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三,是野鸭湖镇上家喻户晓的知名人物。

在野鸭湖镇一带,你只要提到高家埝村的高老三,人们就会给你讲出一串串有关他的传说和故事。

高老三,退伍军人,曾参加过南疆自卫还击作战,并荣立过战功,人称“高老兵”。

在有关高老三各种传说和故事中,人们最喜欢讲的还是后河发大水,他和儿子高拥军两个,从洪水里捞起了一匹骡子。后来因这匹骡子,使他意外地找到了分别多年、在自卫还击作战中一起出生入死坚守阵地的战友。从此,给他们家带来发家致富的好运气……

高老三,在家族叔伯兄弟中,他排行老三;其实,在家里,他是个独生子。

高老三真正的名字,应该叫“没名”——这是他生下来后,父母给他起的名字。

过去,在后河一带,人们讲迷信,传说,每个人的名字,在阎王爷的生死薄上都有登记。阎王爷要想让谁死,先是拿起生死薄,在生死薄上找到谁的名字,然后在名字上面用红笔打个叉子,他就没命了。

一些人家的父母,为了孩子身体健康,少得病,好养活,故意给孩子起了个“没名”的名字。寓意是:没有名字,在阎王爷的生死薄上没有登记,阎王爷想让他死,但在生死薄上找不到名字,就可以免灾、长寿。

当年,由于后河一带农村卫生环境差和医疗条件落后,高老三父母接连生了四个孩子,都是没出满月,就先后生病夭折。后来,好不容易有了个高老三,父母担惊受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千般疼,万般爱,终于将他养出了满月。以往所生的孩子没出满月先后夭折,在父母的心中留下巨大的阴影,父母按照当地古时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故意给他起了个“没名”的名字。

高老三百天后,父亲到野鸭湖镇派出所,给他上户口。一位刚从外地警校新分来的青年民警,问高老三的父亲:

“你孩子叫什么名字?”

“没名。”高老三父亲答

“没有名字?”民警有点疑惑不解地说,“没有名字,怎么登记户口。”

“他是有名字的。”高老三父亲喜欢酗酒,那天刚喝过酒不久,人还处在迷迷糊糊的醉酒状态,又口齿不清地重复说了一遍,“他的名字就叫‘没名’。”

“你要登记户口,”民警仍是不解,“总得有个名字吧。没有名字,就没办法登记。”

户籍民警又问高老三父亲:“你们平时都怎么称呼他。”

还处在迷迷糊糊醉酒中的高老三老父亲,顺口说:“我们平时都叫他——老三。”

那天也怪,找派出所办事的人特别多:有办理户口登记的;有家里牛猪羊狗鸡鸭等被盗前来报案的;有一对穿着打扮时髦、做生意的小两口,男的骂女的不守妇道经常红杏出墙,女的指责男的在外面“彩旗飘飘、四处留情”,双方都吵着要与对方离婚。按理说他们应该是上法院,或找民政局婚姻纠纷调解处,可不知怎地吵昏了头,跑到派出所来了。还有两家街坊邻居,因小孩吵嘴一点端不上盘的鸡毛蒜皮小事,而引发两家大人大打出手。在打斗中,一家男人胳膊受了伤,用绑带吊着受伤的胳膊;一家男人头被打破,脑袋上横七竖八缠满了绷带。就在等待派出所民警协调解决纠纷的空儿,双方如同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一般,还在不停地相互指责对方的不是,双方的嘴里都在不干不净地骂着……偌大的派出所接待大厅里,人多嘴杂,乱哄哄的如同农贸市场,吵得人心烦意乱、神经紧张、头都仿佛感到大了许多。

负责办理户籍登记的青年民警新来乍到,业务生疏,再加上对当地的风俗习惯不熟悉,一些带有地方口音的话语还听得不太清楚,又面对着这么多等着办事的人,急得满头大汗,显得手足无措,十分忙乱。他有点耐不住性子了,说:

“那好吧,就用‘老三’这个名字吧,好写还好记。”

就这样,从此,高老三的户口本上、上学、入伍登记表上、入团、入党申请书上、看病就医的诊断书上等,各类个人文字材料姓名一栏中,一律都填写为:“高老三”。

长大后,高老三嫌名字不好听,几次想把名字改一改。可到派出所一打听,说改名字得要不少手续,如:医院的出生证明,没有住院生产的,得要有接生婆的证明。另外,还要到村民小组、村里、镇政府等有关单位,开各种证明材料、介绍信,关口很多、手续复杂,很是麻烦。

