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年道人,正是那天来这个村子中设坛宣讲的张师。张师在村民们心目中,就是三清的化身,带领他们走向“既无诈骗偷盗,也无饥寒病灾,更无剥削压迫,人人自由幸福”的太平世界的引路人。

因此,张师没费什么劲就得知,二十多天前,曾有两个军士来个章阿柳家中。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再露面,而且门口拴着的两匹马,也在次日一早便消失了,因此,村民们都以为他们已经离去。

张师一眼就看穿了黑齿影寒的谎言,因为这二十来天里,根本就没有别的生保人来过。而且“张万”无意中暴露的箭术,也更让张师确认,这个张万,很有可能,就是二十天前,那两个军士之一。

就在梁祯跟章牛回来的前天晚上,几个黄巾汉悄悄地摸进章阿柳的家。黑齿影寒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状态,黄巾汉刚从窗户翻入,她就被惊醒了。

黑齿影寒是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老兵,张师手下的那些个黄巾汉却多是游侠出身,平日虽好勇斗狠惯了,但真跟黑齿影寒动起手来,还是落了下风。如果黑齿影寒想逃,大概率是能成功的。

黄巾汉们见跑了张万,便将气撒在章阿柳及旁边的那一家三口身上,睡眼朦胧的四个人被一个个地从温暖的被窝中揪了出来,扔在冰天雪地之中。

“他们说,我若不现身,他们隔一炷香就杀一个人。”说到这时,黑齿影寒的右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裤管,表情既愤怒又无奈,“我打不过那么多人!真的,我真的打不过。”

黑齿影寒走出了树丛,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棍敲晕,当她再醒来时,却惊喜地发现,在梦中引颈相盼的梁祯,竟真的来到了面前,弯刀闪亮,战衣飘飘,在金色阳光的衬托下,就如同下凡的昆仑圣卫。

“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群贼子。”梁祯轻轻抚摸着黑齿影寒的脊背,脑袋却不由自主地将那日令支县中,救活自己的道人与卧虎山这群十恶不赦的贼人联系到一块:为何都是太平道徒,行事却相差这么大?

“听你这一说,这卧虎山中,必有玄机。”

黑齿影寒点点头:“嗯,我也奇怪,张师为什么这么着急动手。”

梁祯皱了皱眉:“他该不会认为,我们已经发现了卧虎山的异样,以为你是暗桩吧?”

梁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因为除了黑齿影寒外,谁也不知道,梁祯会在短时间内再次回来。而且这一天,恰好,就在他们动手杀人的第二天。

“他们会不会,在近期,有大动作?”黑齿影寒想的东西,一点也不比梁祯少,“如果我真是暗桩,杀了我,你们也迟早会知道。卧虎山,一样会暴露。”

梁祯一听,脸色登时一变:“我得赶快告诉宗将军。”

这封军书,梁祯是用急递寄过去的,四天之后,便收到了宗员的回音,回音用的也是急递,表明宗员对此事,同样重视。

拿着手中的军书,梁祯倒有点不知所以了:“不就是一死一伤嘛,怎么宗将军会如此重视?”

“因为这不是外敌,而是内患。”黑齿影寒给出了专业回答,“以天汉的国力,跟外族作战,即使失败,丧失的,也不过是主动权。而对付内患,无论胜负,伤的,都是国家的根本。何况,内患一起,将永无平息。”

“原来如此。”梁祯神色浓重地点点头,“那我一定要十二分重视,早日将这祸端平息,然后我们就回扬州,希望这次,不用太久。”

看着自言自语的梁祯,黑齿影寒暗自叹气,她可不像梁祯这么乐观,因为他们缴获的身份布条中,有明显的“老西营”三个字,何谓“营”?军之驻所谓之营。一般的游匪又哪里需要如此组织?

想必宗员作出让梁祯率领所部甲士前往卧牛山的决定,也是根据这条并不简单的布条吧?

有了护乌桓中郎将宗员的尺牍,梁祯行事也方便了不少,辽西郡兵曹连夜准备粮草,并通知沿途各驿站,做好相应的准备。次日四更,梁祯便在章牛的帮助下,戴盔披甲,准备前往校场点卯。

梁祯虽还是军候,但气质相比去年征讨夫馀时,已是大为不同了,两年的行伍生活,令他变得背挺腰宽,剑眉外张,目光如炬,披上绛红色的战袍后,更是霸气外露,隐隐有几分将军的风范。

披上绛红色的军衣时,黑齿影寒还是如同前几次一般,感到有点别扭,毕竟这种衣服,也曾是她的噩梦。

五更的阳乐,夜色尚浓,天空中,是星光幽幽,校场中,是火把惶惶。星光与火把相照映的是甲士们黝黑的脸庞。

百战劲卒与乌合之众就是不一样。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看着一座座纹丝不动的铁塔,梁祯心中,可是感触良多。

耿有田扯起嗓子吼道:“报告文书。六队应到三十九人,实到三十九人,请下令,完毕!”

