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陈式率军退去,仅在中垒墙下,留下一地尸骸。梁昭站在硝烟腾起的中垒墙头,看着脚下的满目疮痍,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这只不过打了半天,尸骸便将地表所彻底覆盖,要是再多打几日,又要死多少人呢?
如果这汉中之战,经年不止,那这户口殷实,生灵百万的汉中,只怕也要像关中那样,被摧残一空了吧?
“梁君,你受伤了?”张琪瑛的惊叫声,将梁昭从沉思之中唤醒。
“让奴家给你看看。”张琪瑛说着,一撅一拐地走到梁昭面前,用洁白的,还带着一阵女孩的体香的手帕,往梁昭额上一拭,还好只是血迹,而未见伤口。
梁昭退后两步,挥手道:“是刘军的血。”
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刘军的士卒确实杀到了垒墙之上,逼得梁昭也不得不亲手操刀,带着自己的亲卫加入战斗。梁昭的刀,是价值万钱的百炼钢刀,身上的甲胄,也是专供千石以上武官所穿的镔铁尺甲衬铁铠,再加上跟他配合的,又是百里挑一的武 卫营悍卒,因此挡在他面前的刘军,才不仅没能伤得他分毫,反而还被他砍翻了不知道多少。
“梁君可要更衣?”这一天下来,张琪瑛也不敢闲着,将屋舍收拾干净不止,还给梁昭准备好了更换的衣裳,以及热腾腾的肉汤。
“不必了,待会儿,昭还要去巡营,替伤卒疗伤。”梁昭笑着摆了摆手。探视伤卒,并亲手替其中几人疗伤,一直是梁祯获取军心的小把戏之一,现在也传给了梁昭。
“梁君也懂医术?”
梁昭摆摆手:“军中护理之术而已。姑子若无事可做,亦可随昭一起去。看看真正的王师。”
梁祯执政二十年,在其他方面,他都承认自己搞得一塌糊涂,但唯独在军事建设这一块,他是颇引以为豪的。因为他给自己打造的军队,带来了独属于后世的荣辱观。
这所谓的荣誉观,不仅是在最大的程度上,拉进了将领与底层军士之间的距离,将这本是两个遥遥相隔的群体尽可能地扭成一个整体,更包括一套全新的三观,即明白,自己到底是为谁而战。不是汉帝,不是梁太师,而是能让每一个人都能得益的承平之世。
“魏公将令,每部校尉、军候,每月需有一日,接见欲见他的军士,听取并解决军士遇到的问题。”梁昭带着张琪瑛走出了营房,栽进一团黑幕之中。
“就连将军,亦需每月与军士同吃三餐,同住一帐。”
这种说辞,在张琪瑛听来,倒是颇为新奇:“此种治兵之法,奴家倒从未听家父家叔说过。”
“此乃古之吴子治兵之法。”梁昭当然不知道梁祯的过去,因此只能根据书上所述,来推测梁祯此举究竟是受到谁的影响,“故而吴子在时,魏武卒未尝一败。只惜吴子之后,为将者,鲜有如此的。”
“遇君如此,于军士而言,亦是一件幸事。”张琪瑛眨了眨明眸。
张琪瑛不会知道,梁昭也不会知道。梁祯颁布这命令的真正用意,因为他们的地位,阅历都远不足够,很多事,都还理解不了。因此也更不会知道,对于一个底层的军士而言,他天生地就会认为自己的弱者,从而绝不敢追求自己与军校之间的真正平等。因此,军校们往往只需向他释放一点微乎其微的善意,如听他诉两句苦,给他擦一擦伤口,或是在他的饭食之中多加一片肉,就能让他产生,自己被重视的错觉,要是这“关切”再加深一点,甚至还能让这个军士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去死。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一种成本极低的,拉拢人心的方式,因为高位者付出的,不过是一小片肉,两三个弹指的时间,可他能收获的,却极大概率是位卑者的真心。只可惜,当一个王朝到了中后期时,心高气傲早已根植心中的高位者们,往往是连这模样也懒得装了。因为在他们的眼中,那些卑微如尘土的类人生物,根本就配不上,自己哪怕一个弹指的垂怜。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伤兵所在的营房,这营房比垒墙之外更为瘆人,因为大老远,就能嗅到一股血 腥,阴森之息,因为这营中的伤兵,很多都已被白日那惨烈的战争,给弄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了。
“骑都尉。”两名辅兵正抬着一具很是矮小的骨骼,从营房内走出,见到梁昭,急忙停下向他问好。
就是这一停,张琪瑛当场将晚上吃的,中午吃的,早上吃的,全喷了出来,因为这辅兵所抬着的,哪里还是人啊?双腿不见了,上半身更是焦糊一片,那焦糊之上,甚至还冒着一串串的白泡,就跟那鼎中,先烤糊、再煮烂的肉一般。
“听说道门有五道轮回之说。你应该懂吧?”梁昭轻轻地拍了拍张琪瑛的背脊。
张琪瑛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终于点了点头,她本来就是天师张鲁之女,五斗米道的传人,对这道门之说,又岂会有不懂的?