后来,他转眼一想,人生在世只有短短几十年,长点也就近百年,名字不过就是个代号,叫阿猫阿狗等什么都可以。再说,多少年过去了,大家叫他“高老三”这个名字都叫习惯了,他自己听着也顺耳了。如果另改换个新名字,别人叫着不习惯,自己听着也别扭。

最后,高老三看到地里的庄稼活忙,改名字需要办理许多个人的证明材料,很是费事儿。他嫌麻烦,从此,把改名字的事,就这样给放下了,再也不提了。

自古以来,后河一带人家,有喜欢订“娃娃亲”的习俗。少男少女一般十三四岁,大都把婚姻之事给确定下来。十七八岁扫尾。如果耳不聋,眼不瞎,腿不瘸,身体没什么大的毛病,过了二十岁,小伙还没有找到对象,姑娘还没有找到婆家,那就有可能被“剩”下,成为“困难户”的危险。

高老三真可谓是命运多舛。母亲生他时,开始是难产,整整生了一天一夜,疼得哭天喊地。好不容易生下他后,母亲又得了产后风。高老三刚出满月不久,母亲就丢下他和父亲,撒手西去,永远的走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万念俱灰、悲观厌世,整天闷闷不乐,以酒解愁,渐渐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一天没有酒都过不去,成了当地远近有名的“酒鬼”。父亲一喝酒就醉,醉了就发酒疯,砸锅摔碗,搞得家里乌烟瘴气,一片狼藉。他家的底子本来就不厚实,母亲这样一走,父亲又酗酒,把光景真过成了“精光”。

高老三长到十四五岁,在当地正是说亲的年龄,可没有一个媒人登他们家的门;到十七八岁时,别说有人上门提亲,家门口连媒人的影子,都很难见到过一个。没人来他家提亲,是因为他家太穷了。一对光棍,三间草房两间漏雨,没有娘,没人料理家务,日子过得一团糟,父亲又是个酒鬼。谁人也不愿意把自家的姑娘,往这样的“火坑”里推啊。

高老三的父亲很是着急,真害怕儿子给“剩”下了,到时打一辈子光棍。

按后河当地人的话来说,高老三人长得还是“很排场”。要人样有人样,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要个子有个子,十八岁时,他的个子就窜到一米七五了,出息成一个有模有样的帅小伙。

高老三家里虽然穷些,日子过得紧巴些,但他个人的精神生活还很是丰富、整天喜欢唱呀舞呀,活蹦乱跳,乐观开朗,积极向上。从学生时代起,高老三就是学校业余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唱歌、演戏、搞宣传,样样都离不开他。

高老三的青少年时代,当时国家还处在计划经济时期,全国农村普遍实行的是人民公社和集体农业合作社制。地方的行政机构设置一般是省管市或地区,市或地区下面管辖的是县,县一级下面管辖的是公社,公社下面是村庄。一个村庄,为一个生产大队,大队下面再分设若干个生产小队和村民小组。

那年月,不像现在有有线电视、卡拉OK、互联网等什么的,人们文化生活贫乏单调。为了活跃农村文化,每年省里、地区、县里、公社层层都要搞文艺汇演;春节、正月十五,各公社村镇都要办一台节目,相互走访、团拜,闹个红火什么的。高家埝村只要排练节目、搞演出,每次都少不了高老三。不论排练或演出,你瞧吧,高老三小伙子总是跑前忙后,很是热情勤快。排练节目,他不辞辛苦,跑东家、走西家召集人;演出搭戏台、安装道具、布景、灯光等,无论份内份外,他总是干在前面,从没有任何怨言。在村里的宣传队里,高老三是一个难得的排练演出舞台调度、戏台搭建、灯光布置的全把式。

在节目排练中,高老三更是认真刻苦。他很有演戏的天分和灵气,悟性又好,小小年纪,把《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沙家浜》里的郭建光等角色,演得出神入化,惟妙惟肖。

当地人称赞说,高老三是一个演戏的“好把式”,评价他的演技水平,比专业演员差不了多少。他演技好、认真、不偷懒、舍得卖力气,很有人缘。演出只要他一出场,观众们的掌声、叫好声,山呼海啸,接连不断。

高老三高中毕业时,正处在“文化革命”后期,大学不招生,他只好回到村里种地。由于他有文艺特长,很快就被临时挑选到公社业余文艺宣传队,参加《红色娘子军》的排练,准备参加县里春节组织的文艺汇演比赛。

在《红色娘子军》中,高老三扮演的是男一号——洪常青。在排练过程中,邻村一位扮演女一号——吴琼花的姑娘看上了他,想要和他两个好。姑娘提出了一个条件,要高老三家托媒人,到她家上门说亲。

