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穷兵黩武的后果,必然是国破家亡。因此,在连年用兵之后,梁祯也不得不考虑与民休息,以免民力穷尽,从而造成军败身死的惨剧了。

然而,这人在庙堂上,就注定是不能事事顺心的。尤其是当一个人已是木秀于林的时候。梁祯刚刚颁布了几道能让人意识到,他是打算休兵养民的司空府令。朝中的公卿便又开始闹腾起来。

因为对于这些朝中的大臣而言,手握重兵,且远离晋阳的梁祯,已是不能用寻常手段去对抗,因此想要斗倒他,就只能设法穷尽他的兵力,毁掉他在士民心中的声望。

而达到这一目的的最佳办法,无疑就是迫使梁祯连年用兵,以造成民怨沸腾,使他陷入众叛亲离的局面。

种辑再次担任汉帝的使节,风尘仆仆地来到邺城,来向梁祯宣读来自汉帝的旨意。汉帝的诏书总共说了两件事,一是对梁祯收复冀州的功勋表示赞扬,二就是希望梁祯能给自己换个住处,以免整日生活在鲜卑人的威胁下。

梁祯意识到,这是一个阳谋!因为,只要他跟汉帝之间,一日还保持着君臣名分,他就一日不可能将汉帝安置在一个极度容易受到威胁的地方,否则,就等于自己将一把锋利的刀交到自己的仇家手上一样。

但汉帝能去哪儿呢?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梁祯辖地中最安全的地方,就只有冀州的魏郡了,而魏郡,偏偏就是梁祯给自家人留的地盘,要是让汉帝迁居此地,那他还怎么将魏郡建设成自己的老巢?

当然,梁祯不愿汉帝迁居邺城,也是有办法的,那就是重建雒阳,要是梁祯能办到,那满朝公卿保证没一个敢开口反对。但问题是,要是梁祯真的这么做了,那他的实力,离穷尽也就不远了。

“先生,将陛下暂时安置在晋阳,依目前的局势来看,是最恰当不过了。只是,祯不通文墨,不知如何,向陛下解释啊。”梁祯装出苦瓜干般的脸色,向荀彧诉苦道。

荀彧的双眸,比梁祯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深邃,因此梁祯话音刚落,他便猜出了梁祯的本意。但他首先想到的,却不是如何给梁祯解决问题,而是如何在这件事中,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因为荀彧的最终目标,是重建明章之治时期的大汉。而在那个时期,大汉的天子毫无疑问地是掌有相当的权力,当然各地方豪族也拥有足够保护自身利益的话语权。

当然,在那个时候,外戚干政也开始展露苗头——章帝的皇后窦氏的家族,在章帝死后,便开始了呼风唤雨的干政时代。

不过,这窦氏虽然干政,但其权势,却是远远不及梁祯现在的万一,究其原因,就是那个时候,大汉军士们的心中,还是忠于汉室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宿卫宫廷的禁军都是头戴黄巾的黑山降军。

因此,荀彧其实陷入了一个非常矛盾的境地,一方面,他必须支持梁祯剿灭其他割据诸侯,另一方面,他又必须设法打击梁祯的威望,不然,当天下初定之后,就真的变成了梁氏称制之时了。

荀彧思绪良久,然后才唇齿轻启,道出四个字:“以柔制刚。”

梁祯一听,登时蹙眉,因为这四个,在他的理解中,就是表面必须保持对汉帝的绝对顺从,而在实际行动中,就是有心无力。

可问题是,现实哪会有这么容易。因为这但凡下面的人想出来的“对策”,旁人包括上面的人在内,都必然是知道的,只不过当双方都觉得,维持表面上的和睦胜于一切时,这对策,上面的人也会点头默认。

而很明显,这一次,朝中的公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配合梁祯来演戏的,不仅不会,他们反而还会化身为最犀利的批评家,不断地从梁祯的“剧本”中挑毛病,并争相公布天下。

“众口难调。”梁祯叹道。

“司空可曾听过,杀鸡儆猴之事?”荀彧嘴角一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个典故梁祯当然听过,而他心中也确实有几个憎恨对象,早就想一杀为快了。这几个人之首,便是北海孔融。

孔融,乃是孔子的后裔,灵帝末年任北海相,但他的能力却委实令人不敢恭维,因为当他在任的时候,恰逢黄巾军围攻北海郡,孔融不能阻挡,只能向刘备求救。

但偏偏,孔融这人,还自持清高,持才傲物不止,还屡屡与梁祯作对。最近的一次。就是梁祯效仿历史上曹操的做法,颁布《禁酒令》,以节约粮食之后,孔融也果如历史上一样,出文讽刺梁祯,而且由于梁祯的出身更加不堪,绯闻也远胜于曹操——夫馀之奸,董贼之婿。孔融下笔的时候,可以说是一点颜面都没有给梁祯留,措辞直逼当年陈琳给袁绍写的讨梁檄文。

