不得安宁。战后,我把你当时的具体情况,详细地向几位军事专家做了介绍,他们一致认为你还活着,而且回到了自己的部队,说在你藏身的地方发现机枪,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专家们分析说,如果你被敌人俘虏,敌人是要把你和机枪一起带走的,决不会把你抓走,而把机枪留下。专家们都坚持说,这机枪是你故意留下的,是在告诉我你还活着,离开五0八高地,找自己的部队去了。

“战后,我也曾试着找过你多次,由于部队整编、干部转业,战士退伍,再加上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是什么地方人,更不知道你们部队的具体番号,真是老虎吃天无法下爪。我找了多次,都没有找着,后来我也复员了。回到村里后,家里的生活担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就把找你的事暂时放下了。你刚才也听见你嫂子桂花发牢骚说了,这些年来,每当我喝醉了酒,半夜里做梦梦到了打仗,再就是一些人老编排我,说我脑子让大炮震坏了,神经给震紊乱了,所有打仗的事都是自己臆想瞎编出来的故事,想欺骗国家、欺骗组织,给个人争荣誉捞好处。不然,就要让我找证明人出来证明。我受到了委屈和侮辱,就哭着喊着要去找你。可中国这么大,人这么多,我到哪儿去找你啊。真是老天有眼啊,让我们兄弟俩重逢了。”

“高兄,那都是过去的事,”苗大壮擦了擦眼边的泪花说,“这一页翻过去了,不要再说了。其它的都不重要,我们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来,为祝贺我们兄弟重逢,走一个。”

两人又各喝了一个满杯。

“不,我还想问问,”高老三说,“你离开五0八高地去找你自己的部队,路上可顺利?”

“那真是一言难尽,”苗大壮说,“现在每当回想起来,心里都有点打颤。整整七天,我扛着一挺机枪和一支冲锋枪,举着失去三个手指头的右手,拖着还在不停拉肚子虚弱的身体,在大山密林中穿行。害怕敌人在山间稻田、河水里放毒,渴了,只能喝树叶、草叶上的露水和活的山泉水;饿了,摘些松针和野菜生吃果腹;困了,就地随便找一个背风的山坡或路边的山洞,和衣就地而眠。幸亏我是侦察兵出身,平时训练还比较刻苦,打下了个好底子,要是一般人的身体,是很难支撑住的。

“没想到,‘船破偏遇顶头风’,在第七天的时候,我一时大意,不小心踩上了敌人埋设的竹签。竹签上有毒,造成伤口感染,不到一个小时,受伤的腿很快就肿得如同水桶一般。就在我感到完全绝望的时候,遇到了我们的军工收容队,我因此而得救。由于治疗及时,毒签扎伤的脚和腿都保住了,只是每当遇到阴天或雨天,伤口除了有点痛和发痒外,基本上没什么大碍。”

“大壮,”高老三问,“你也不是外人。我问你,按照你的英勇和战绩,你不立一等功,也能立个二等功吧。”

“老哥,”苗大壮气呼呼地说,“你不说立功我还不来气。我所在的部队是临时编制,人员都是战前从各部队抽调来的骨干组成的,大家相互之间都不怎么熟悉。战后评功评奖时,我正在住院。我把自己在五0八高地的战斗表现和经过写出来,上报给连里,连里说得要有人证明。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们部队的具体番号,天黑,甚至连你的脸都没看清。找不到人证明,无法核实,连里就没有往上报,但念我扛回来一挺机枪和一支冲锋枪,给了我一个三等功。等我伤好出院后,我所在的连队已被整编了,部队番号也撤销了,连人都找不到了。接着,我因负伤,不能继续在部队服役,办了复员手续。我过去读高中时,各门功课的基础底子较好,在家里用心刻苦复习了一年功课,考上了一所大学。然后,读本科、上研究生、读博士,最后留校任教。好我的哥哥啊!这些年,我每当出差或一得空就上部队找你,不知找过多少部队、找过你多少次,就是找不到你。我找你,不是请你为我立功做证明,我主要是想见见你,看你长得是个啥模样。我们俩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共同阻击敌人大半个晚上,可我连你的脸都没有看清楚,我心不甘啊。我曾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发誓,这一辈子只要活着,我就要一直找下去,不管你是死是活,我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你,了却一桩心愿。”

“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高老三给苗大壮和自己斟满酒,端起杯说,“来,哥我敬老弟一杯。”

“大壮,我问你,”高老三喝下杯中酒后问道,“你在大学里当教授教书,怎么跑到我们后河这偏僻的大山里来干什么,还养着一头骡子?”