“兄弟们,前些天,有贼子于令支卧牛山中,围攻我们,致使乌丹兄弟惨死。我们此去,就是去替乌丹兄弟报仇。”初次面对甲士们深寒的目光时,梁祯还有点紧张,不过随时时间的推移,他也慢慢适应了他们的目光,也镇定了不少,“宗将军命令我们,全力配合辽西郡公孙贼曹,剿灭贼子。兄弟们,你们有信心吗?”

“呼!喝~”

“呼!喝~”

“呼!喝~”甲士们的呼声,如同汹涌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

“全体都有!向左转,齐步走!”

军士们举着十数根火把,在山道中行进,远远看去,就如同一条火龙。行军途中的整队工作,由耿有田全权负责,背着军旗的章牛策马走在最前面,充当向导,梁祯则和黑齿影寒打马跟在火龙最后。

“我有预感,这群太平道徒,不简单。”黑齿影寒悄声道,生怕惊着了前方的军士。

梁祯也压低声音:“嗯,我会小心的,如果贼人实在势大,我们就退回来,等郡兵来支援。”

黑齿影寒却摇摇头:“唉,进军容易,退兵难。命令下早了,就是提前承认失败,下晚了,就退不走了。”

听黑齿影寒这一说,梁祯突然能理解,赵苞在军败之前,为何会虚耗三天了。他心中,也不那么恨赵苞了,因为他知道,要是换作自己,在那个时候,站在那个位置上,也同样,会举棋不定,犹豫不前。

“战争就是一场赌博,将军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让赢面变得更大。”梁祯故作老练地道出自己对战争的理解。

黑齿影寒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停了一会,她又缓缓道:“这应该是你第一次,独自领军作战吧?”

“是,前几次,我上面都还有人。”

“那你一定要好好表现。”黑齿影寒的目光,从兵士们身上一一扫过,“我们的命,可全在你手上了。”

“别……别这么说,我……我压力好大……”

公孙度对卧牛山的贼人很上心,在令支县停留了一天后,便点起令支县贼曹所属的差役,并附近各乡亭的游徼、求盗,加上自郡衙带来的差役,一共七十余人,浩浩****地直奔卧牛山而去。

当梁祯等人赶到令支县后,方才得知,公孙度早在昨日,便在离卧牛山五里路远的卧虎亭处,扎下营寨。于是,梁祯等人在令支修整了两天后,便启程赶往卧虎亭,跟公孙度等人汇合。

卧虎亭面积很小,只有三间平房,平日里也就只有亭长、亭父、游徼各一人,以及两个须鬓斑白的亭卒。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卧虎山山民。但梁祯到达卧虎亭时,却只看见亭父的身影。

找人一问方知,公孙度早在四天前,便让亭中各人分别带一组人上山勘察,然而却一直没有回音。

“前后派了十六人,都不见了。”仅仅数日不见,公孙度的头上,竟生出了白发,整个人看上去,也苍老了不少。

“会不会是山太大,他们还没有走出来?”

“我特意吩咐他们,两日便回,可现在,已经四天了。”公孙度一手托着紧皱的眉头,一手敲着面前的桌案,“亭长说,他们是碰见恶鬼了。”

梁祯才不信这世上有鬼呢,于是当即上前一步,拱手道:“贼曹,我想见见这个亭长。”

公孙度点点头,伸手一指道:“他就在隔壁房间。”

亭长须发皆白,皮肤松弛,老态尽显,见了梁祯只是微微施礼:“这山上有恶鬼!”

“老亭长。”梁祯对老亭长行晚辈之礼,礼毕,方正色道,“可否详细说说,这恶鬼,是什么开始出现的?”

“大概十五六年前吧。”老亭长昂起头,看着黑漆漆的屋顶,“那天,村中的李大上山打猎回来后,却忽然病倒了,身子跟火炉一样烫,连话都说不清了。”

“我们都以为他完了,怎知,过了两天,他竟然就站起来了,只是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见人就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