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马一生,旁人看着就觉得豪情万丈。但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会知道,这短短四个字所代表的,并不只有荣誉与豪情,还有,永无休止的伤痛与随时都会降临的死期。

梁祯其实并不算太老,尤其是与此时的群雄相比,他甚至还称得上年少。只是,这二十年的戎马生涯,就仿佛一针催老剂,令他早早地步入暮年。不仅梁祯如是,黑齿影寒也如是。

这也是为什么,无论是贾诩,还是荀彧,董白或是黑齿影寒,都能同意,梁祯之后,由梁规来继位的原因——因为梁规比他的任何一个兄弟都要年长得多。若是梁祯早亡,由他来继位,是最有利于梁氏集团内部的稳定的。而内部的稳定,对于一个处于风雨飘雨的乱世之中的集团来说,可是太过太过太过重要了。

只是,这微弱的平衡,如今都随着梁规的死,而被彻底破坏掉了。而目前,摆在梁祯面前的选择,也就只剩下了同样具备相当大风险的两项:一、冒着加剧内斗的风险,在剩下的三个离总角还远着的儿子中选一个立为继承人。二、赌自己能够活到儿子们相继成年的那一天,而后再从中选优。

这是一个难度远比决定官渡之战该采取何种方略的问题。而且,梁祯身边,还没有哪怕一个可以问询的谋士,因为无论是贾诩、荀彧,董昭。亦或是最知他意的黑齿影寒,在这个问题上,都有明显的立场——明显相悖的立场。

“这个月,并州来了六次急报,称鲜卑人联合塞南的诸部族,屡次侵扰边民。掳掠走近千人口。州兵力衰,不能抵御。”或许是觉得心灵中的交流已经足够多了,黑齿影寒开始将话题引向别处。

东汉的军事体系,是以南北军为主力,各地的州郡兵为辅。而各州郡兵的质量,也是相距甚远,一般而言,边州的战斗力要强,内地的战斗力要弱。这种配置,应付边地的冲 突是足够了。只不过,自从董卓乱政以来,这一体系也渐渐解体,因为各边地州郡的军士,都被群雄据为己有,并用于针对内地的战争。

梁祯也是这么做的,因此戍守并、幽二州的军士,战斗力自然是骤降,对付小群贼盗可以,对付有组织的游牧大军,就难免力不从心了。

“黄河以南的仗,都不打了。”梁祯叹道,因为以他的实力,根本就不可能承担得起双线作战所带来的巨大代价,“然后让张白骑将军率军北上雁门,在当地屯田,以抵御鲜卑。”

事实上,哪怕梁祯没有在宛城吃败仗,他也是不可能在短期内拿下袁绍的地盘的。因为,俗语也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袁绍死后,袁氏集团虽说分崩离析,但其分裂出来的每一个子势力,都还拥有相当强的力量,想要在短时间内将其吞下,是不可能的。只能从长计议。

“没有宛城,我们在许县、雒阳一带,就站不稳。”出乎梁祯意料,黑齿影寒对他和贾诩的决定,竟然是持反对态度。

“张绣非庸才。我军新败,内部不稳,外又有鲜卑虎视。”梁祯边说边摇头。

作为一个将领,他是完全同意黑齿影寒的看法的,因为宛城的意义,并不仅仅是沟通四方的咽喉,更是作为雒阳、许县的缓冲区,起到迟滞敌军脚步,挫败敌军锋芒的作用。

因为,由于雒阳自被董卓焚毁后,便已是一片焦土,至今尚未有丝毫复兴的迹象,因此,驻守雒阳、许县一线的张郃部的给养,是相当依赖许县附近的耕地的。而要是战争在许县附近展开的话,那张郃军即使赢了,也迟早会因粮草不济,而不得不退回河北。

只是,作为一个君主,梁祯又是完全不能同意黑齿影寒的建议的。因为,要想攻打宛城,就必须再起大兵,调运百日之粮。这么做的代价就是,冀州疲惫。冀州一疲惫,那还拿什么去支援梁琼和臧霸对青州的攻势以及张燕对东郡的攻势?

