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京外的军营,旌旗林立,号令森严,营中士卒精神饱满,各司其职,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梁祯见状,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因为这表明,盈儿的病情,还尚未恶化到能被旁人所轻易察觉的地步。

秋天的幽州,已有三分寒意,若是在寂静的夜里,躺在帐中,耳边甚至能听见,那独属于冬天的,呼啸的风声。但即便气候寒凉,黑齿影寒帐中的炭火,也还是让人感觉旺盛过了头。

因为,梁祯刚走进军帐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热浪,就让他不由自主地,连着退了三步,直至撞在大葫芦的冰冷的甲衣上,方才停了下来。

“怎么了?哥哥!”章牛一把抓住梁祯,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梁祯装作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冠,“阿牛,你就在这等着,没我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诺!”

梁祯重新走进大帐,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堆满了文书的案几,这些文书,看起来已经堆放许久了,因为它们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来了。”梁祯对着卧在炕上的人道,“你还好吧?”

“嗯。”黑齿影寒道,听她的语气,似乎很是疲倦。

在不打仗的情况下,主帅需要处理的事,其实是没多少的,因为军中每天产生的事务,其实都是有专人负责处理的。而那些即使是专人也处理不了的事务,一旬其实也没有一件。

当然了,这些事,若是一直搁置着不去管,那它的影响,也只会越来越大。因此,梁祯首先做的,就是将那案几上的文书遍阅,便挑出几件急需处理的,给办了。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当传达文书的书吏出去后,梁祯半握着双拳道。

“是。”

“那你……”梁祯将手中的竹简“哗啦”一声,拍在案几上,“没了你,我要这九鼎,又有何用?”

“大禹铸九鼎,为的,难道仅仅是一个人吗?”黑齿影寒拉了拉身上的被褥,而她的脸,则由始至终,都隐没在黑暗之中。

梁祯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因为此刻,他的内心也是矛盾至极:“你心中,应该很恨董白和三丫吧?”

“不恨。”

“那你为何要这样摧残自己?”梁祯实在是忍不住了,因为他在赶往幽州之前,曾经跟华佗谈了一个时辰。在这次谈话中,华佗不仅嘱咐梁祯需要密切关注自己的身体,更顺口道出了黑齿影寒身上存在的隐疾。

“为了让你……”

“别说了!”

“成为真正的君王。”

自古英雄爱美人,其实,美人也爱英雄。因为这两者,就是互相欣赏,共同成长的。

“我们要走的路,还有很长。”梁祯用力地揉着手中的竹简,“公孙瓒只不过是这路途上,最浅的一个坑。他之后,还有袁本初,还有刘玄德,还有许许多多,我们叫不上名字的对手。”

“而你,是我这一路上,唯一的倚靠。”

梁祯说得不错,尽管董白也算是个贤内助,但她能够给梁祯提供的帮助,跟盈儿相比,是实在有限。

“我累了,阿祯。”黑齿影寒淡淡地说了句,梁祯虽然不是那些轻诺山盟海誓的人,但黑齿影寒知道,梁祯的“山盟海誓”,从来就当不得真。或许,这是梁祯身上,为数不多的跟君王相像的地方。

梁祯明白黑齿影寒的弦外之音,那就是他必须在韩霜灵、董白、荀南君三人之间,做一个决断。然而,这个决断,对他来说,却是比决定自己是生是死还要艰难。毕竟这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他对这三人的爱,哪个更深一些的范畴了。

因为这个问题的本质是:梁规、梁益寿以及刚刚出生的梁吉祥三人,谁有资格,来继承梁祯的家业。

梁规长而贤,但势单力弱。益寿和吉祥虽然幼弱,但他们身后,却分别站着西凉和颍川的势力。换句话来说,梁祯的三个儿子,都在尚未成年之际,就已经被动地变成了三足鼎立之际。

梁祯知道,黑齿影寒这么拼,为的是什么,但盈儿想要的,他却给不了。不仅是因为,他觉得盈儿的要求有点过分,更是因为,这件事,稍稍处理得不好,就会引起剧烈的动**。

果如黑齿影寒所料,梁祯终究,还是选择了避而不谈。而他用以转移大家注意力的,就是发起对易京的进攻。

公孙瓒经过连年的失利后,势力已经完全龟缩在易京之中。而与易京护卫犄角的关靖部,也早就被张燕部所击溃,故而现在的易京已经成了一座孤城。虽然有千道沟壑,数百万斛的存粮,但被攻陷,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黑齿影寒虽说已经许久不管事,但在此之前,她已经将围攻易京的方略给制定好了,那就是挖地道。穿过易京的垒墙,直入易京,然后在易京工事的地基旁,燃起熊熊烈火,以将其烧塌。

