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心中疑虑,已然排解。”杨修知道,梁祯这是准备杀人了,而且,是要杀很多很多的人、虽然,杨修并不知道这两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这两日所发生的事,一定超过了梁祯所能忍受的极限,所以他才会拉下脸来,向着冀州的士民,露出一向被他刻意隐藏的獠牙。
“杀尽冀州名流,对司空,有百害而无一利。”说实话,杨修看不起今夜前来赴宴的许多人,但他却依旧想尽自己的力量,来将他们给保下来。不是他有着如东海一般辽阔的胸襟,而是因为他知道,梁祯要想站得稳,自己要想通过梁祯达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就不得不倚靠这帮人。
章牛公布的规矩是,子时前拿不到三块木牌的,就要死,那如果,黑齿影寒给宾客们准备的问题,由此至终,就只有一个呢?那不就等于,所有赴宴的人,都要死吗?
因此聪慧至极的杨修,又怎么能猜不到这点?
黑齿影寒的面巾,稍稍向双颊外一鼓,这表明,她在笑:“公子果然聪慧。”
“府君,难道欲效董太师故事?”杨修神色一厉道,他在赌,赌黑齿影寒以及她背后的梁祯都在说气话。
黑齿影寒看着鱼竿,良久,才幽声道:“司空的胸怀,本比东海还要辽阔,但今日,他的心,已如这一潭死水。”
“府君,修欲见司空一面。”杨修起身离席,拱手道。
“子时。”
“不成!”杨修把心一横,斩钉截铁道。
“为何?”黑齿影寒心一动,但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
“无论事出何因,这么做,都只会毁了司空开拓的基业。”杨修不知道,梁祯究竟出了什么事,甚至开始怀疑,他究竟还在不在人世,于是,他便以梁祯开拓的基业为要挟,以求黑齿影寒回心转意。毕竟,相比起梁祯本人,他创下的基业,才是真正的利益之所在。
“昨日此刻,有人行刺司空。”
一语撕裂天际,引来万钧雷霆。
杨修大惊,因为这些年来,他虽也多次听闻梁祯的家眷、身边的重臣遇险之事,但却从未听过,梁祯本人遭到刺杀!
如果,梁祯真的遭到刺杀,并险些命悬一线,那他确实有这个理由暴怒,并迁怒于所有的人。
“甄氏兄弟,杀不得。”杨修觉得,自己是难以保下所有的人了,于是便退而求其次,只保几个用处极大的。
甄尧,及其背后的甄家除了有冀州巨商这么一个身份外,还有一个身份——袁绍的侄子。因为,他的姊妹甄宓,正是袁绍次子袁熙之妻。因此,要说他们甄家跟袁绍没有暗中往来,是三岁孩提才会相信呢。
不能动甄家的理由,也很简单,那就是司空府的开支,有三分之一都要靠他们甄家,动了他们,就等于斩断了司空府的财源,没了钱,还怎么在乱世立足?
黑齿影寒不想说气话,因为她知道,凭杨修的聪慧,早已一眼看穿,她不是那种动辄喊打喊杀,全然不顾后果的人,于是她仅以沉默来表示,光靠甄家供给财帛这一点,并不足以抚平梁祯遇刺这事带给梁氏集团的创伤。
其实,杨修的意思,黑齿影寒也懂,那就是今日前来赴宴的人,哪个都不能杀,因为这些冀州名流,在数百年的历史中,都早已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杀了哪个,往后梁祯可能遭到的报复,只怕会更多。
但这世上,又有哪件事情,会有一个绝对标准的答案呢?就拿这件事来说,一个名流不杀,固然有不杀的好处,但亦会有它的坏处,那就是示弱于人,从而令心怀不轨者行事更加肆无忌惮,本来在观望的人,见梁祯竟是如此软弱,说不定也会争相叛离。
夜风依旧冷凉,但打在杨修身上时,他却只感觉到了一阵凄凉。因为,他从黑齿影寒的只言片语中,读出了梁祯心底中的那一份无奈——他虽贵为司空,但却连试图行刺的他的凶手,都查不出来。
这是因为刘若等人无能吗?显然不是,而是因为,梁祯要对付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乃至于只要他们事先串通好,便能抹去一切痕迹,没了痕迹,这案子,又从何查起?
“回家吧,德祖,夏府,不是人该来的地。”
此话不假,因为多年前,这府邸的主人一家,便是被袁绍带兵尽数屠戮于此的。因而,这府邸之中,怨念极重。
但杨修是不会走的,因为自从一年前,他决心告别大人杨彪,从晋阳不远千里来到邺城时,便起誓,要在梁祯帐下,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因此这眼前的些许困难,又怎么能令他知难而退?
