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问,时间有何事能让天汉这等体量的国家也为之一震?不同的人或许有不同的答案,但最能得到大多数人认同的答案,只能是“移天易日”这四个字。
没错,建安二年的春节刚过,汝南袁术便在淮南,悍然称帝,建号仲氏,广置公卿百官,建都于寿春。消息传开,举国骇然。事关这虽然不是东汉第一次碰到有巨贼僭号称帝的情况,恰恰相反,就在十年之前,前泰山太守张举就曾在渔阳自称天子。何况,纵观汉灵帝在位的这二十多年,类似的事便已发生过几次了。
但这一次,袁术悍然称帝所带来的影响,却远不是前面数次可以比拟的,因为一来,在此之前的那些人,虽然也是割据一方,但地盘往往只有一郡数县,兵马不过数千。但现在袁术却是跨有扬、豫,割据江淮。
二来,此前僭越的那些人,要么是山野妖人,要么是一郡豪强,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圈子中人”,但袁术可是出身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家世之显赫,乃至于放眼一十三州也只有弘农杨氏可以比拟了。
三来,袁术称帝之前的身份,是大汉的左将军,扬州牧,阳翟侯,正所谓位高权重,节制一方,而放眼整个天下,跟他有同样待遇的,也不过只有袁绍、公孙瓒、吕布、刘表、刘璋、梁祯这几人而已。而在袁术称帝之前,这些人虽然早就在互相攻伐,但明面上,都还是高呼着“奉汉讨奸”的口号的。
可别小看了这口号,因为虽说今天“汉”这面旗帜,在经历了外戚乱政,宦官干政,桓灵二昏君的胡作非为后,在底层百姓心中,已再无凝聚力可言,但在帝国真正的基石——士族豪门之中,却仍旧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当然,并不是说这些人对汉室是多么忠诚,而是因为对既得利益者而言,在没有新的,更大的利益出现前,维持现状,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了。
而袁术今天这一闹,不仅原本支持他的士族豪门会有倒戈的可能,就连其他州牧辖内的士族豪门,也同样有可能跟本地的牧守离心。为什么?因为在士族豪门看来,这些手握军 政大权的牧守,都是随时可能像袁术那样,取汉室而代之的。
而这些牧守一旦称帝,就必然会论功行赏,以犒劳推举他们上位的老兄弟们,但各州的蛋糕,其实就这么大,一帮人得势,就必然会有一帮人失势。但这些已在当地盘根错节数百年之久的士族豪门,又怎会甘心乖乖地将自己手中的蛋糕让出来,给那些他们从来都不屑于用正眼去看的山野怪人?
因此,为了自身的利益考量,各州郡的士族豪门,是必然会选择一个人,来保护他们的既得利益的,而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为董卓所立,继位八载,却一直是傀儡的当今汉帝。
当然,虽说单靠士族豪门的力量,是难以跟动辄拥兵数万的各方诸侯较量的,但即使是暗地里的反抗,对各州诸侯来说,也确实够他们喝上一壶了。
而对梁祯而言,除了必须面临上述的诸多问题外,还有一点就是,河南四州的平衡问题,因为自从曹操兵败不知所踪后,有实力争夺河南四州的诸侯,就只剩下了袁术跟吕布两个。此二人当初为了吞掉对方,都曾派人来试图跟梁祯结盟,但最终,梁祯的选择却是两个都不得罪,两个都帮,以免让河南四州统一在某一人手中。
但现在,袁术这么一闹,这制衡之术就行不通了,因为梁祯的身份,是大汉司空,兼领并州刺史,彭阳侯,是汉臣。而袁术称帝之后,就成了逆贼,汉臣又怎能支持逆贼呢?
但不支持袁术,就等于变相支持吕布,如此一来,本就军事实力占优的吕布,不就更容易击败袁术,统一河南四州了吗?
虽说吕布此人的军事才能,在历史上被证明是不怎么样,但问题是,那会儿吕布的对手是曹操,而其地盘,最多也仅有半个兖州。可若是让吕布占领了整个河南四州,那他还不成为梁祯的心腹大患才怪呢。
所幸,现在梁祯身边,已是谋士云集,但凡有他拿不定主意的问题,都可以随时随地找人问询了。
“将军勿慌,彧有一计,不但可解外忧,亦可解将军之内患。”
荀彧跟贾诩一样,无论做什么事,都会给人一种一切尽在他拿捏之中的感觉,或许,这就是顶级谋士所特有的气质及水平吧。
“文若先生有何良计?”
“将军可即可以讨平逆贼为由,让刘备率军南下。刘备其人,胸有鲲鹏,实非久居人下之人,故而有此驱虎吞狼之计。”
让一向标榜汉室忠臣的刘备率军平叛,这理由确实是令刘备还是汉帝都无法拒绝的,但代价就是,刘备自此便是蛟龙入海,或许再无驯服之日了。
“将军可还记得,三丫被刺之事?”