高老三也很喜欢这位姑娘。他没敢怠慢,晚上悄悄跑回家,把这个喜讯告诉了父亲,让父亲托个媒人,到女方家说亲。

父亲的心情比儿子高老三还高兴、还着急。他喜出望外,马不停蹄,第二天一早跑到野鸭湖镇上,按照当地人第一次男方上女方家提亲的礼数,买了两斤点心、两斤一等好肉、两条烟和两瓶酒,四样礼品,数字加起来刚好是“八”,寓意是“大吉大发”。这在当时的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值五、六分钱不到一毛钱的年代,可算得上是一份厚礼了。这次,高老三的父亲没敢有丝毫的马虎,为儿子的婚姻大事也豁了出来,出高价专门聘请伶牙利嘴、能说会道、在当地有一号红娘之称的“赵半仙”,到女方家去提亲。

媒人“赵半仙”颤悠着“七寸金莲”,骑着毛驴,驮着礼品走后,高老三和父亲俩欢天喜地、充满希望在家里静候佳音。可等了半天,喜讯没有等来,却等来了一肚子窝囊气。

媒人“赵半仙”到女方家后,没等把话说完,女方的父亲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似的,跳着脚大吵大嚷地说:

“我家的姑娘是找不到婆家了,还是嫁不出了怎么啦?!条件再差,也不能差到这种地步?他们高家也不自己撒泡尿照照,想找我家的姑娘,等日头从西边出来,等到他们家的日月光景,什么时候发起来、好起来,等到下辈子再来说亲吧……”

女方的父亲火冒三丈,吵闹完后,不容分说,很不客气地把媒人赵半仙连人带礼品,给轰出了家门。

媒人赵半仙回来告诉高老三父子:女方家不应这门亲事的主要原因,还是嫌他们家太穷。

送走媒人后,高老三和父亲俩,那天气得连晚饭都没有做。每人喝了一碗凉水,都不说话,默默地在院子中间的大枣树下,一直坐到深夜……

这年年底,部队来后河一带征兵。当时,正值县里文艺调演期间,高老三所在的野鸭湖镇文艺宣传队代表全县父老乡亲,向前来接兵的部队官兵进行慰问演出。

那次演出,高老三可是拿出了全部看家本领,使出了吃奶的劲,把《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青演得惟妙惟肖、活龙活现。小伙子的舞台形象、唱腔、演技水平,得到前来接兵部队首长们的一致称赞。演出结束的当天晚上,接兵部队首长立刻派人,悄悄来到后台,找到正在卸妆的高老三,动员他到部队当兵。

自从县武装部年度征兵令颁布后,十九岁的高老三心里就跃跃欲试,一心想到部队去闯闯。在全公社的适龄青年中,他是第一个报名的。他的这个想法,也得到父亲的大力支持。当他看到接兵部队首长派人前来动员他入伍,真是喜出望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一拍即合。经身体检查,政治审查,高老三的各种条件全部合格,被批准光荣入伍。

高老三总共在部队服役了五年。

新兵训练结束后,他先是下到团部勤务连锻炼,在警卫排站了三个月岗,后调到团文艺宣传队当演员。两年后,国家为了节省军费开支,减少非军事人员编制,中央军委一声令下,部队所有军以下的文艺团体,全部就地解散。这样,他又下到连队当兵。

在这期间,高老三参加了自卫还击作战,荣立三等战功。复员回来后,他用退伍费加上部分银行贷款,给家里的三间草屋换了个房顶。

从部队复员那年,高老三已经是过了二十四周岁、奔二十五岁的人了。村里和他同龄的小伙子,大都成亲了,有的孩子都快上学了。可他的对象,还没有任何着落,不知道在那位丈母娘的家里养着呢。

当时,结婚成家,对高老三来说,连想都不敢想,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是个没影子的事。

真是应了那句古语:好人必有好报,“人眼不开天眼见”。在高老三退伍回来后的第二年夏天,后河再次发大水,他也和人自愿结合组成打捞队,打捞洪水从上游冲下来的东西,想碰碰运气,发点小财,补贴家用。

那天,高老三的运气真是不错。他刚一下河,就看见洪水从上游,冲下来一根直径一抱粗、三丈长的香樟木。香樟木是难得的上等木材。它木质紧密,纹理细腻,花纹精美,木质纤维长,坚韧而不易折断,也不易产生裂纹。特别是它散发有一种香气,可以驱虫防霉,自古以来,是制作衣柜、箱子的上佳材料。当时,在野鸭湖镇的集市上,这样一根香樟木,能买到一大笔钱的。高老三心中大喜,他在心里盘算着,如果能把这根香樟木捞上来,他家草房换顶时从农村信用社贷的款,就可一下子全能还清,说不定还有富余。

