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仅仅犹豫了一个弹指,便采纳了田丰的意见,领着亲信弃军而去。此举看似无情至极,但其实,也是一代枭雄的必修课,因为没有哪个人能保证自己一世未尝一败,因此如何面对失败,尤其是惨败,就变得十分重要。

在惨败来临时,有的人选择以死殉国,以求上不负君王,下不欠僚属。这种人,史官将其称为“国之栋梁”;有的人选择就此投降敌国,或是逃亡他乡,这种人,史官往往会将最恶的言辞诸如“叛徒”“懦夫”加诸于其身;还有的人,也是选择弃军而逃,但他们心中,却时刻怀抱着复仇的种子,并以此失败,不断地鞭策自己,直到报仇雪恨的那一日。这些人,往往便是名震青史的一代枭雄。

其实,袁绍不仅是枭雄之姿,更是善于治兵之人,因为当他带着田丰及少数亲军弃军自走后,他的部署,依旧在负隅顽抗,哪怕中军的令旗,早就不再摆动。但各圆阵的军候、屯长,依旧有条不絮地指挥着自己的部曲,或单打独斗,或配合身边的圆阵,同进同退,有的甚至化圆阵为锥阵,对梁祯军实施反冲锋。

梁祯撤下了甲骑具装,改让铁甲材官去磨这些个圆阵的血,因为他发现,甲骑具装在失去速度的优势后,冲击这些个互相分离,但数目极多的圆阵已是十分费力。而且,伤亡也开始激增。

“早闻袁本初知兵,今日一见,方知其用兵竟是如此厉害。”贾诩站在楼车之上,摇摇看着虽然阵型不再紧密,但依旧在有序抵抗的袁绍军阵列,“若非我军早与张燕,公孙瓒结盟,只怕这河北四州,都要是他袁本初的了。”

“以本初之才,若能一心效力汉庭,至少也是一代名将。”梁祯抱着双臂,长叹道,“可惜了啦。”

梁祯对袁绍的态度,在这十多年中,已经发生了数次转折,起先是不屑,后来是因忌生恨,现在虽恨意犹存,但心中也多了几分尊敬,故而现在每当他称及袁绍时,都会尊敬地称他为“袁本初”。而不像公孙瓒,袁术等人那样,直呼其名,或是唤作“吾奴”。

贾诩听罢,心中不由得一酸,是啊,以袁绍之才,若肯一心效力汉庭,不说武能定国,文能安邦是肯定的。袁绍是有才之人,董卓呢?公孙瓒呢?刘表呢?刘焉呢?袁术呢?吕布呢?甚至梁祯呢?

无可否认的是,上述诸人,身上都至起码有着一点过人之处,若他们的心,都全是系着汉室的,那这天下,再怎么样,也不会乱成像几天这般。只惜,这些人,虽然人人都喊着“为了天汉”的口号,但心中所思,平日所行,又有哪样是真正为了汉庭呢?

同样的想法,也在萦绕在有着“王佐之才”美名的荀彧心头,只是他跟贾诩不同,他是心系汉室的,因此他才会拒绝了董卓,在看出袁绍心中已无半点兴汉之意后,决然离去,从而选择了曹操。

但荀彧选择曹操,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曹操是一心为汉,而仅是因为,他看到了曹操的缺点——阉宦出身,不被士人所接纳。

是的,荀彧相中曹操的,除了曹操能赏识他外,更是因为曹操不光彩的出身,因为在他看来,阉宦之后的曹操,是绝无可能像袁绍那样,做到天下归心,进而如王莽那般,改朝换代的。

但只惜,天意难违,势力尚且单薄的曹操,在事业刚有起色的时候,便接连遭到了张邈、陈宫的背叛,以及吕布的突然袭击。只是,现在曹操再不能像历史上那样,从他幼时的好哥们袁绍那里,得到一兵一卒的救援了——一来袁绍心中也早无此意,二来,袁绍现在所要承受的压力,早就大大超过了历史上所要承受的。

因此,当曹操败亡之后,荀彧一度陷入意志消沉之中,因为他虽游历四方,遍观天下诸侯,但却悲观地发现,曹操之后,已再无曹操。因为,出身比曹操低微的,如吕布,要么贪婪残暴,不知爱恤百姓,更目无汉庭。出身比曹操好的,要么像刘表等人一样,心中只求割据一地,并无安天下之志。要么像袁术一样,早就想代汉而自尊。

刘备虽说勉强符合荀彧的期望,但奈何他太过势单力薄,连一块自己的根据地都没有,眼看着就要到而立之年的人了,都还在给别人当客将。可能,刘备最后,真的能获得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并以此再兴汉室。但荀彧自问,自己是等不到这一刻了。

再说,荀彧也知道,刘备所想要兴复的汉室,跟自己心目中的汉室,其实是有区别的。因为刘备想要兴复的,是武帝时代的那个皇权高度集中的西汉。而他荀彧想要复兴的,是现在这个近乎于天子与世家豪门共治的东汉。

