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晃和满宠,是两个性格极为相似的人,满宠立志刚毅,勇而有谋,徐晃性严,壮猛有谋。因此,这两个同样刚正的人尚未见面,就在心中产生了共情的火花——徐晃是亲自站在中军帐前,来迎接满宠的。这可是跟当日梁祯巡营时,完全一样的待遇。

就像徐晃知晓满宠一样,满宠也知晓徐晃,因而落座之后,满宠便开门见山道:“将军久屯摩坡,魏王心中甚是着急。故特令宠至此,将军若是有何难处,尽可告诉宠,宠替将军,转告魏王。”

“使君,关羽新胜,士气高涨,我军新败,士卒离心,故晃以为,此刻绝非决战之时。”

这番话,徐晃其实早就在书信中对杨修等人说过很多次了,但在他们那些外行人看来,这番话就是推脱之词,因为在杨修等人心中,他们需要知道的,是徐晃究竟要用怎么样的策略,来击败关羽。但这又叫徐晃如何能回答得清楚呢?毕竟,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嘛。

“可魏王之意,不知将军可曾明白?”尽管梁祯没有明确向满宠说明,他让满宠劳军的用意,但作为一个慧眼之人,满宠又怎会不知,梁祯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魏王欲救张将军,只是,关羽乃新胜之军,晃所部,士气低糜,非时机得当,不能进攻。否则,便有军败之虞。”

“以将军之见,关羽所部,可有疲态否?”关羽北伐至今,已有半年,而根据这三十余年的战例,半年,基本就是一场进攻型的战役所能持续的最长时间了,因为久了,非但会耽误到来年的耕种,更会让己军的士气,因久不能胜,而大幅下降。

“晃曾经与关羽交换过书信,虽然关羽缜密,没有透露过兵事,但他在书信之中,却时常提到了孙权。他说,在过去的十年里,孙权对荆州,一直贼心不死,三年前,还曾派诸葛瑾至江陵,代表孙权向关羽提亲。”

徐晃说着,从案几之下捧出了一个木盒,并从中取出五封信札,交给满宠过目。

“孙权在关东的地位,相当于刘备在荆益,即便要联姻,也应当向刘备提亲。”满宠取出其中一封信札,但尚未读完,就开口道,“可他却向关羽提亲,这是意在离间刘关啊。”

徐晃点点头:“是,所以关羽此次出兵北伐,在后方,尤其是荆南,亦布置了重兵,以防孙权。”

满宠听着,眉头不禁一拧,因为按照徐晃这个说法,关羽此番北伐,所能动用的部曲,最多也不过四万左右,但就是这么点人,却能再三大败荆州的梁军,这究竟是因为关羽统领的刘兵战斗力太强,还是因为梁军已成乌合之众?

“前月,孙权倒是遣使至雒阳,想与我军联合,以图关羽。”满宠将信札放回木盒之中,而后轻轻地点着案几,对徐晃道,“可魏王认为,若是我军不先击败关羽,孙权便不会发兵荆州。反而很可能,再次侵扰寿春。不知将军对此,如何看待?”

徐晃知道,满宠这是在变着法子告诉他,必须立刻出兵,打一场胜仗,以让全天下的人都看一看,梁军的实力究竟还在不在。

徐晃沉默片刻,而后神色凝重道:“晃倒是有一计,不过还请使君向魏王禀明,请魏王相助。”

“何计?”

“关羽围偃城,意在让我军前去相救,而后在偃城之外,将我救援之兵击溃。”徐晃取来舆图,以方便满宠明白他的意思,“晃将亲率本部兵,救援偃城。关羽必将领大兵击晃,此时魏王便可亲率主力,从两翼包抄,一举击溃关羽。”

徐晃的意思,是要将偃城变成第二个樊城,在其郊外,再跟关羽来一次主力决战,要是胜了,樊城之围必解,要是败了,那就必然只能退守宛城,乃至北渡洪河了。

“宠这就回禀魏王。”

满宠离开徐晃兵营的当天,梁祯收到了许久未曾收到的,来自雍凉的战报。但令他觉得大事不妙的是,这封奏报不是由一般的斥候送来的,而是由牛盖亲自送来的。

“牛将军,可否告诉孤,这盒中军书,是喜还是忧?”梁祯用手摁着右额,似乎这样,他的右眼皮就不会继续跳个不停了。

“回魏王,都有。”牛盖似乎很逃避梁祯,因为他自进入军帐伊始,脖颈就一直是缩着的。

梁祯见状,心便凉了一截,但随即,他就自我安慰道:算了,最多不就是又败了吗,难道还有什么结果会比,失去儿子更痛苦的吗?

