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虽说在乌林之战时,屡次战败,但作为率领荆州归顺梁祯的两大功臣之一,他还是在梁祯的核心圈中,赢得了“重臣”的地位。而且,在蔡瑁跟随梁祯北上之后,张允更是义不容辞地接过了在荆州安抚人心的重任,其地位也因此越发地重要起来。
但权位日重的张允,最近却是越发地坐立不安起来。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刺头,一个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刺头。不错,这个刺头,就是正在樊城闹得满城风雨的侯音。
张允当然不会亲自下场去跟侯音较量,因为这既不符合他的身份,也极易让梁营中的其他人,看轻他们荆州人。因此,张允找到了梁祯留在荆州的最高军 政长官黑齿影寒。
“侯军正清廉严法,乃荆州士民之幸。”张允首先肯定了侯音的为人,而后话锋一转,开始“规劝”黑齿影寒,“只是这荆州新定,人心不安。侯军正到任以来,已逮捕官吏数百,最近又闹得樊城人心惶惶。又闻对岸的刘备,正厉兵秣马。允以为,当务之急,在于安人心,而非兴牢狱。”
张允这番话,令黑齿影寒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侯音做的事情,势必会得罪许多人,这一点她知道,但她没料到,侯音不过去了樊城不到一月,张允便已找上门来哭苦了。如此看来,这荆州士人对侯音,也是相当不满了。
“张将军可知,侯军正所查的是何事?”
张允也是一皱眉,而后摇了摇头:“允不知。”
“侯军正所查的,正是去岁蛇字营一案。”黑齿影寒说着,从抽屉中取出了侯音那日递上来的竹简的抄写本,“有人贪墨了输往蛇字营的十数批军资,以致营中数千伤病惨死。此案若不查明,只恐会令将士们寒心啊。”
张允立刻在内心之中揣摩着黑齿影寒的用意来,按实力,黑齿影寒是有足够的能耐来跟荆州士族叫板的。因为这南阳、零陵、上庸三郡之中,可足足有六万梁军,相当于梁军总兵力的三分之一。
如此说来,这一次,是确实应该承认,荆州士族在去年的战争中,做得太过了。
于是张允立刻摆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怎会有如此有悖天理之事?允当尽全力,配合侯军正,揪出元凶。只是,常言道,欲得一地,必先得此地民心。樊城乃江防之重,切不可再扰其民众了。”
张允的这番话,如果听者是侯音,那他是必然会拍案而去,甚至指着张允的鼻子,就是一番痛骂的,因为在侯音心中,张允是在要挟他,让他在良心跟荆州之间做选择。
但可惜,听张允说话的人,是黑齿影寒。而在后者心中,这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问答题。
“不知张将军,需要多少时日?”
张允一听,立刻心中一喜:“三天。定将元凶及其贪墨所得,一并献上。”
若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一听就会明白张允此话的重点所在。不错,张允这话的重点,并不是元凶是谁,而是贪墨所得。说白了,就是给太师一笔钱,而后大家继续通力合作,“抵御”劲敌。
侯音不知道,就在他离开的这个月里,原本支持他的黑齿影寒,竟然已经被张允说动,从而变了心。因此,他在听见黑齿影寒说,调查到此为止的时候,脸上的惊讶、不解是根本藏不住的。
“不可能!”侯音惊叫着,“据音所知,输往蛇字营的军资,总共只有两千石军粮,以及布匹三千匹。向岱就是用重金,诱使经手官吏与他和光同尘,从而将两千石军粮,三千匹布,白天送往蛇字营,晚上拉回邸店!如此重复近二十次,所贪之财帛,以亿计算。”
侯音的话,完全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因为不是亲历者的黑齿影寒,还真完全不知道,荆州士族的行为竟是如此疯狂。但知道了,她又能如何呢?
“音,张将军已于前日,将罪魁查明。六千万贪墨所得已尽数追缴,元凶将于后日伏法。”黑齿影寒轻轻地摇了摇头,同时摇灭了侯音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吧。”
“使君,蛇字营一案,牵涉巨大,贪墨之财帛,以亿计算。音愿以人头担保,这所谓的元凶,不过是一小卒耳!”侯音的思维,是敏锐的,他的双眼更是如鹰般凌厉,因此,张允的说辞,又怎能将其欺瞒。
黑齿影寒抬起头,凝视着面前这个,长着一双如鹰隼般明亮且锐利的眼眸的少年。良久,才轻声道:“音,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妄言,”
侯音急了,不顾礼节地上前一步,声音也大了几分:“使君,音所言句句属实,再给音一月,音便可查明真相。到时,若音今日所言,有半句虚假,音愿以死谢罪!”