不但支援不了梁琼、张燕,反而空虚的冀州,还会让北边的戎狄看到可乘之机。要是和连在此时举大兵入塞,那只怕能连晋阳都给端了。

“想要打击鲜卑人,就必须要有冀、兖、豫、荆四州的粮草,青、徐、幽的人口为依托。”梁祯的反对,并没能让黑齿影寒死心,因为她做事的风格就是,先准备充分的论据作支撑,而后再开展行动。而不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冀州虽富,但战乱连年,早已不如荆州。而荆州,单一个南阳,就有士民百万,良田万顷。”黑齿影寒一边说,一边以指为笔,在石案上比划着,“就目前来看,占得南阳,所获之粮,便足以支撑黄河以南的战事。”

“南阳之要,则在宛城。”梁祯替黑齿影寒说出了,她没来得及说的话,只不过,梁祯接下来的话就表明,他虽然知道宛城的重要性,但他却依旧不同意将攻略宛城,作为优先目标,“宛城张绣,虽仅有三千孤军。但背后却有刘景升对他的支持。此时,若我军再行征讨,刘景升说不定还会出兵相助。如此一来,我军想要取胜,则难以。”

“但这宛城,到底还是要攻克的。”黑齿影寒松了口,但眼神中,分明带着深深的失望,“不仅仅是为了规儿。”

“我可以跟张绣冰释前嫌。”梁祯明白贾诩那日的意思,而他这些日来,也确确实实在不断地压制自己的丧子之痛,并用刀枪无眼为由,来替他的仇人张绣开脱。真不知,这么做,是不是一种讽刺,“文和兄已经在做了。”

黑齿影寒微微侧过脸,她在为梁规惋惜。因为梁规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父亲才死的,而他的父亲却反过来,主动宽恕了仇家。而且,这件事,是绝对不会有人替梁规开口抱不平的。因为梁祯集团的核心圈子里,还真没哪一个,是真真正正将宝押在梁规身上的。

诛心点说一句,梁规的死,反而是“大快人心”的。因为由他的死而空出来的储君之位,不知给了多少野心家心心念念的机会——争夺从龙之功的机会。

“我需要你,去帮我办一件事。”梁祯也侧着脸,不过是朝向相反的方向,“盈儿。”

“何事?”

梁祯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札,是梁琼的求援信。原来,沮授也是个聪明人,他眼见着跟袁尚沟通的道路被梁军切断,若是自己不能立马找一个袁家人作主公,尽管他在军士们心中有很高的威望,但这军主之位,也到底是坐不稳的。于是,他便开始跟青州的袁谭沟通,商洽投向袁谭的条件。

袁谭心知肚明,凭着自己手中的万把军卒,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击败臧霸及梁琼的大军的。而沮授想要凭借手中的几千兵,抗衡由张燕、徐晃率领的大军也是痴人说梦。因此,他便同意跟沮授洽谈。

只不过,在双方沟通的过程中,有一波信使非常背,被梁琼的斥候撞见,一番打斗后,有两人被生擒。于是,袁谭和沮授即将联合的消息,也因此透露了出来。

“沮授之于本初,犹如文若先生之于我。”梁祯这话,意在提醒黑齿影寒,免得她跟自己一样,因大意而犯下不可挽救的错误,“你务必处处留心。”

黑齿影寒点了点头,却没有应声。

“你要多久,才能赶到东郡?”虽然明知黑齿影寒的部曲,都是善于千里奔袭的骑士,但梁祯还是担忧她赶到的时候,沮授已经和袁谭相联结,如此一来,想要击破袁谭和沮授,那就是难上加难。

“六天。”

“此去东郡,一千一百里。这个速度,途中会亡失多少军士?”梁祯并非不相信黑齿影寒所部骑士的速度,只是比起速度,他更在意的,是部曲的战斗力。确实,要是战斗力损失殆尽,那就算你一天一夜能行一千里,那也是给敌军送功勋。

“十之二三。”

梁祯点点头,这个比列,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而且他要速攻沮授,也并非是要将沮授手中的主力完全击败。而是要趁着沮授因袁谭军未至而心虚的时候,通过突然增兵来给沮授施加压力,以达到逼降的目的。

“一路小心。”这是这么多年来,两人之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要是放在往常,黑齿影寒通常是微微一点头,而后转身就走,一点拖沓也不带的。但今日,她却一反常态地坐在蒲团上没有动弹,眉眼之间,亦是一副儿女情长的模样。

真不知道,是不是梁规的死,也刺激到她了。

当然是,倒不是黑齿影寒在兔死狐悲。因为,从军多年的人,生死是早已看淡,因此她真正担心的是,她离开邺城之后,梁祯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立梁益寿为储君?如果梁祯真的有意如此,三丫是绝对不能指望了,单凭荀氏叔侄的力量,又能否阻止他?

“放心吧,盈儿。”梁祯似是看穿了黑齿影寒的心思,“本初的前车之鉴在,我不会轻举妄动的。”

这是一句没有明确指向的话,不过在这种时候,它却能够起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奇效。

黑齿影寒听罢,终于站了起身,不过当她背对着梁祯时,却说了一句,令梁祯心中很不是滋味的话:“但愿,我能埋骨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