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才刚经过上障二燧,这天,就泛起了沉甸甸的铅灰色,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大地,却在天地的交界处模糊起来。风也起了,不算凌冽,却足够寒冷。按左延年的说法,等会,还得再下一场雪。于是,梁祯便下令,让大伙跑步前进。
不多时,天空便飘起了雪屑,如柳絮杨花,但只稍一会,就会变得如鹅毛般大小了。若不能即使赶回温暖的营房,大伙,保不准会被冻成一根根冰棍。戍卒们大多年迈,又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许多人早已筋疲力尽,哪怕章牛等人连翻催促,也不能让他们快一点——实在是跑不动了。
“我帮你拿吧。”梁祯从一名落在最后面的戍卒手中接过长戟,老戍卒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马的嘶鸣忽然响彻整个上障,接着那银装素裹的树丛中,忽然腾起一阵金光,这金光在铅灰色的夜空中,拉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对上,照亮了蓝紫色的乌云,对下,照亮了白皑皑的雪地。
这是梁祯第一次见到死人,在金光的照耀之下,一团乌云又从那树丛中升起,在锐利的破空声中,直扑向挤在楼梯上的戍卒们。打头的几个戍卒当即被钉死在墙壁上,后面的人大惊,纷纷往上逃,然而这长城的楼梯,本就不宽阔,如此一来,便更加拥挤不堪了。而树丛中,又升起第二团的乌云。
“隐蔽!”左延年大声呵斥道,左手搭在身边愣了神的梁祯肩上,用力一压,将他压到在城垛之后。
左延年接着下令:“弩手准备!”
三个伍的戍卒中,有两个是长戟伍,另一个是刀牌伍,而按照制度,边塞戍卒,除刀牌手外,余众皆配弓弩,因此,众人现在,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老戍卒也有老戍卒的好处,那就是这些人,大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老兵,他们的战斗经验,默契程度,可不是年富力强的新兵们可以相比的。因此,左延年一声令下,戍卒们便立刻放下长戟,解下背上的擘张弩,第二团黑云刚刚落下,他们便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放!”左延年一声令下,一团小黑云,便从长城上升起,直扑向那片小树林。
而与此同时,上障一燧上,也点起了烽火,这是示警的信号!
梁祯直到这时,才稍稍回过神来,按着墙垛就想探出头去看看外面的情况,但却被左延年一手给拉了回来:“找死啊?”
“那怎么办?”
“等。”左延年指着烽燧上的烽火,“不多久,援兵就会到。”
“援兵?哪来的援兵?”梁祯大惊,令支段长城的总兵力,也就五六十人而已,而现在还有战斗力的人,满打满算也不足四个伍。莫不是要等令支县发兵?可那令支县离上障,有三十里路,待援兵赶到,估计也要天亮了!
左延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大哥,上障的守军出来了。”上障背后的树林当中,一个小头目向鹤顶红报告道。
“有多少人?”
“五个!”
“哈哈哈哈。”鹤顶红哈哈大笑,“兄弟们,烧了上障仓,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走!”
一群人,弓着腰,沿着崎岖的山道,一点点地从背后,摸进了上障塞。
原来,在公孙贵的计划里,鹤顶红能不能成功杀死梁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鹤顶红能不能烧了上障的库房,因为只要这库房一烧,公孙贵就有的是理由,来将梁祯收监并枭首!
“梁障尉,上障的弟兄出来了。”章牛在一旁大叫道,“他们在向那射箭的贼人冲击!”
“弩手,准备!”左延年不假思索道,“放!”
又是一团黑云,袭向那片小树林。
“章牛,带刀牌手冲过去!”
“好!”正不停地用拳头敲着地面的章牛闻声大喜,“锵”地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左手举起套在手上的盾牌,“弟兄们,冲啊!”
待到章牛等五人冲下楼梯后,左延年也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剩下的人,跟我来!”但他却并不是朝那小树林而去,而是径直往相反方向的上障塞而去。
不多时,树林中及上障塞内,都响起一阵兵器碰撞的“乒乓”声,偶尔,还有人死前的惨叫,及负伤时所发出的哀嚎。直到这时,梁祯才颤巍巍地从墙垛后露出头,尽管现在,冷风不断,可他的脸,却像点起了两只火炉一般,热腾腾的。他害怕了!