“来,高兄,咱们再走一个,”苗大壮敬了高老三一杯酒后,说,“我这就告诉你。我刚参军时分在甘肃山丹军马场工作,后来才调到野战部队师部特务连当侦察兵。可能是我出生在农村的缘故吧,不知怎地,从小就对马、骡子、驴、牛等大牲畜特别感兴趣。我在大学里学的就是畜牧专业。我考察了许多地方,就你们后河一带的水好、草好,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都不错。特别是你们后河一带的土质好,长出的草里蛋白质含量高,是饲养牲畜的优质草料和理想的地方,如果养奶牛,一定能产出高品质的奶粉。国家实行改革开放,深入经济体制改革,我们大学也要与市场对接,实行开门办学。我们学校利用自身高科技的人才队伍和科研技术优势,联合一些企业,准备在后河建立一个现代化的优良品种牲畜饲养科研和教学基地,现在各种手续都办下来了,投资款也基本到位了。半年前,我就是来后河考察选址,没想到在半路上,遇到下暴雨,为阻拦因打雷而受惊狂奔的骡子,不小心把腿给摔断住进了医院,要不然早就开工了。我这次来,继续进行考察选择场址工作。只要把场址定下来,马上就可进行教学楼、实验室、厂房、员工宿舍等基础设施建设。”

说到这儿,苗大壮突然想到了什么,对高老三说:“高兄,菜已经够多了,不要让我嫂子再炒了,快把我嫂子桂花和侄子拥军一块叫过来,商量一下咱们自己家里的事。”

高老三把妻子桂花和儿子拥军全都喊了过来。

苗大壮满满斟了三杯酒,一杯双手端给高老三、一杯端给高老三的妻子穆桂花,一杯留给自己,说:“哥、嫂,小弟‘借花献佛’敬你们一杯迟到的酒。”

三人没有多余的话,眼含热泪,一饮而尽。

“哥、嫂,”苗大壮说,“今天,咱们这就算是真正认识了。我们这种经过血与火洗礼而凝结成的战友情谊,那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今天通过找骡子,我对你们一家人的为人和人品又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我为自己能结识你们这样的人家、有你们这样的哥嫂,而感到高兴和自豪。刚才找骡子时,高兄说得好,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人的话。我有几点不成熟的想法提出来,请哥嫂参考。一是这匹骡子是我自费养着做实验的,项目已经完成了,我就不带走了,你们刚好又新盖了马厩,留下给你们种地当个帮手。今后你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在我的经济条件和能力允许范围之内,我都会倾力相助。二是过两年你们年纪大了,我们科研教学基地建好后,要在当地要招一部分劳务工,到时候我请你们到我们基地工作,帮我们管理一些日常事务。”

“谢谢大壮兄弟,”高老三说,“我和你嫂子现在身子骨还硬朗,还能干几年。等过几年种不动地了,再去麻烦你。”

“高兄,”苗大壮说,“你这才是一家人说两家话,在我们战友之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存在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哥、嫂,贤侄拥军今年多大了?”苗大壮看了一眼,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高拥军,问高老三和妻子穆桂花,“现在上什么学校?”

“今年虚岁应该叫二十一了,”高老三说,“他连续参加了两年高考,都没有考上。我和他妈俩还是想让他继续复读,好孬考一个大学,将来奔一个好的前程。可不论我和他妈怎么劝说,都做不通思想工作,他硬是死活不去,现在家跟着我种地。”

“知识能改变命运。”苗大壮说,“这么小的年纪就不读书了,那怎么能行,必须要继续读书才有前途。”

“拥军,”高老三说,“你苗叔叔也不是外人。你把自己的所有想法,给你叔叔说说,让你苗叔给你参谋参谋。”

“你学习上的主要困难是什么?”苗大壮问高拥军,“把你最后这次高考成绩告诉我。”

“主要是英语成绩老是上不去,”高拥军说,“连续两次高考都是英语拉分。最后这次高考,数学、语文、理化综合都考得不错,就是英语不及格,总成绩差八分没达到提档线。”

“英语主要差在什么地方?”苗大壮问高拥军,“数学、理化,你高考的把握有多大?”