“符水已备好,去安慰他们一下吧。”梁昭将她拉了起来,“不是将死之人,而是你我之辈。”
无论是佛门的超度,还是道门的轮回,这一切其实都是说给活人听的,因为死人是再也不能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中的所思所想所看,传给生人了。因此,这世间一切抚慰的对象,其实都是仍活着的人。
一个刘兵的到来,打破了夜晚的宁静。这个刘兵,并非一般的士卒,而是一个有品秩的军候。他自称姓张,草字阔,十多年前,就效力于刘焉父子,并一步步地当上了司马。但怎知,随着益州落入刘备之手,刘备开始对益州降军进行大换血,许多的高层武官被降,被免,被杀。张阔也不例外,被连着降了两级。
张阔还说,今天进攻这中垒的军卒,其实全是当年刘焉父子的所重用的那批人。而在他们进攻中垒的时候,陈式率领的从荆州来的刘军,就在后面,用枪盾架着他们,敢有退后者,格杀勿论。这种行为,在张阔看来,就是完完全全的借刀杀人!
因此,张阔不忿,想投靠梁军,给自己也给跟着自己干了十多年的老兄弟们,谋一条活路。军旅中人,素来看重兄弟情义,因此张阔说着说着,竟是浊泪纵横。催得梁昭的眼角,也跟着一酸。
“兄长是真的信了张阔的说辞?”梁荣见梁昭竟然应了张阔的请求,心中不由得一惊。
“你看这张阔的鬓角,全白了。”梁昭回忆着张阔的面容,“他的话语不似有假。但昭担心的是,陈式狡诈过人,是否会趁此机会,派精兵,尾随张阔,偷袭我军。”
梁荣双目一瞪:“如此,我等当立刻汇报杨将军。”
梁昭点点头:“如若杨将军伏兵于中垒之后,今晚,兴许能大败陈式。”
张阔借着夜色,悄悄地回到了己军的大营,他们这些人,被陈式安排在离中垒最近的营寨之中,如果梁军反攻,那么他们将是第一批遭殃的。或许,是真如张阔所说,陈式压根就没考虑他们的死活,因为这大营附近,压根就没有陈式派驻的哪怕一个哨探,所有的警戒任务,都只能由这群在早上的攻城中,耗尽了体力的军士来自行完成。
“司马,梁军如何答复?”张阔刚刚潜入兵营,假候胡凌便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三更过后,梁军会在今早游阵之处,接应我们。”张阔道,“兄弟们怎么样了?”
一听张阔提到弟兄们,胡凌就叹了口气:“能动的仅一百九十三员。”
张阔想了好一会儿,而后才对胡凌道:“将没家眷的,叫上吧。”
“诺。”
做这种事,张阔事前是绝不可能跟过多的人商议的,因此他只能够凭借自己这几十年来的经验与阅历,来做出他自认为最为合理的选择。
夜半三更一到,张阔和胡凌就领着八十余名军士,带上军械,一人背了两天的干粮,一囊清水,开了营门,直奔十数里外的梁军大营而去。因为胡凌早就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将把门的军士都换成了自己和张阔的心腹,因此他们离营的举动,并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张阔等人抹黑行了一个多时辰的路,终于来到了跟梁军约定的地点。远远地,张阔就看见,壕沟之中,有三两个黑影,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张阔让胡凌率领大部留在原地,自己则带着两个卫士,上前跟对方接洽。
很快,双方就对过暗号,而后松了口气的张阔便命胡凌将大部从林木之中带出,准备跟着领路之人,沿着沟壑绕过中垒,到达后方的大营处,向杨秋投降。但怎知,当张阔、胡凌等人好不容易跟着引路人,绕过中垒,来到梁军的大营前时,却发现,这梁军大营是营门紧闭,不仅如此,这垒墙之上,更是甲士林立。
不等张阔部反应过来,只听得一声号响,这大营之上,竟是四处举火,同时大营两侧的山林之中,乃至张阔等人背后的中垒之上,也升起了阵阵火光。这火光,直将中垒和梁军大营之间的空地,照得通亮。
“将军,这是何意?阔乃真心来降!”张阔吓了一大跳,赶紧举手高呼。
城墙上有人应道:“张 军候,尔称所部,不足两百人,可如今你身后,为何是人头涌涌?”
张阔一听,登时心中一惊,赶往回头一看,却不由得吓得,脸色惨白,因为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带来的那些兵卒后面,竟然还多了一群人!而且这群人眼神凌厉,一看就知不是他那些“被驱不异犬与鸡”的兄弟,而是那手狠心黑的陈式的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