他不管河水怎样湍急汹涌,使劲地划着小舢板,在波峰浪涛间穿梭,避开一个接一个小山般的浪头,迎着那根香樟木冲了过去。就在他刚接近香樟木,已经用捞钩上的铁钩子,钩住了香樟木时,突然看到不远处,一块门板上趴着一位姑娘,在浪涛间忽上忽下沉浮,随时都有被汹涌的洪水吞没的危险,情况十分危急。

高老三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从香樟木上使劲取下铁钩子,用力一把推开香樟木,驾着小舢板,迎着风浪,急忙朝载着姑娘的门板快速划了过去。

姑娘可能落水的时间太长了,喝了不少的水,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但两只手仍紧紧地抓住门板不放。高老三用捞钩的铁钩子钩住门板,在其他同伴的帮助下,把姑娘救上岸后,马上送到野鸭湖镇医院进行抢救。他当时自己身上没钱,向别人借钱,为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垫交了住院费。

后来,有人把那根香樟木打捞上来,在集市上买了两千多元。在那钱顶钱、国家干部平均月工资不到五十元的上世纪80年代初,那可是一笔不菲的巨款。

有人替高老三惋惜,说他是漏财的命,“眼看着到手的发财机会,他却白白地给放走了,让给了别人。”

高老三听到后,不做任何辩解,只是憨厚地一笑,该干啥还去干啥,没有丝毫的后悔和惋惜。

回头再说高老三救上来的那位姑娘,在野鸭湖镇医院住了五天院后,逐渐康复了。她经多方打听,找到高老三家,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用不着感谢,”面对姑娘的感谢,高老三有点不好意思,翻来覆去总是不住地说,“真的,用不着感谢。遇着这种事,谁都会伸手相救的。”

人往往都是这样——高老三在舞台上演出,那英姿一招一式倜傥潇洒,那唱腔一板一眼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是那样神情自如,落落大方。可现在,他独自面对一个姑娘说话时,脸涨得如同红灯笼似的,十分害羞、仓促不安,手脚无措,都不知道该放哪儿为好。

当姑娘听说高老三为救她,放弃了一根能买两千多元的香樟木,她的住院费,也是高老三借别人钱帮自己垫付的,更是感动不已。临走时,姑娘给高老三留下话,他为她垫付的住院费和医疗费,到秋天收完庄稼,等生产队分了红后,她一定会来还他的。

可没过十天,姑娘又回到了高家埝村。这次,姑娘向村人详细打听高老三家的情况。人们告诉她,高老三当过兵,立过战功,本人人品不错。就是母亲去世的早,家里没有一个内当家的,无人打理,他和老父亲两个光棍汉不会计划,整天都是胡乱搞着过,家里的日子穷些。

姑娘找到高老三,告诉他,她家住在后河上游九十里外的穆家寨。前次半夜下暴雨,突发泥石流,家里父母、弟弟和房子,都被泥石流和洪水卷走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我已向村里人打听过了,”姑娘对高老三说,“你二十五,我二十三,你属羊,我属鸡,属性也和。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就不再往前走了。”

原来,高老三以为当了兵后,自身的条件会好些,找媳妇会容易些。可他从部队退伍回来都快一年多了,仍没有一个人上门提亲。现在的人们,变得越来越现实了,大多有姑娘的人家,主要还是看不上他家的经济条件。

眼看着他的年龄一天天大起来,可婚事连个影子都看不见,父亲更是急得头发一天比一天白,真害怕错过了茬口,把儿子彻底给“剩”下了,打一辈子光棍。

今天,高老三看到一位姑娘主动上门自荐说亲,那真可以说令他又惊又喜,喜出望外,梦寐以求。这等好事,对他来说,是打着灯笼,满天下都难以找到!