这一切,在梁祯到来之前,其实一直都在有条不絮地进行着,因此当梁祯站在楼车之上,观看易京中时,坚固如壁垒的易京工事,已是大都崩坏。

易京城中,本有着公孙瓒最后的上万军士,如果他们上下齐心,哪怕城池已成残垣,那也确实够梁祯军喝一壶的了。但是,公孙瓒这么些年来,自绝于下的举动,早就让他变得离心离德。

因此,梁祯军刚刚吹响总攻的号角,易京的守军,竟是争相来降。偶有的几支顽强的屯队,也被梁祯麾下的熊罴屯轻易剿灭。

午时刚过,梁祯军便已经推进到易京中 央的土丘之上。这是公孙瓒的宫殿,也是这些年来,他居住的地方。

公孙瓒站在宫室之巅,白甲银枪,威仪丝毫不减当年,梁祯与他初见之时。只是,此刻的他,已是刁然一身,昔日引以为傲的白马义从,跟着他南征北战的谋臣将校,此刻都已化作一场空。

梁祯被成千上万的军士簇拥着,一步步地来到土丘之下,从这里向上喊话,公孙瓒是绝对能够听见的。

公孙瓒当然看见了梁祯,但他成熟且俊俏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怒容。或许,是因为到了此时此刻,大家都明白,人间一切的爱、恨、情、愁都已经没用了吧?

十多年了,两人从生死相依的战友,一步步地,成为了不死不休的敌人。这是多么讽刺,多么令人唏嘘的一件事。

梁祯朝公孙瓒点了点头,公孙瓒看见了,于是银枪一挥,打翻了面前的火盘,火盘落地,发出“砰”的一声,盘中烧红的炭,则沿着土丘跌落,最后落入土丘底下的那一条,倒满火油的沟中。

冲天的火光,沿着土丘的轮廓,一点点地,往上爬,最后将十数丈高的土丘,彻底吞噬。在此期间,公孙瓒一直横枪立在土丘之巅,没有说话,没有挣扎,神情是那么的自然。

“身后的雄兵,眼前的宫阙。到头来,不也是一场空吗?”梁祯回到了楼车之上,双手摁着栏杆,感慨道。

黑齿影寒站在梁祯身边,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穿甲胄,甚至连假须、假眉都没有带上:“北州,是你的了。”

“不。”梁祯轻轻地摇了摇了摇头,“幽州,是士民的幽州。”

黑齿影寒淡淡一笑:“说得对,伯珪之败,败在不晓人心的向背。”

“先生应该,没少跟你提起这‘民心’二字吧?”梁祯回过头,轻轻地,将自己的胸膛,顶在黑齿影寒的后背上。

“不是先生,是父王。”

明思王的谥号,有两层意思:照临四方曰明,大省兆民曰思。意思是,明思王不仅如太阳一般,普照四方,更有亲民、爱民的美誉,故而在他病逝的时候,王城是举城皆嚎。

“传令,将幽州无主之地收归朝廷所有。流民按人头分配土地,三年免税,免役。”

“诺!”

吩咐妥当后,梁祯率军返回荒废了有些年月的蓟城。蓟城本是幽州重镇,但在刘虞死后,因公孙瓒征伐无度,而渐渐变得荒芜了。

“光是重建这座城,就要好多年。”梁祯看着斑驳且焦黑的城墙,心中愁绪顿生,“更何况,是要重建汉庭。”

“一步步来吧。”再次见到蓟城,黑齿影寒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一别十多年,尽管她的身份与地位,与当年,都已不可同日而语。但似乎,这一切,都并不是当年的她,所想要的。

“我本欲让你当这个州牧。”梁祯轻轻地摸着厚实的墙砖,忽然长叹道,“算了,你觉得还有谁合适?”

“满伯宁。”

“他?”梁祯一愣。满宠的能力,他自然是见识过的,只是这州牧可是两千石大员,位高权重的同时,也需要极高的威望,才能震慑下僚。但这一切,现在的满宠,似乎都不具备。

“幽州百废俱兴,只当治之以重典。”黑齿影寒靠在城垛上,侧过脸看着梁祯道,“三年之后,再以田豫为镇之。”

田豫是幽州渔阳人,让他做幽州牧,虽会让他有自重之虞,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他熟悉幽州的人文地理,更应家族都在幽州的缘故,故而在行 政上,多多少少会听取士民的声音,而不是像那些外州流官一样,只顾着自己的政 绩,而不管当地士民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