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质量,梁祯可真不敢恭维,不客气地讲,叫“难以下咽”,哪怕是用真梁祯的标准来看,也是如此。晚饭的主食,叫“麦饭”,也就是只经过粗加工的小麦,不经过磨面粉精加工的程序,直接做成一粒粒的麦饭,再配上洮米泔和小豆一并来煮,煮好的一团糊,就是晚饭的全部。
虽然,本朝还有专门种植蔬菜的“官园”,来为戍卒提供辅食,改善一下饮食结构,然而,这些“官园”的产物,向来是直供给令支县衙,由县衙统一调配,至于能不能落到上障的戍卒手里,那就只能看天意如何了。因此,戍卒们的晚饭,就是一点麦饭,加一点甘豆羹,至于后世早已是每天两顿的肉食,更是踪影难觅。
怪不得,梁祯只不过是带来了四坛浊酒,就将戍卒们感动得稀里哗啦的,“障尉大好人。”、“吾等愿效死。”之类的酒话,更是从未停歇过。
“左队长,这阿牛,是哪里人氏啊?”梁祯强迫着自己硬吞这甚至不如后世泔水的东西,但怎奈,才吃两口,胃里便是一阵闹腾,差点反胃,于是只好放下碗,说些什么,来“掩盖”一下,自己的不适应。
左延年见梁祯不吃了,似乎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了,于是也放下碗,给梁祯和自己各加了一碗酒:“这阿牛,原是山里的猎户,今年,虚岁二十三,按例需到郡里服正役,但怎想,开罪了上级,被打发到这里来了。”
“嘿!我就是性子直,看不惯那些官儿胡作非为,这不,给踹到这淡出个鸟的地方来了。”阿牛不知几时到了两人的桌边,“咚”地一声,将喝了一大半的酒坛子砸在残破的木桌上,右臂一抹湿漉漉的胡须,破口大骂道,“那些个狗官啊,就想着欺压咱们!”
“阿牛!休要酒后胡言。”左延年脸色大变,赶忙呵斥他。
“唉,阿牛兄弟肚里有气,当吐尽为快。”梁祯举起自己的酒碗,“来,兄弟,我敬你一杯。”
“哈哈哈。障尉说得对,这气憋着,就是不舒坦。来!”阿牛举起那只大酒坛,“干了!”
“哎,今儿个,要是有肉,就好了。”阿牛放下见底的酒坛子,扯过一条板凳,就坐在两人身边。
阿牛这话,梁祯真是太赞同不过了,他要是早知道,这营地里的伙食是这个鬼样子,他在令支的时候,就不会只顾着买酒了,而是肯定得切上个十来斤肉!真梁祯的家境虽不算宽裕,但好歹也是良家子,要不然,家里也不可能供他读书习武。
所以,这次出行,真梁祯还是带了不少钱来的,而那鹤顶红,不知是公孙奋的酬金太优厚,还是因为真梁祯太能跑,而慌乱了,在砍倒他之后,竟然没有按照“惯例”,搜走真梁祯身上的钱财。所以,这假梁祯,才能慷“他人”之慨。
“下次,下次去令支,当买些酒肉回来,与兄弟们一醉方休。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那就谢过梁障尉了。等这雪融了,我阿牛,去这山上,打几只野雉回来。让你尝尝鲜。”阿牛说着,很自然地去拿那坛专属于梁祯和左延年的酒。
左延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章牛!怎能造次?”
左延年这话,不仅吓住了章牛,就连梁祯也被吓了一跳。章牛本来还在打着哈哈,但一见左延年这凶光毕露的眼睛,也赶紧收住了笑容,那只手自然是闪电般地收了回去。
梁祯本来还想着跟上几次一样,用一句“无妨”来带过去,但见左延年这样子,竟也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呃,梁障尉,左队长,你们聊,阿牛,先……先……”章牛虽然大大咧咧的,但也不是个不识时务的人,见情况不太对,赶忙找借口要溜
左延年摆摆手,章牛赶忙抱着空酒坛子溜去找其他戍卒耍了。
梁祯压低了声音:“左队长,你这是何必呢?”
左延年有点失望地看了一脸茫然的梁祯一眼:“梁障尉,跟他们打成一片很重要,但也不能,忘了尊卑有别。”
“这坛酒,是你喝的,阿牛要喝可以,但先得经过你的同意,问都不问,拿起就喝,成何体统?”