“英语主要是在语法等基础方面不扎实,”拥军说,“其它功课我敢保证能达到中上水平。”

“眼看着最后再努一把力就能考上大学,”苗大壮说,“那你为什么不再复读了。”

“我主要还是对自己的英语没有信心,”高拥军说,“另外,就是复读的费用太高了。我已经复读了两年,父母辛辛苦苦一年种地挣的那一点钱,全都让我交复读学费了,我于心不忍。”

“高兄、嫂子,”苗大壮不再问高拥军了,他回头对高老三夫妇说,“从现在起,拥军我就正式接管了,明天跟着我进城,我负责他的功课补习辅导。我一定要让他考上大学,这点就请哥嫂放心好了。”

“哎哟,我的好兄弟!”听到这儿,坐着的高老三,忽地一下子激动地站了起来,一把拉住苗大壮的手感激地说,“我坐在旁边几次话都涌到嗓子眼,一直没敢说出口。其它的对我和你嫂子来说都无所谓,就是你侄子考大学奔前途的这件事,一直是压在我和你嫂子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真是太感谢你了,你这可真是帮了哥的大忙了。”

“哥、嫂,不用感谢,”苗大壮爽快地说:“还是那句话,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人的话。”

时光荏苒,一转眼多年过去了。

在这里,我要告诉朋友的是,苗大壮负责筹建的现代化优良品种牲畜饲养科研和教学基地,现已在后河轰轰烈烈地办起来了。第一批科研成果已上报国家,有关部门正在进行最后的检验和审核。

高拥军在苗大壮的细心辅导下,终于圆了大学梦,在国内完成本科和研究生学业后,又出国深造。他在国外完成了博士学业,作为国家海外引进的科技领军人才,目前在国家一个重点科学实验室,担任首席研究员。

高老三积极响应政府在后河一带退耕还林的号召,在苗大壮的帮助和技术指导下,办起了家庭养殖业。他家饲养的鸡、猪、牛、羊等,不使用任何掺有添加剂的合成饲料,完全是用纯天然饲料喂养,是真正的绿色食品,成了市场的抢手货,供不应求。高老三因此而发家致富,跨进了百万元户行列。

富裕起来后的高老三,没有忘记众乡亲。由他挑头,在高家埝村成立起农贸联合公司,利用他在市场上创出的品牌和销售网络,利用后河一带土地肥沃,所长出的草营养丰富,蛋白质含量高,能生产出优质牛奶和优质牛肉的地域优势,建起了奶牛场、奶粉厂、肉牛饲养场、牛肉加工厂等相关食品企业,并形成“产供销”一条龙,效益很是可观。

高老三更没有忘记曾与自己一同并肩浴血奋战的战友们,以他为主要出资人,联合苗大壮等几位办实业的老战友,共同发起成立了“战友资金会”,专门赡养在自卫还击作战中失独、生活不能自理的烈士父母,对在战斗中致残、生活有困难的战友家庭、上学有困难的战友子女,进行帮扶和资助。

我这里收集到一份高老三和他所领导成立的战友基金会的资料:近五年来,高老三先后将王大刚、杜小顺、万爱国等20多位失独的烈士父母,接到由战友基金会创办的“拥军敬老院”免费赡养,并养老送终;先后出资对50多户在作战中致残、生活困难的战友家庭人员,因地制宜、因人而异进行技术培训,帮助他们创办家庭养殖业和加工业,使他们脱贫致富;先后资助280多名上学有困难的战友子女,完成大学学业……

前不久,在野鸭湖镇,我专程对由高老三牵头、与战友们联合创办的“拥军敬老院”进行了采访。

他们敬老院由最初开办时,只有2个氧气瓶、10个床位、7名没有任何学历和医疗技术职称的“农村大嫂”护理员。经过八年的发展,现在拥有CT、彩超、核磁共振、心电图机、心脏起搏器、心脏除颤仪、心电监护仪、急救呼吸机、上下肢电动康复机等一批现代化医疗器具。养老院38名医生和护士中,有3名博士毕业生、22名医科大学毕业生,其中有15名中、高级护理师、2名高级营养师、1名高级心理咨询师;疗养院的床位达到98个。

要知道,他们全部是免费服务,所有的资金支出以及医护工作人员的工资,全部由战友基金会自行筹措、发给。

采访中,高老三高兴地告诉我,目前,他们的战友基金会,已发展到近千名会员,其中有多名身价过亿元的企业家和实业家加盟。今年,他们战友基金会准备再投入8000万元,对“拥军敬老院”的医疗器具进一步更新,对就诊部和疗养院的房屋进行修缮和扩建,再多增加30个床位,尽量多免费赡养一些失独的烈士双亲。另外,他们准备再投入3000万元,继续对一些生活困难的战友家庭进行分类技术指导和精准扶贫,对上大学有困难的战友子女进行资助……

如今,在后河一带,高老三成为家喻户晓、大名鼎鼎的明星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