确实,自打五年前,又一个儿子战死沙场后,梁祯的心,便已麻木,因为在他看来,余生的每一场战事,就算结果再坏,也坏不过这汉中之败了。

“呈上来吧。”梁祯对立在身侧的杨修道。

“诺。”杨修上前,从牛盖手上接过那个木盒,也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他发现,牛盖的手,抖得很厉害。

“大魏王。”杨修用双手将木盒递给梁祯。

梁祯麻利地掀开木盒的盖子,取出内里的军书,并在案几上摊开。初时,他的神色尚算平静,嘴角似乎还带有一丝喜色,但慢慢地,他的脸黑了,笑意更是凝固了,接着只听得“噗”的一声,大魏王面前,竟升起了一团血雾!

(正月,备夜袭霜营,不克,退还上邽。时李严等书调丁夫,当给凉州,百姓恶惮远役,并怀扰扰。严催之愈急,百姓怨怒,蜀中一日百十惊,备遂退去。

初,霜有隐疾,法正知之,乃定计,欲引霜至卤城,与上邽黄权合击之。霜疑有它,遂取上邽,不克,病发。以杨秋为军主,欲引军还冀城,备追之,战于上邽北。备败,时蜀中生变,备遂退,翌日,霜卒于军中。魏王闻知,泣血数升,五度昏厥。)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凉州的战局是:西边,张飞于狄道大败梁军,甲首两千,获强弩数百,大铠八十。梁军残兵只得龟缩于狄道城中,以图苟延残喘。南边,刘备虽然小败,且又被梁军伤了法正。但黑齿影寒也确实中了法正的计,只要刘备能再多坚持一旬,便可大败陇西梁军,但命数,偏偏就是这样飘杳,难以寻觅。

蜀中,终究还是支撑不起刘备的宏图大计,在大事将成的前一刻,垮掉了。

黑齿影寒死后,诸将推举郭淮为军主,统辖陇上诸军。郭淮接任后,一面让郑甘率兵一千,屯驻祁山堡,以防刘兵乘虚而入,一面让杨秋率领余部退还关中。而他自己,则率领四千精锐,坐镇上邽,以震慑未服之人。

“雍凉鏖战经年,将士死伤三万有余,吏民亡者,不计其数。如今都督新丧,恐刘备、诸胡、白马乘虚而入,以公仁之见,当派何人,以安关中?”

诸胡指的是河西的匈奴、西边的羌人、氐人,白马则是指鲜卑,虽说鲜卑在十多年前,就被梁祯打残,诸胡也在黑齿影寒历年的剿抚之中,安分了不少,但梁祯知道,胡人的习性,向来都是畏威而不怀德,一旦关中缺乏重量级的人物坐镇,诸胡和白马就会立刻生出二心。南寇,是迟早的事。

“关中乃龙兴之地,非宗亲不可使镇之。”董昭道。

董昭自然知道,梁祯心中想的究竟是什么,因此他也就直言不讳了。

梁祯暗自吃惊,因为经董昭这么一说,他方才想起,自己的“宗亲”确实不多了。似乎,就只剩下两个儿子,以及一个尚未具备兵团指挥经验的梁宪。但又正如董昭所言,关中乃是龙兴之地,凭此可得天下,又怎可假手他人?

“若梁宪西进,茂儿又远在陆浑。若是孤有不测,大军当托付于谁?”

这句话,梁祯不是对董昭说的,而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今天,他终究尝到了自己当年亲手种下的恶果——诸子各驭一方。

不错,这种做法,确实可以迅速判断出各个儿子之间的优劣,但也造成一个问题,那就是诸子都不在自己身边,因此一旦自己亡故,储君必定难以在第一时间,继承大位,以稳定局势的。

不过,直到盈儿亡故之前,这个问题都还不至于这么严重,因为彼时,梁祯身边的宗亲虽然少,但也是勉强够用的。但现在,若是让梁宪西进长安,那梁祯身边,就真的没有一个姓“梁”的亲信了!此时,一旦梁祯闭眼,军权就必定会落入身边的一众幕僚之手,换句话说,到时候,谁是储君,或者还有没有魏庭,有没有梁氏,都将由梁祯身边的这三五个“心腹”说了算!

“公仁,依你之见,梁武如何?”梁祯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三儿子梁武身上,毕竟留着梁武在邺城,也终究只是一个祸害,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去关中,以为屏障。

董昭沉思片刻,而后点头道:“武公子有大将之才,可使之坐镇关中。”

梁祯听了,微微叹了口气,而后轻轻地挥了挥手:“去办吧。”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