因此,失去了辅助目标的荀彧,一度变得心灰意冷,心中所想的,也不再是国家大事,而是青翠的山林,潺潺的溪水。

然而,这隐居的日子没过多久,荀彧就发现,自己已经厌倦了它。各种原因,其实还是因为何颙的那句评语——王佐之才。

何为王佐之才?像苏秦那样,佩六国相印,名动天下,治国安邦的,才是王佐之才!而如果像鬼谷子那般,虽学富五车,却隐居于山林之中,以传道受业解惑为业的,就不叫王佐之才,而该叫隐士高人了。

因此,当发现自己不是隐居山林的料后,荀彧再度踏上了觅色君王的旅途。这一次,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那就是梁祯。

梁祯的出身,几乎跟曹操一样,遭人诟病——安定梁氏,罪臣梁冀的亲属。因此,梁祯跟曹操一样,是天然要受士人冷眼的。这种人,想要代汉自立。除非是武功盖世,否则,就是自取灭亡之道。

而很明显,梁祯的武功,也不怎么样——毕竟,若果梁祯真的英明神武,那也不用在河北折腾了这么些年,才堪堪吞得两郡了。

但正因如此,梁祯才终于符合了荀彧心中最为苛刻的那一条要求,那就是既有平天下之力,亦无平天下之力。

这看似矛盾的一条,其实就是说,因为梁祯的出身是不受主流世家大族待见的,因此,梁祯平定天下的过程,是注定布满荆棘,难走至极的。但同样的,如果抛去世家大族的偏见不谈,梁祯又是有平定天下的军事才能的。

而梁祯所缺失的,世家大族的支持,又正是荀彧所能提供的,因为颍川荀氏自从荀彧的祖父荀淑被称为“神君”开始,名望便是仅次于汝南袁氏,弘农杨氏的存在。因此,一旦荀彧加盟梁祯,梁祯所要面临的阻力,就会登时大减,且荀彧帮梁祯减少的那部分阻力,便是荀彧制衡梁祯,以免他对汉室生出不臣之心的筹码。

荀彧的心思,梁祯虽不可能完全知道,但也能够猜出一些,比如荀彧迟迟不肯出山相助,是怕他会在得到荀氏的支持后,生出不臣之心。但梁祯觉得,荀彧纯属是想多了,因为,这十多年来,所经历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乃至于他一想到自己十多年前,竟有着代汉而兴的想法时,就觉得自己那时,是多么年幼无知。

“待到天下初定,祯便告老还乡,永不过问庙堂之事。”这一句,是梁祯的心里话,此刻的。

“这么多年了,将军难道不知,有的事,虽然本人不是这么想,但碍于家族的利益,他也会这么做的。”慧眼如荀彧,当然能看出梁祯没有撒谎,但他同样知道,梁祯现在说的这话,是算不得数的。

“邯郸南侧,洪河之畔,有一桃园,祯愿在那向河神起誓,此生永为汉臣。”

梁祯真的在黄河边的桃园上,摆设香案,沐浴焚香,斋戒三日之后,面河而誓:此生永为汉臣。

荀彧跟着梁祯一并作了誓言,然后跟梁祯一并来到桃园中的六角亭上,边煮着酒,边谈家国大事。

但凡谋士,为了在君主面前彰显自己的价值,都力求在第一句话的时候,便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而这其中,最常用的,便是连哄带吓,指出君主“将命不久矣,除非如何如何,云云”。

但荀彧却没有这么做,他一开口,便肯定了梁祯这几年的一连串做法,诸如推行屯田,澄清吏治之类。直听得梁祯连连皱眉,因为他之所以急着请荀彧出山,就是想让荀彧指出他的不足,并帮助他改进的。现在,你全说我哪里哪里做得好,不是棒杀吗?

梁祯的不悦,荀彧看在眼里,但却并不介意,只是淡淡一笑:“彧方才所言,将军可是多次听过?”

“正是。”梁祯还是一脸不悦。

“那不知,这些日子,可曾还有人指出将军之过?”

梁祯摇头,他已经有很多事日没有听见说自己施政不好的只言片语了。若不是他一直在以“赵高与秦二世的故事”来警醒自己,万不可大意,只怕他早就安于现状,坠入享乐之途了。

荀彧闻言,并不言语,只是摇头叹息。

“先生可是认为,祯已不可辅佐?”梁祯说罢,心中也是一伤,因为他才刚刚在巨鹿胜了袁绍,虽然也在极力压制着自己不要骄纵,但内心深处,却也是开始憧憬以后的一帆风顺了,因此现在突然被荀彧当头一棒,他心中又怎会有好滋味?

“将军可曾想过,为何会出现如今之状?”

梁祯沉吟良久,却还是摇头,因为他实在搞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如今这样,他明明从来都没有因谏言的辛辣激烈而发怒,或是降罪某人啊?

“汉室之所以倾颓,皆因公卿百官,相互勾连,党同伐异,再无兴致过问政事所致。”荀彧说着,轻轻用手在灶头上扇了扇,将酒香尽数扇开,“此弊端,实始于明章之治后期,虽表面芳香四溢,但这金玉的外表下,早已全是败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