“啊……哈哈,说得是,说得是啊。来我敬你一杯……碗。”梁祯在后世,也曾在行伍中待过几年,自然知道,老兵的话,分量有多重,于是,赶忙摆出一副笑脸。
不知是不是喝了点高度数酒的缘故,还是因为劳碌了一天,真的饿得不行了,放下酒碗后,梁祯忽然觉得,这碗中的泔水,不那么驱人作呕了,于是赶忙扒了好几口。
“左队长,是不是还有些人,没来啊。”梁祯问的,显然不是那些值守的戍卒,因为就算加上一个什的哨卒,离五十人还差得远了。
左延年收起了笑脸,并换上一丝伤感:“前些日子,一股扶余贼来犯,谭障尉带我们上边墙抵御,死了八个兄弟,伤了十多个。”
“呃,那伤员现在在哪?都安顿好了吗?”莫名强烈的责任感,忽地涌上梁祯的心头,他立刻放下碗筷,用关切的语气问道。
“在后房。”
“那,我们吃完饭,过去看一看?”
出乎梁祯意料,左延年的脸色,竟然有些许为难之意。
“队长,可是有甚难言之隐?”
左延年长叹一声,片刻,才道:“梁障尉一腔热血,属下是实在不忍,冷了你的心啊。”
“呃……此话是何意?”
“梁障尉可是从雒阳而来?”
“啊……哈哈,左兄,梁某家在扬州。”
左延年抚了抚下巴,微微点了点头:“梁障尉,这幽州边地,可远比不上江南吴乡啊。”
梁祯一个劲地点头,这点他也是深有感触,因为,这令支县,跟真梁祯记忆中的家乡,可是真的差太远了!吃过饭后,轮值的戍卒负责收拾、洗刷餐具,而其他的人,也各自散去,左延年则领着梁祯,往那“后屋”走去。
此时的天空,不比后世,有城市中彻夜不息的霓虹灯,将天空染得半黑半白。而是像夜晚处身于一间门窗紧闭,且拉上了全部窗帘的房间中一样,找不到一点的光。即使是打着火把,也只能看见几步之遥的路,这还得多谢那厚实的积雪,要不是它们,只怕这能见度,会更低。
后屋是一间远离其它木屋的大木屋,伶伶仃仃地立在银装素裹的灌丛之中,只在门口,悬着两个熊熊燃烧的火把,远远看上去,就似一间鬼屋。鬼屋的门,虚掩着,里面只漏出些许微弱的亮光,刚到门口,变能感觉到,一阵带着血腥之气的阴风,梁祯直打了两个寒颤,浑身上下,都竖起了鸡皮疙瘩。
左延年刚推开门,就听见了几声呻吟,气若游丝,估计这声音的主人,也是不久于人世了。左延年将手中的火把插在木屋左墙的中间,梁祯则在右墙上,找到了另一个插火把的地方。两个火把一插好,这屋子中的黑暗,登时被驱散了不少。
但这暴露在亮光下的场景,却是触目惊心!
遍地的脓血与污物之中,满是老鼠与蟑螂的尸体,被这些东西包围着的,是两张破败甚至有霉点的木通铺,通铺上,或坐或躺着十来个面容憔悴的伤卒,伤卒身上盖着的,全是霉黑的“破布”。甚至连木屋里的空气,散发着的,也全是腐臭的味道。
除了伤卒外,这房中,还有两个没事的戍卒,他们估计是跟梁祯他们前后脚来的,有个正捧着一只旧木盘,似乎是准备出去打水,以便替亲友擦拭身体。
“军医呢?为什么不送回县城救治?”梁祯下意识地吼了出来。
“梁障尉,我叫你别来的。”左延年语气平缓得近乎麻木。
梁祯听左延年这么说,再加上也喝了不少酒,心中的火,不由得熊熊燃烧起来:“怎么就这么对待他们?那以后,谁还肯替国家出力?”
他虽然也知道,这古代不能跟后世相比,但就算没有军医院里医术精湛的军医,明眸皓齿的小护士,再怎么说,也得派个郎中来啊?哪像这样,这不明摆着,就是让伤卒等死吗?
“梁障尉,属下只是一个队长,这伤卒之事,得听公孙县尉安排。”
“谁?”梁祯有点不敢相信,那白天看
上去很是平易近人的公孙贵,竟然会作出这等置伤卒性命于不顾的事来!
“我要去找他!我要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兄弟们!”梁祯怒发冲冠,借着酒劲,就要冲出木屋,要不是左延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估摸着这梁祯真敢策马而去。
“梁障尉,听属下一句劝,想在塞北活,血首先要冷。”
“你放开!放开!放开!”梁祯挣扎着,但怎想,这左延年的手劲,不是一般的大,梁祯挣不开,情急之下,竟然举起拳头,就要去打。但这左延年却甚是灵敏,左躲右闪,竟然避开了梁祯的每一拳,梁祯喝高了,使不出几拳,就将自己给弄得站也站不稳了,左延年顺势一推,将他抵在木屋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