黑齿影寒沉默了,但这一次,她不是在思考事情,而是借助沉默的力量,来让侯音发虚。因为沉默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若是运用得当,在你开口之前,对手便已因内心发虚,而输了一半。因此,真正善于谈判的人,都是运用沉默的力量的高手。
只是侯音的心志,是何等的坚定啊,黑齿影寒凝视了他足足一炷香,侯音的脸上,都没有生出半丝动摇之色。相反,倒是黑齿影寒本人,被侯音身上所流露出的那股坚定,给打动了。
“还有半年,你便能独领一军,而后像霍骠骑一样,建不世之功。若是陷身于此,不但与功名无缘,反之还会有杀身之祸。”这话既像是劝诫,也像是恐吓,“到此为止吧。”
“不!使君,此事关系的,不仅是蛇字营中死难的数千将士,更是太师的名声!”侯音几乎要跳起来了,因为他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去查个案,就是这般的艰难,就像自己现在做的,不是礼法所倡的惩恶扬善,而是万众所骂的奸佞所为一样。
黑齿影寒从蒲团上站起了身子,而后慢慢地走到侯音背后,她比侯音要矮不少,但当她走到侯音背后时,侯音却只觉得背后一凉:“音,别高估了自己,也别低估了他们。”
“两年前,太师给音授课。太师说,君子有两不违,一不违律,二不违心。”不知为什么,侯音觉得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眼眶是红的。
黑齿影寒从背后打量着侯音,她忽然觉得,这背影是多么地熟悉,就像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站在浭水之畔,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以身许国的少年。只惜,当年的那个少年,现今是早就变了模样,当年的壮志,更是再也难寻。
“音,十年之后,你就知道,为何此事要到此为止了。”黑齿影寒没有给侯音多作解释,因为她知道有的事,阅历不够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到的。
“这等背离圣人之言,内心所想的事,音不懂,也不愿懂。”侯音似乎忘记了,什么是尊卑,竟然在这公堂之上,公然质疑、顶撞起黑齿影寒来。
圣人之言,黑齿影寒当然学过,甚至远比侯音要熟悉,要不然,她也不可能站到今天这一高度。因为在这个高度的人,是言皆引孔孟荀老商韩的。但在这个高度的人,同样都深深地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圣人的言论,是讲给那些尚未修炼成人的听的,而不是说给,他们这些真正的“人”听的。
“音,你怎么想不重要。”黑齿影寒返回坐席,而后握起毛笔,在一张蔡侯纸上,刷刷地写下两列隶书,“重要的是,你要如何做,才能平安终老。”
语言的力量,总是无穷的。黑齿影寒这话的分量,就不亚于在侯音的心头,押上了一座沉甸甸的山,将侯音压得完全喘不过气来。
“使君,难道,你也变了吗?”侯音的声音很小,小到仿佛,就不是从喉咙中发出来的一般。
侯音当然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当初他从军的时候,黑齿影寒就是他的校尉。那个时候的梁校尉,操练时法度严明,威而不可犯,平日里,宽厚慈祥,俨然是父亲的模样。
但现在的黑齿影寒,阴郁、冷酷、贪婪,又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模样。是时间改变了他,还是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黑齿影寒给了侯音足够的时间,来寻找答案,因为她刚才写的那封信是给梁祯的,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让梁祯将侯音调走——她知道,若是让侯音继续留在荆州,别说这案子查不明白,搞不好,荆州士族还会就此与梁祯翻脸,如此一来,梁祯可就真的亏大了。
因为,跟荆州人心的安定比起来,蛇字营中冤死的数千伤病员,还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至于荆州士族的罪行,说白了,估摸着还没有甄饶在官渡之战前后闹得那一出要严重呢,但结果呢?梁祯还不是至今,都没有对冀州甄氏动手。
但侯音是想不到这些的,因为他经历的事,还远远不够多。因此在时的他眼中,事情的全部就是,黑齿影寒因为一些不可告人的原因,阻止了他的调查,同时上书梁太师,要将他调离荆州。尽管就此将黑齿影寒划入蛇字营一案的凶手之一有些偏颇,但在侯音心中,对黑齿影寒的敬意,也是完全消弭。
侯音带着一颗沉至谷底的心,离开了绥靖将军府。此刻的他,只觉得面前一片灰霾,既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明天。
“请问尊驾是侯军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