高老三这才用心认真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姑娘。十天多前,他刚从河里捞起姑娘时,由于洪水侵泡和惊吓,姑娘当时蓬头垢面,头发、脸上、浑身上下,沾满了从洪水带来的泥巴、树叶、杂草,简直就没有个人的样子。经过这十余天的救治和康复,虽然姑娘还没有完全从洪水劫后和家庭遭遇不幸的阴影里走出来,脸上明显地带有悲伤,但仍掩饰不住诱人的美丽:一米六八的个子,苗条精干,圆脸盘、大眼睛,亭亭玉立。论人样,在他们高家埝村同龄的大姑娘小媳妇中,不能说是最拔尖的,起码也是一流的美人儿。

人,就是这样,往往好事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常常会感觉到有点不真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

此刻,对高老三来说,真犹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高兴地如同在梦里一般,头脑都有点发晕,分不清东西南北,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人的整个精神完全处在过于高兴的半痴半呆状态,心里始终觉得像做梦一样,有点失真和不踏实。他想,自己家经济条件不好,人家姑娘越是真心爱他,他越要把各方面的情况如实给人家姑娘说清楚,不能哄人骗人,更不能害人,以免今后落下话把和埋怨。

“我家里条件不好,”高老三忐忑不安地说,“这,你也看到了,只有三间草房。”

“穷不怕,”姑娘说,“钱是人靠双手挣来的。只要人勤劳,咱们齐心合力,三年后就一定会将草房变成大砖房。”

“你也可能听乡亲们说了,”高老三说,“我爹平时喜欢喝两口。他这老毛病已有多年了,一时半会难以改掉,怕你到时候会嫌弃。”

“大叔年纪大了,”姑娘说,“现暂时由着他吧。医生说过,人喝酒多了,对自己的肝脏、心脏和肾脏等五脏六腑都不好,还容易患高血压,引起脑血管破裂和中风。到时候,咱们一块做工作,帮大叔慢慢把酒瘾戒掉。”

“那——”高老三是个实在人,他心里仍是感到有点不踏实,感到有许多话要说给姑娘听,可在心里翻箱倒柜,一时又不知道从那儿说起。他憋了大半天,脸都憋红了,突然冒出一句,“你找我总要图点什么吧?你说,你究竟到底看上了我和我家的什么了?”

“我什么都不图,”姑娘看到高老三那副老实发窘的样子,笑着说,“我就看上了你是个实在靠得住、能一块过日子的人。”

“这——”高老三激动地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找不出要说的合适话来,脸憋得更红了。

“什么也别说了,”高老三还想说什么,被姑娘打断,用手指头在他头上点了一下,亲昵地责怪说,“你啊,真如别人给我介绍的那样,实在的不透气,老实的可爱,连撒个小谎,给姑娘说一两句逗乐的笑话都不会。”

高老三就如同神话小说里,所描写的中了点穴魔法一般,高兴地有点晕头转向,茫然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如何动作为好。

“傻瓜,别发愣了,”姑娘说,“家里的米、面、油、菜等吃的东西都放在那儿,快取出来,今天的饭,我来给咱们做。”

“好的,”高老三这才如大梦初醒,知道这一切不是在做梦,而是实实在在的,高兴地跳着脚说,“我这就去给你拿。”

就这样,高老三从后河里“捞”了一个媳妇上来。

高老三的媳妇姓穆,名字叫桂花,和古代女英雄穆桂英,名字只差一个字。

穆桂花高中文化,曾担任过村里的妇女主任。她因自身条件好,对另一半要求的条件也就比较高,就这样挑来拣去,越挑越眼花缭乱,最后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找到一个理想和合心意的对象。与后河当地同龄的姑娘相比,在找对象上,她把自己的年龄耽误的是有点大了。

人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知怎地,穆桂华前次落水,在野鸭湖镇医院抢救,出院后见到高老三第一眼时,心里不由自主就“咚”地颤动了一下。她心里暗暗惊喜,多年来,自己总是为找不到中意的心上人而苦恼,眼前的这位,不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白马王子”吗!

她在心里,暗暗喜欢上了高老三,不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是喜欢他人实在、心眼好和直爽的性格,没有那么多的曲里拐弯、缠来绕去的花花肠子,是一个可以依靠和托付终生的男人。

当她听说高老三当过兵,就更喜欢了。从小,军人在她的心目中,一直占着特殊的位置。她总认为,凡是当过兵的人,经过部队大学校的锻炼,大多数人比一般没当过兵的人,素质要高些,人品要正派些。后来,她又听说高老三上过战场,还荣立了战功,是“战斗英雄”,这就更是让她爱慕不已。

她相信自己的眼力,找高老三错不了。于是,她紧紧抓住不撒手了。

高老三也是个有心人。他家里经济条件虽不好,但尽量做到不委屈穆桂花。起初,穆桂花怕花钱,极力反对举行婚礼仪式。可高老三在这件事上,没有听她的,坚持说,结婚的事不比其它,一定得有个正式的仪式。于是,他分头向一些家里经济条件富裕和在单位上班的战友借了点钱,又在信用社贷了些款,为穆桂花举行了一个简单而隆重的婚礼,做到明媒正娶。

