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相识数十年,但君阳还是第一次,触碰到,黑齿影寒的手。这只手,跟她的眼眸一样,是冷冰冰的,摸上去,就跟在抚摸北海的冰一样,非但感受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暖意,甚至,连自己体内的热量,都会被这只手,迅速抽去。

“我第一个举荐给茂公子的人,就是……你~!”

君阳的双唇,已经因过于寒冷而发紫,上下两排牙齿,也在不断地碰撞着,发出的声音,既清,又脆。

“哈哈,魏后的爱,太过深沉。君阳,承受不起!更不愿承受!”君阳目光一寒,头猛地往后一仰,“砰”地撞在,坚硬的树干上,他的身子,本就虚弱,经此一击,神智更是变得昏沉。

“哐”这是匕首出鞘的声响,君阳甚至无需用眼睛去看,便知道,这是那把,当年明思王亲手赠予他的女儿的匕首。只是,世事难料,当年被明思王赋予厚望的人,最终,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

“不错,我就是魏王,唯一的王后!”黑齿影寒凝视着,那满是温热的鲜血的刀刃,尽管这鲜血,仅仅一个弹指后,便被雨水冲刷干净。

君阳诧异地看着黑齿影寒,因为他没有料到,黑齿影寒的第一刀所伤的人,竟然是她自己!

“君阳,这件事中,你唯一的错就是。”黑齿影寒右手握刃,左手握拳,那冷眸之上,更是结上了一层冰霜,“你不该,背叛我!”

因为,魏后这一生,都是在背叛与被背叛之中渡过的,因而对于“背叛”,她比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要敏感得多。正因如此,君阳一有异样后不久,就被她察觉了。

冷雨之中,忽地传来“橐橐”的脚步声,与脚步声一并传来的, 还有略显鼎沸的人声。不多时,一行数十人出现在草芦附近,只是这行人中,有不少,是被粗麻绳束缚着的。

“你!”君阳一见,双目立刻一瞪,因为他在那些被束缚的人之中,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有他堂中的僧侣,有他曾经宽慰过的黎元,有老人,也有妇孺。

“将军,与悟心有关的人,都在这儿了。”王双两步上前,双手一拱道。

黑齿影寒轻轻一挥手,示意王双退下,而后脸一转,贴在君阳耳畔,轻声道:“他们,都是因你而死。”

“不,不!”君阳被钉在树上的双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

在君阳撕心裂肺的咆哮声中,三四十颗头颅,滚落于地,有的仅仅向前滚了数步,便止住了,而有的,则顺着湿漉漉的泥路,一直滚了很远,很远。

“你就是个疯子~!”

黑齿影寒露出了笑容,不带一点寒意的,暖融融的笑,若不是容颜已毁,光是她这一笑,便足以令万千男人,替她去死。

鲜血,再次打湿了匕首,只是这一次,匕首沾上的,是君阳的血,一串串地,滴在地上,而后汇入那一条条,不知终点在何方的小溪之中。

君阳是在六七年前,跟刘备搭上线的,但一开始,这都是黑齿影寒的意思,因为那个时候,黑齿影寒便已料到,梁军在关中、益州还有很长的仗要打,因此迫切地需要,刘备方面的线报。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黑齿影寒怎么也没有料到,君阳竟然会在日后,通过这张由她授意搭建的线报网,来将梁军的线报,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刘备。要不然,汉中之战的时候,刘备也不敢仅凭贾逵的一面之词,而让张飞率军,深入固山,去围剿梁昭部。

不错,正是由于存在君阳这样一个确认源,刘备才敢最终肯定,梁昭部已经陷入了孤立无援之中,可以放心地,将其歼灭。当然,歼灭梁昭的代价,就是放仍滞留在河池的贾逵部返回关中。

“君阳跟随了姑姑几十年,不曾想,竟然也会背叛姑姑。”君阳的异心,是黑齿影寒先察觉到的,但具体负责捣毁君阳及他所牵引出的刘军线报网的人,则是梁茂及梁宪。

“任何人,都会背叛。”黑齿影寒端详着绑着纱布的手,头摇了一次又一次,“包括你最亲的人。”

梁茂披着一件厚厚的毛毯,昨晚,他并没有亲临现场,但发生的事,他都已知晓,因此他对黑齿影寒的做法,也产生了怀疑:“姑姑,真的有必要,杀这么多人吗?”

因君阳之事而被处死的人,少说有数百,而昨晚被押到君阳面前才被杀死的,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罢了。

“当你不确定,谁忠谁奸的时候。”

梁茂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是能够理解黑齿影寒的话的,但理解并不能代表,他同意,毕竟这世上,并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又哪里会有,两个想法完全相同的人呢?