因此,荀彧此计,可以说是一石二鸟,即帮梁祯解了眼眉之际,也帮梁祯出了一口恶气。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很明显不是。因为就在梁祯以荀彧的计策询问审配的时候,后者听罢,就是连连摇头。

“孔融,孔子之后,天下之望。纵有小错,也不可诛之。否则,定寒士人之心。”审配的身份,是黑齿影寒的宾客,因此他考虑问题的时候,必然是站在梁祯个人的立场上看的。因此,也更容易看出,此举于梁祯个人的弊端。

审配的话,登时令梁祯犯了难,因为这又是一个“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选择题,要么就是冒着“寒天下士人之心”的风险,换取朝中公卿们的恐惧。要么就是顶着朝中公卿的口诛笔伐,来继续招揽士心。

有位西方的贤者曾经说过,当你征求意见时,询问的对象应多多益善。而当你准备作出决定时,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

梁祯虽然没听过这句话,但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而唯一能够协助他作出决定的人,这么多年来,就只有黑齿影寒一个。

黑齿影寒有了个新的喜好,那就是在邺城之畔的漳水上泛舟。梁祯初时,还不解其意,直到后来才知道,泛舟漳水之上,不仅能远离尘世的喧嚣,谈事的时候,还能躲避周侧的耳目。

于是,两人便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清晨,泛舟于漳水之上。此时,旭日初升,一边是碧空如洗,另一边,是将散未散的雨云。

“梨益齿而损脾,枣益脾而损齿。由此可见,世间万物,皆有利亦有弊。”黑齿影寒不仅喜欢泛舟,还喜欢在舟上沏茶。

梁祯觉得让她一个人将查沏好,似有不妥,于是便伸手帮忙。然而,他一上手,杯中的水液便洒了出来,究其原因,一是因为船只在波涛中并不平稳,二是梁祯的心,并不在此。

“知道为什么,我要在舟上沏茶吗?”黑齿影寒笑着递给梁祯一方手帕。

“不知。”梁祯边擦净身上的水滴,边道。

盈儿又是一笑:“司空府事务纷杂,且件件紧要。出来泛舟,似是浪费时辰。可若心神不宁,处理公务的时候,也极易出错。而泛舟,看似浪费了时辰,实则,能让人的思绪,更加灵敏。”

“所以只要这茶不洒了,就代表心定了?”梁祯饶有兴致地看着案几上的茶具。

“正是。”

梁祯沉吟片刻,忽然双眼一光:“过去,我常以为,宵衣旰食方是爱民之举,今日看来,弊端甚矣。”

梁祯此前,曾私下给自己定过一条规矩,那就是当天的公文,当天一定要批阅完毕。然而此举,不仅让他常年劳碌至深夜,而且,效率也大大下降,因为每到亥时前后,他便已劳累不堪,公文摊开后,内容也多是不看,仅在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便吩咐文吏归类下发。

“看来今后,六曹诸事,我也不必事事过目了。”

黑齿影寒见状,顺水推舟道:“昔年,先生为政时,诸事不分大小,他只问刑律与税赋。其余的,尽归有司处理。”

“刑律代表公平,赋税代表财帛,我要加多一样。”梁祯说着,对着黑齿影寒一笑,“其余的,就交给令狐邵等人操办吧。”

梁祯此言,便是打定主意,往后无论是公卿百官对自己的弹劾,还是孔融等士人对自己的诽谤,通通交给自己的主薄们处理,除非是汉帝的旨意,不然,自己全部眼不见为净。

梁祯的言语,黑齿影寒仅是用一笑来应对。

“只是,有一事,我是不能交由主薄们办的。”梁祯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并在案几空出来的地方上摊开。

这竹简乃是一个郡吏所献,但其中言及的事项,却有十六条之多,分别囊括了战略、军制、后勤、军属四个方面。

黑齿影寒注意到,这个郡吏的名字,叫郭淮。

郭淮,不就是早前投靠梁祯的太原郭配的兄长吗?

不过,郭淮虽是郭配的兄长,但因为出仕晚,故而现今郭配已是一县之长,而郭淮却还只是个小小的郡吏,若不是此次,他的这封上书被同郡的令狐邵看见,并转呈给梁祯,说不定梁祯到现在,都还想不起自己的辖地内,竟还有这么一个贤才呢。

不过,别看郭淮出仕晚,人也年轻,可他的双目,也确实犀利,对当今局势的洞察,也确实有自己的一番见地。

因为郭淮在开篇的时候,便指出公孙瓒的弱点,不在军事,而在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