这件事,让穆桂花感动了很久。

家庭对一个人来说真是太重要了。有言道:家庭是人生的港湾。一个人强烈的进取心,坚强的事业心,以及战胜工作、生活中所遇到的各种各样困难的力量和勇气,无不来自一个充满爱的家庭。

另外,家庭过日子,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过主妇。一个好的主妇,能把不太富足平常的日子,打理得精彩纷呈、和和美美、甜甜蜜蜜、幸福无比;反之,一个不会打理、不会计划的主妇,常常把一个富有家庭的日子,过得磕磕绊绊、捉襟见肘、甚至苦不堪言。你瞧吧,社会上有一些人,在外面头发梳的溜光,皮鞋擦得锃亮,衣服光鲜,有地位,也很能挣钱,表面上看很是风光。可家里如果摊上个好吃懒做、只会享受花钱、而不会计划料理的懒婆娘,日子常常过得一团糟,难以有温暖和幸福可言。

穆桂花人长得端庄漂亮,又当过村里的妇女主任,善于组织管理和做人的思想工作,入了高家门后,把高家的里里外外打理得有条有理,把高老三父子二人伺候的服服帖帖。她心灵手巧,做饭、缝衣、绣花等各种女工活方面,也是行家里手。她不用碱面,用老面发酵,蒸的馒头又大、又白、又宣、又筋道,谁尝了都说好吃;煮的米饭软硬适度,老少皆宜。

在高家埝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中,穆桂花被称为是“第一裁缝”。她所裁剪的衣服样式新潮、时髦、还不多费布料。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和改革开放政策后,在高家埝村,她带头办起第一家个体裁缝部,周围邻坊村的人,都慕名找上门,请她裁剪衣服,生意好极了。没出半年功夫,高老三过去换草房顶、结婚等拉得数千元饥荒,仅靠媳妇给人裁剪衣服挣的钱,全都还清了。

“欠了人家多年的债终于还清了,”当还完最后一笔陈年老账后,高老三一个堂堂的五尺汉子,竟当着媳妇穆桂华的面,激动地抱着脑袋哭了,说,“此刻,我浑身上下,就如同刚从深潭里浮上来一样轻松。这都要好好感谢我的能干的媳妇。”

娶了个聪明漂亮、能挣钱、会管家的媳妇,高老三家可以说咸鱼翻身。村里人们对高家的看法和舆论,一下子九十度大转弯,全都变了。村人羡慕地说,高老三上辈子一定积了大德,祖坟上冒了青烟。想想母亲去世后,他和父亲俩吃不上、穿不上的苦日子,比比现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日子,高老三整天乐得合不拢嘴,高兴地半夜做梦常常都会被笑醒。

人得喜事精神爽。在庄稼活上,高老三干得更欢了,更精细了,更有劲了。又遇上改革开放好时候,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扶持农业的好政策,种地不但不交税,国家还给一定的补助,再加上几年来,老天爷很是赏脸给力,风调雨顺,庄稼连年丰收。媳妇过门三年不到,种庄稼收入,喂猪、养羊等副业收入,再加上家里裁缝部的收入,高老三和穆桂花俩把家里原来三间潮湿漏雨的破草房拆掉了,在原址上,盖起了一面坐北朝南、五间宽大明亮的砖瓦房。

同时,他们还添了一个大胖儿子,起名“拥军”。这是高老三为了纪念当兵那段难忘的军旅岁月,有意给儿子起的名字。

高老三家的日子,真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芝麻开花节节高。家里的日子富有了、好过了,父亲的心情也好多了,喝闷酒、发酒疯、乱砸锅碗瓢盆和家具的事,也大大减少了。

日子就像后河夏日滚滚的波涛一样,快速地流走了。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

高老三的儿子高拥军,已到了考大学的年龄了。可他连续考了两年,都名落孙山,主要是英语成绩不好,每次都拉分太多。高老三和妻子心里也知道,这也不能全怪孩子,拥军学习应该说也够勤奋刻苦了。可在这偏远的山区,教学力量薄弱,与城里孩子从小学就开有英语课相比,拥军的基础底子薄,竞争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

高老三和妻子俩要儿子拥军再复读一年,好歹争取考上个大学,这样,将来想办法找份工作,有个好的前途。可不论他们夫妻俩如何做思想工作,儿子拥军说什么死活也不愿意再复习了。正处在青春叛逆期,夫妻俩又害怕说多了,孩子接受不了,再节外生枝,闹出点什么其它问题,那就更不好办了。