“若换做是你,你会如何处置此事?”黑齿影寒当然能够察觉到梁茂的异样,因此她忽然开口问道。

梁茂先是一愣,而后一笑道:“通敌者,自当诛杀之。但其扈从,或可分轻重。轻者赦免,重者处死。”

黑齿影寒点了点头,这令梁茂感到很是意外,因为在他的潜意识中,黑齿影寒是当然不会同意他的看法的。

“不错,这就是为君之道。”

这话,却令梁茂迷糊了,因为他并不能理解,为什么黑齿影寒明明知道正确的做法,但为什么,却还是选择了背道而驰。而这,或许就是君阳选择背弃她而去的理由。

“姑姑,茂不明白。”

黑齿影寒松开了微微握着的左掌,那一刀她割得并不深,因此血在弄湿最外层的纱布的时候,便已止住了。

“魏王与姑姑,皆生在乱世,当以重典驭下。如此下僚方会心存畏惧,进而不敢忤逆。”黑齿影寒说着,轻轻地挠了挠右肩,那里,曾经受过一次箭伤,而刚刚,被冷雨一浇,伤口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不仅是右肩,盈儿的全身,都在隐隐作痛。

“但茂儿不同。”对于梁茂,黑齿影寒一向是视如己出的,而梁茂对黑齿影寒,也是像对母亲一般敬爱。因此,梁茂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问黑齿影寒一些敏 感的事,而黑齿影寒也总是会耐心作答。

“你所处的,当是治世。而治世牧民,当以仁德。”

这番话的依据,便是这四百年的秦汉史。秦以酷法而强,进而一统六国,但也因法律过严,而二世而亡。汉朝吸取了秦的教训,牧民以仁,示民以忠孝。故而能绵延四百年。

而梁祯和黑齿影寒所处的时代,恰恰是自光武中兴以来,天下最为混乱的一个时代,这是一个群雄并起,人心离散的时代,故而需要牧民以酷,如此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重铸被瓦解的秩序。而梁茂的时代,由于北方已定,所以最为急需的,是一个宽和的环境,以鼓励生育,劝课农桑。因此,牧民务必以仁,以柔。

“决定我们是谁的,不是自身。”黑齿影寒微微地抬起头,瞄了眼窗外,那密布的乌云,“而是这天道。”

梁茂静静地听着,并不时地点了点头,以示自己已然记下,并会在日后的漫长岁月中,去一点点地品味,这些长辈的肺腑之言。

永远没有人,能够违悖时势的规律,并成就一番事业。哪怕他是天下人望,也不行。最有说服力的例子,就是王莽——要不是他在称帝之后,试图兴复周制,违背了发展的规律,他所开辟的新朝,也是未尝不能绵延两百余年的。

“但有一类人,永远不要宽恕。”黑齿影寒忽然竖起右手食指,眼神也为之一厉。

“叛徒?”梁茂试探性地问道。

“亲信。”答案,果然再次出乎梁茂的意料。因为在人与生俱来的意识之中,亲信,才是永远的例外,所有宽恕,也自然是应该针对这类人的。

梁茂左右想不明白,于是他便问道:“此话怎讲?”

“宽恕侯侍郎,是因他离我太远,再如何作乱,于我也无害。”确实,侯音在关中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之所以还能全身而退,所依赖的,并不仅仅是魏王的庇护,还有黑齿影寒的“宽恕”,要不然,凭借黑齿影寒对关中文武那近乎绝对的权威,侯音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他走出关中的。

“但君阳不同,他知道的,太多。”黑齿影寒神色一伤,语气也有所放缓,“况且宽恕了他,旁人,会更加有恃无恐。”

而这,便是历代帝王的驭下之道,平日里他可以对亲信的一切为非作恶,都充耳不闻,只是,一旦这些亲信的行为,触碰到了底线,比如谋逆,那他们的结局,便是异常惊人地一致——夷灭三族。再反观这些帝王的毕生之敌,当他们失败之后,往往还可能善终。因为,他们对于这个帝王已经毫无威胁,因而正好拿来宣示,帝王宽广的胸怀。

梁茂听后,不禁联想起自己的大人梁祯。想起了大人这些年来,对待董承、伏完家族的手段——或夷灭三族,或发配边疆,总之,凡是试图铲除他的人,没有一个,是能恶恶止其身的。但对于其他《汉律》中规定的,当牵连家眷的罪行,魏王却几乎,都选择了宽恕罪人的家眷。

或许,这就是黑齿影寒所说的,宽恕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的人,赶尽杀绝对自己威慑大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