无论是真梁祯,还是假梁祯,都以为凭着自己的这身本事,上了战场,肯定是勇武不亚于孟贲、恶来的勇士,但怎知,今天一试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副“怂”样,连敌人没看见呢,就手心发冷,双腿发软,只不过看了一个被钉死在墙上的戍卒一眼,心中就有了阴影,连那段楼梯都不敢走了。
这一边,梁祯还在束手无策,而那一边,左延年与鹤顶红的交手,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鹤顶红拿的是骨朵,专门克左延年的那身铁铠,但这左延年,却偏偏灵活得可怕,左闪右避,鹤顶红的骨朵,是一下也没有砸中。挥舞骨朵,需要极大的力气,不然是无法达到打击敌人的效果的,因此终使鹤顶红力大无穷,连续击空了十余下后,他的鼻孔中喷出的白汽,也不可避免地浓密起来。
左延年反守为攻,寒光闪烁,刀刀生风,鹤顶红清楚地看见,左延年的一刀,从一片雪屑中间划过,这雪屑,初时没有任何异样,但只过了两三个弹指,竟是一分为二。上半瓣往上飘,下半瓣则往下沉。鹤顶红到底是纵横雪原十多年的悍匪,能进能退。见到无法取胜,竟是扔掉骨朵,纵身一跃,竟被他翻过墙头,冲出了障塞的围墙。
左延年本也想跟着翻过墙头冲出去,但怎奈,铁铠沉重,只得作罢。鹤顶红一走,他的部下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当即军心大乱,纷纷溃逃,然而,他们没有鹤顶红那样的功夫,没等双手摸到墙边,就被戍卒们用长戟一一勾落,摔在地上,好不狼狈。
不多时,章牛等人也回来了。左延年清点了下人数,死了七人,伤了三个,损失惨重,而这一切,均只发生在一刻钟不到的时间里。
一支黑色的长箭,穿过了一个戍卒的喉咙,箭尖深深地没入长城的墙土之中,箭杆的大部分,已经被急着冲下楼梯的章牛砍断,但戍卒的鲜血,依旧浸满了箭杆的残留部分,并在断杆的末端,留下了半滴,被冻结的血珠。戍卒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半张着,似乎是想要呼喊:危险,闪开!
鹤顶红带来的匪徒,被杀死了七个,一个肩膀中了一戟,从障墙上摔下来时,又摔断了腿,现在正被两个戍卒一左一右地摁着肩膀,跪在地上。
“梁障尉,请吧。”左延年侧过身子,右手摆出一个“请”的手势,他是在请梁祯动手,砍下这个匪徒的脑袋。
“不……不押县……县里?”梁祯还没有从临阵胆怯的羞臊以及满地死尸所带来的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说话时,声音也结巴得很。
左延年摇摇头,眼神很坚决,一如他刚才指挥反击时那样。
梁祯当然有充足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挥刀,因为就是这伙人,杀了不少戍卒,而这些戍卒,在上一刻,还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其中有些,不用问也知道,正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们这一死,这时间上,不知会多几多孤儿,几多饿殍。但当梁祯的右手,再一次触碰到,这把他已经摸过不少次的环首刀时,他却发现,自己对它,竟是那么的陌生——准确点说,是一无所知。
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匪徒,见梁祯迟迟不动手,便抬起头来,打量了梁祯一翻后,忽地哈哈大笑,一遍遍地用粗言秽语,辱骂着梁祯本人,乃至他的祖宗十八代。用词之恶毒,令人发指,可见这人的心理,扭曲得有多么的严重,或许,这是因为他的杀伐,实在是太重了吧。
“上障需要一个药丞,但更需要一个能带弟兄们活下去的上障尉。”左延年的语气很平缓,但每个字,给梁祯带来的刺痛感,都不亚于耳边那凛冽的寒风,飘飞的鹅毛雪。
匪徒见梁祯迟迟没有拔刀,笑得更加狰狞了,要不是肩膀和腿都有伤,估计他就要挣扎而起,如他所说的那样:撕了梁祯,剖出心肝来下酒。
左延年注视着梁祯、章牛注视着梁祯,其他的戍卒也都将视线,打在梁祯身上,这一道道目光,就如同一座座泰山,压得梁祯几乎窒息。梁祯忽然觉得,如果今天,自己不能麻利地杀掉这个人,那自己以后,在上障塞,就是颜面扫地,威信全无!因为,正如左延年所说,比起疾医,上障更需要的,是一个杀伐果断,能够保全众多戍卒的上障尉!
“我不仅要挖出你的心肝来泡酒,我还要干了你妈!再把她的心挖出来泡酒,哈哈哈哈哈哈!”
匪徒的话,就像在梁祯耳中,行了一个雷,将他彻底地打醒了!对这种狠辣无情的人,还费什么话?难道真要如他所说的,非到至亲遭殃了才动手?怒火终于从梁祯心中腾起,他本还思绪万千的脑海中,登时只剩下一句话:对恶人的仁慈,就是对好人的残忍!
一道弧光寒如钩月,划破夜风,一闪即逝。匪徒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的脖颈上,忽然多了一条急速变大的红线,当这红线膨胀到极限时,匪徒的脑袋,便脱离了脖颈,飞上铅灰色的蓝天,断口处洒出的血珠,瞬间凝结,然后随着鹅毛般的雪花,一并,缓缓落下。匪徒致死,都没有看清,梁祯究竟是何时出刀的。
“好刀法。”就连左延年也禁不住赞叹一声,“拿酒来,给梁障尉压压惊。”
梁祯握着刀的右手,瞬间失去知觉,轻盈的环首刀,也缓缓落地,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自此刻起,梁祯与他两世的过去,均一刀两断。从此,他不再是那个当武术当作娱乐事的小青年,也不再是那个将功夫当作敲门砖的小公子,而是将它,当作保命技的边鄙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