这样强赶鸭子上架,最后闹出人命的事情不是没有。离高家埝不到十里路的汤里村。有一个和高拥军同龄同班的孩子,和高拥军一样,也是连续考了两年,都没有考上大学。父母不顾孩子的高考成绩离大学录取分数线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实际,仍是硬逼着孩子再次复读。老两口辛辛苦苦花大价钱,把孩子送到县城的高考复读班,他们前脚走,孩子后脚从学生宿舍的五楼上跳了下去……

高老三和妻子穆桂华俩听说这件事后,从此,再也没有硬逼着儿子拥军复读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能暂时由着孩子的性去吧。

在中国这个传统的亲情社会,大多数父母的后半生过日子,基本上就是过孩子。如果孩子学习工作的事处理不好,没有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找不到一个正当稳定的工作,那老俩口的后半生日子,是难以有安宁和幸福可言的。

这些,都是由中国社会构成的特点所形成、所决定的。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但话又说回来:“哪里黄土不埋人啊!”

高老三和妻子穆桂华,并不是那种坚决反对儿子种地当农民、硬是狠心逼着儿子出人头地的父母。他们夫妻俩是看到儿子拥军小小的年纪,过早地放弃上学读书,作为父母,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总感到空落落地,眼前是一片没有大的奔头、看不见多少希望的茫然。但俩口子又无可奈何,使不上劲,帮不上忙,回天无力,日子过得很是熬煎和不踏实。

可怜天下父母心。希望儿子拥军继续复习考大学,今后奔一个好的前途,成了压在高老三和妻子穆桂花两个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有时候,压得他们都有点喘不过气来,身心疲惫,十分熬煎,真不知道一天天的日子,是怎样打发过去的。

静夜里,高拥军常常听到父母的房间里,传出一两声长长的叹息。他知道,这是父母为他的前途在熬煎发愁呢。

连续两次高考的落榜,基本上摧毁了高拥军继续复读、再次参加高考的信心,也泯灭了他的大学梦。他想劝说劝说父母,给双亲宽宽心,可又张不开口,更不知道从那儿说起、说什么为好,只能在心里暗暗恨自己不争气、默默流眼泪的份儿。他现在只有在地里狠劲干活,以实际行动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减轻父母的负担。目前,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有是这些了,也只能是这些了。

这一年的夏天,暴雨过后,后河再次发洪水时,高老三和儿子高拥军,幸运地从洪水中打捞上了一匹骡子。

骡子高大雄健,耳尖目灵,阔口圆蹄,胸宽腿长,四肢粗壮有力,蹄子足有碗口大,三岁口,正当年。高老三和儿子拥军俩仔细洗刷去骡子身上在洪水里沾染的泥巴和草叶,骡子浑身毛色光亮,如锦似缎般地闪着光泽。在后河一带山区农家,谁家里要是有这样一匹脚力好、善爬山、能出力干活的骡子,那不亚于现在的城里人,家里有一辆顶级豪华小轿车一样,让人羡慕。

捞到骡子后,最高兴的,当属高老三十九岁的儿子高拥军。

拥军考学的运气虽然差点,但是个吃苦勤劳、听话孝顺、明事理的孩子。他也很喜欢读书,也深深地知道读书对改变人生命运的重要性,特别是像他这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农家子弟。但连续两次复读高考落榜的打击,严重挫伤了他的自信心。再加上每年高考复习班的各种费用,更是一笔吓人的数字。每当他看到父母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面朝黄土背朝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一滴汗水摔八瓣,辛辛苦苦所挣来的一点血汗钱,以及母亲没明没黑加班加点给人做衣服所挣得那些辛苦钱,全都让自己交了学费和买各种复习资料,真是于心不忍,心如刀绞。最后,他思来想去,痛下决心,还是断了继续求学的念头,回到村里种地,为父母和家里分忧。

他们家里种有三十多亩地。表面上看地不多,但都是山地,七沟八梁,东一块,西一块,三十多亩地分了五十多个地方,地块之间都相隔较远,山高路远,上坡过坎,去一趟地,要大半天。不要说干活了,就是空手走一趟,人都累得受不了。这还不说,三十多亩地里的庄稼,夏天收麦子,秋天收玉米、谷子、豆子、花生、红薯等农作物,如果家里没有牛马驴骡等种地的大牲口驮,那就全要靠人背肩挑,一点一点往家里运。那个劳动强度、艰辛和劳累,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是难以想象到的。