“修既为司空故吏,当誓死相随。”杨修当然会说漂亮话。
黑齿影寒终于放下鱼竿,拾起地上的长明灯,信步离开了长廊。杨修略一沉吟,也跟了上去。
只是,这一次杨修,他终于后悔了,因为他看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后院的密林之上,吊着一具接一具的惨黄色的枯骨。这些骨头一看,就知已经在此。吊了很多年。
“司空的胸怀,比东海还要辽阔。”黑齿影寒举着灯,站在离其中一具枯骨不过咫尺之遥的地方,“他可以宽恕大堂中的所有人。但在有些人心中~”
白色的面巾上,忽地多出两行深红色的泪痕。
“却巴不得司空像这枯骨一样。”
“滴”“滴”
杨修正欲开口,却忽地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的额头上,用手一摸,温润的,再一嗅,竟是腥的!
杨修大惊,急忙抬头一看,却立刻惊掉了下巴,因为就在他头顶的树冠上,有一个人影,正在夜风中摇曳着,而这**,极有可能,就是从这人影上滴下来的。
“他是谁?”再三确认了,那就是一个人后,杨修心有余悸地问道。
“梁雨山。”
杨修虽不知道这个人,但听姓氏他也能猜出些许,那就是这个人,必然是梁祯的家丁,而且地位还不低,再结合梁祯昨夜遇险一事来看,这人极有可能,就是透露梁祯行踪的叛徒。
“修必须要见司空一面。”
“明早之前。”黑齿影寒左臂轻抬,杨修只听得“叮铃”,定睛一看,原来这是一块上面系着小铃铛的木牌,“给司空一个答案。”
借着长明灯的烛光,杨修一看,方才惊觉,这木牌上刻着的,竟是缉事曹的标志。看来,梁祯是将这件事,全权交给他负责了,如果他做得好,那说不定,就能从此平步青云。当然,要是做不好的话,那只怕,杨修就得像这密林中的枯骨一般了。
因为,梁祯随时都有可能,在暴怒之下,亲手毁掉自己的基业,从一个志在天下的枭雄,变成像李傕等一样,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武夫。
行刺当朝司空,背后的难度,绝非《史记·刺客列传》中的寥寥数语可以概括的,就拿豫让行刺赵襄子一事来说,史书只会告诉你,豫让刺杀了赵襄子三次,但它绝对不会告诉你,豫让是如何得知赵襄子的具体行踪,又如何选择行刺的时机及地点的。
因为这刺杀行动的每一步,都是需要经过缜密的谋划,并反复推断,演练,而后才能实施的。可以说,行刺,就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因此,想要找到逃离的刺客,就更难了。
然而,杨修的时间,却只有短短的四个时辰。因此,聪慧如杨修,闻其曲,便已知其意,那就是黑齿影寒要的,根本就不是真凶,或者说,不是谋划此案的真正凶手,而是要借此契机,搓一搓冀州大族的锐气。
因此,杨修直接揣着令牌找到了甄尧。根据司空府颁布的法律,任何人只要见了缉事曹的令牌,就有义务协助缉事曹的吏员办事。而缉事曹的吏员,凭借这种带有铃铛的令牌,便可以拘押任何一人十二个时辰,以问询自己想知道的事。
甄尧算是半个高层圈中人,对这种令牌自然是相当熟悉,因此,他一见杨修拿着这令牌来找他,首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宽宽的额头已是冷汗密织。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出身四世三公弘农杨氏的杨修,竟然会是缉事曹中人。虽然,这只是一个黑齿影寒刻意造成的误会。
杨修知道黑齿影寒心中的小九九,但对此他也不欲替自己分辨,因为他本就把心一横地要在梁祯的幕府中混出名堂,因此,世人是迟早都会知道他已经投靠了梁祯的。既然早晚都要被世人知晓,那早一点跟晚一点的区别,对杨修而言,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甄兄,最近盐铁商贸,利润几何?”杨修将双手背在身后,令牌套在右手食指上,然后围着甄尧,在烛光昏暗的房间中踱步,他每走一步,令牌上的铃铛便响一声,听着,就像来自地府的招魂铃。
甄尧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开始颤抖起来,如果他的并非富可敌国之人,如果他并非袁氏的亲戚,他或者还可以其气定神闲地跟杨修交谈,但只惜,他不仅富可敌国,而且还是袁绍的亲戚。
这意味着,梁祯对他动手时,理由不仅比对其他冀州士人更充足,而且必要性也更为强烈。
“德祖,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甄尧决定示弱。因为,对于商贾之家而言,妥协,有时候反而会得到更多的利益。
“我要一个答案。”杨修将黑齿影寒的话原意奉还,末了还加了句,“天亮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