“怎能忘记?”一提到三丫被刺,梁祯就双目喷火,因为他实在想不出,究竟是何等卑鄙之人,才会选择向一个柔弱女子下手。
“幕后主谋的目的,想必是想借此事,离间将军跟彧,将军跟凉州将士之间的关系。但其手法,实在是笨拙。若是彧来谋划此事,则必拉拢刘备,以求达到‘平定诸吕’时一样的效果。”
梁祯一听,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冷汗,因为这平定诸吕事件的后果,就是汉初的头号外戚吕氏,从此在汉朝的庙堂上销声匿迹,而且还背了个跟董卓相差无几的名声。
“陛下认定刘备为皇叔,一日之间,便将他由一小国之相,提拔到与九卿同列的地位,这期间是何用意,想必将军也知晓了吧?”
对汉室,荀彧无疑是忠诚的,但只要是人,就无法摆脱自己的家庭独自存活,就得顾及家庭乃至整个家族的利益,而颍川荀氏的利益,其实自打梁祯娶了荀南君作妾室后,便已经开始跟梁祯捆绑了,而如果此时,荀南君腹中的是个男孩,那颍川荀氏,只怕就要彻底跟梁祯绑在同一战车上了。
因此,荀彧也是决不能容许在这关节眼上,有人想像王允刺杀董卓一样,做出对梁祯不利的事情来。
“若是此刻,我已占有冀州,放刘备南下,自是无虑。但此前,袁本初势大,公孙瓒又非等闲之人。观河南,袁术、吕布皆非成事之人,而刘备,颇有英雄之姿,若让其南下,只怕在祯统一北州之前,刘备便已虎踞河南。”
梁祯对刘备的敬畏,其实是远超当世之人的,因为他在看待刘备的时候,心中总会不可避免受到历史的影响,这一点,倒是让他不会做出轻敌的举动,但同时,也会让他无法对刘备的实力,做出一个客观的判断。
“袁本初乃天下士人之望,虽近年来缕缕战败,但其实力依旧不容小视,何况,兵者诡道也。将军与刘备之间的矛盾,就是用间的好地方,若是将军不尽早去除这一祸患,只怕日后,会终成大错。”
梁祯知道,荀彧的说法一点也不错,因为他是袁绍,也一定会从自己跟刘备之间的微妙的关系上做文章的。
“成,祯这就上书陛下,让刘备率军征讨袁术。”
梁祯最终还是做出了对内部稳定最为有利的决定,毕竟在任何时候,对于一个集团而言,内部的稳定都是重中之重。
梁祯决定,在放刘备南下之前,跟刘备谈谈,已确定他心中是否跟历史上一样,胸怀天下。
这是一个冬日的早晨,艳阳照射在新雪上,金光阵阵,暖意融融。梁祯跟刘备面对面地坐在邺城南郊的十里亭中,旁侧放着一只鼎,鼎下烧着火,鼎中热着一坛桃县美酒。
“玄德兄,可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日?”梁祯笑着问道。
“自然记得,那日德源在浭水岸边,屡错蛾贼,虽飞将再世,亦不过如此啊。”刘备故意隐去了自己救援梁祯的片段,仅是在浭水边上,那堆积如山的黄巾军尸首上做文章。
“玄德兄这番夸赞,祯可担不起啊。”梁祯笑哈哈地摆手道,“当年若不是玄德兄冒死相救,祯只怕也早化作那浭水边上的一具枯骨了。”
“来玄德兄,这一杯酒,祯敬你。”
“不敢不敢,德源过谦了。”如果此事,发生在十年之前,那两人脸上的笑容,也必然是发自真心的。但只惜,此刻已是十年之后,如此漫长的时日,足够让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了。
“当初,你我皆是少年。如今,却都已年逾而立。子云:三十而立。祯愿闻,玄德之志。”
梁祯不敢像曹操那样,借天龙起兴,与刘备讨论世间的英雄,因为他自问自己没这水平,若是这样做了,只怕日后会遭人笑话。于是,便借由一个朋友之间相谈时很容易问起的问题,来试探刘备。
“哈,备年少轻狂时,也曾妄言大志。但怎奈,岁月催人,当年的梦想早就遗忘了,如今备只求在其位,谋其事。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到底是一代枭雄,刘备说这话的时候,无论是眼神、语气、还是肢体动作都流露出一股看不出破绽的无奈感。令人觉得,他是真的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时日掩埋了壮志,从此日后,甘愿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度过余生。
“记得祯从军的第一日,队长就跟祯说过这么一句‘十年塞北,热血终凉’。当初,祯还不信,但今日看来,却是如此啊。”
刘备一听,脸上立刻露出苦涩的笑容:“唉,命数如此。强求不得。这么多年,备也算明白了。”
说着,刘备还抬起头,看了一眼梁祯。
“哈哈。”两人同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