刚停学时,高拥军就向父亲提出过,家里要买一匹马或一头骡子,最差也要买一头驴,要不然这庄稼活就没法干了,会把人活活累死的。

他吵嚷半年多了,可家里钱一直不凑手,没有买成。主要是年前爷爷因长期酗酒,最后造成脑梗,住院抢救,后又去世,家里把这些年的积蓄都花了进去。母亲开办的个体缝纫部也停了。原因是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人们的生活观念也大大改变。农村里的人和城里的人一样,大多也不再自己扯布麻烦找人做衣服,而是直接买成衣穿。另外,再加上这两年,他高考复习,交高价学费、买各种复习资料,可花了家里不少钱。

家里虽然经济困难,但父亲还是答应了高拥军,今年再坚持苦干一年,等秋庄稼收完,到年底冬天农闲,大牲口的价格就会掉下来一些。到那时,家里就是砸锅卖铁借钱,也想办法要买一匹马或骡子回来。

这下子可好,后河发大水,给他们家冲来一匹梦寐以求的骡子,而且还是一匹高大雄健的马骡。

这里需要向读者朋友解释一下:马与驴杂交生出的叫“骡子”。公驴配母马生驴骡,驴骡体格矮小;公马配母驴生马骡,马骡高大、雄健、有劲。

骡子从河里捞上来牵回家后,梁拥军围着骡子连转了好几圈,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整个下午,不嫌辛苦,将骡子身上在洪水里沾染的杂草和污垢,用刷子蘸水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刷洗得干干净净。而后,他又拿出家里专门在猪出栏前给猪催膘时,才舍得给猪吃的黑豆,让母亲煮熟后喂骡子吃。

与骡子短暂的接触,高老三父子惊奇地发现,这骡子仿佛经过什么特殊训练似的,很通人性,犁地、耙地,不论干什么农活,任劳任怨,很是卖力,一点坏毛病和坏脾气都没有,很容易相处,惹人喜爱。

没过几天,骡子就与高拥军完全熟悉了,成了一对形影不离、难舍难分的好伙伴。上地要爬山路,拥军把骡子当坐骑;下地回来,骡子帮他驮草、驮柴、驮犁、驮耙等农具。他对骡子也很是关心,每天给骡子喂新鲜苜蓿和青草,农活忙时,还给骡子喂食玉米、麦麸、黑豆等精饲料;天气热时,一天给骡子洗一次小澡,三天领着骡子在后河里洗一次大澡。

按高老三和穆桂花的话来说:拥军对骡子,简直比对他亲爹亲娘还要亲、还要孝顺。

儿子拥军对骡子越是关心,越是照顾的周到,高老三心里的疑虑就越大、心情就越沉重。他害怕到时,骡子的主人找上门来,儿子拥军和骡子有了感情,难以分开。

“爸——”一天,高拥军牵着骡子,从后河洗澡回来,一进门就对父亲高老三说,“今天骡子可奇怪呢。”

“骡子怎么个奇怪?”高老三问。

“我给骡子洗完澡后”拥军说,“它站在后河河堤上,怎么拉它,它都死活不肯走。”

“你今天是不是骑着骡子猛跑了,”高老三问,“或者是下地回来让骡子驮的东西太多了,把骡子给累着了?”

“我今天下地回来没有让骡子驮东西,”拥军说,“更没有舍得骑骡子。到后河里给骡子洗澡,我都是牵着它去的。”

“那是怎么回事?”高老三不解地说,“你告诉我,骡子是怎么个奇怪法吧?”

“它对着后河不停地大声嘶鸣,”拥军说,“那叫声,仿佛像是在呼唤什么人。它那不是在叫,而好像是在哭,让人听后心里怪怪的,很是难受。”

“噢——”高老三心里不禁一惊,多年在农村生活,长期使用马牛骡驴等大牲畜种地,他对这些大牲畜的习性,多少还是有些了解。他知道,这是骡子想自己的家了,思念它过去的主人。他现在所做是,必须要提前给儿子打打预防针、泼点凉水,要不,骡子的主人真的找上门来,拥军与骡子感情进一步加深,到时难以分开,那就不好办了。

“哎,拥军,”高老三对儿子说,“我现在给你说清楚,咱这骡子毕竟是别人家丢的,如果到时骡子的主人找上门来,我们是要还给人家的。”

“我才不管是谁家的,”高拥军撅着嘴巴,发孩子脾气,不讲理地说,“骡子不是我们偷的、抢的,而是我们冒着生命危险,从后河里捞上来的,现在就是我们家的。”

高老三还想对拥军说些什么,这时老婆穆桂花把晚饭做好了,喊叫他们爷俩去吃饭。

父子两个不欢而散。

高拥军走时,还气哼哼地对父亲撂下一句话:“反正骡子是我们从河里捞上来的,就是属于我们家的,谁来找都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