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祯尊迎天子的初衷,是吸纳如荀彧这等具有“王佐之才”的美名的士人来为自己效力。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王佐之才没等来,流寇强人倒是争相归附。

第一个归附的,不是别人,正是黑山军的首领张燕,张燕的条件也非常简单——只要朝廷允诺他的子孙能够世袭他的爵位及职务,便愿意举军来降。

是举军来降!这消息带来的震撼之大,乃至于竟将昏迷之中的梁祯给生生吓醒了。

为了确定不是自己因压力太大而产生了幻觉,梁祯当即叫梁琼去将张燕请到自己的大帐之中,随后屏退一切随从,仅剩下他们二人秉烛夜谈。

梁祯先给两人各倒了一碗热水,然后一脸严肃地看着张燕道:“祯听闻将军愿举军归降陛下。此事当真?”

“当真。”张燕点点头,神情也是格外严肃,一点也不像是有诈,或是冲动之举。

“祯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梁祯背脊一弯,身子矮了点。

张燕低着头想了好久,才叹道:“为了燕的犬子,张方。”

“可以跟我说说为什么吗?”梁祯暗自吃惊,旋即问道,“据我所知,贵公子勇猛不亚樊哙,若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将军如此一来,贵子虽富贵无忧,但若想再进一步,只怕难矣。”

“哈哈哈。”张燕一听,反是放声大笑,笑完了,才长叹一声道,“燕的大人,是真定衙门的书吏,故而燕自小,也会几个字。十岁那年,大疫,大人病陨。大人死后,叔伯们都来吃绝户。母亲阻拦不成,一气之下,也离燕而去。”

“故而,燕加冠之前的梦想,便是能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草席。”

梁祯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他知道这是张燕在跟自己敞开心扉,若是他们两人今晚能聊到一块去,那张燕本人,以及他麾下的一万多黑山军精锐,便能为自己所用了。

“燕本以为,可以像大人一样,在衙门里谋个职,但一问方知,要想在衙门中任职,家中至少,得有两百亩田地,还得有三老、里正的担保。”

在古代,能够旱涝保收的行业,只有一种,那就是吃皇粮。然而单是家产这一条,张燕便被死死地拒之门外了。且由于张燕家的田地都已经被叔伯们给吃了绝户,因此无依无靠的张燕,除了整日跟真定城中的游侠们厮混外,就只能靠着给人写写字来换口饭吃。

就这样,一直在饥饿中挣扎求活的张燕,迎来了自己的加冠之年。而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大贤良师张角,来到了他的家乡。

张角是个揣摩人心的大师,他对一字不通的白丁,说的是在他的世界中,每个人都能得到足够的田地、耕牛、农具,不仅能养家活口,还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而对张燕这种能识文断字的人,他说的则是阶 级的跃升。

为什么你们会感到迷茫,为什么你们会感觉看不见路在何方?张角先是用这两句话,直击张燕的心灵,并留了两刻钟的时间,让张燕去思考,然后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因为世家豪门,垄断了所有的出路,乃至于寒微之人,只能饿死于郊野。

梁祯知道,张角这话说的一点也不错。因为张角本人在起兵前,只是一个不举的秀才。按照当时的标准来看,他无疑是一个失败者。然而,就是这个失败者,却能凭空制造出一个信徒多达百万,遍布天下一十三州的太平道,并差一点就能攻陷雒阳。试问,能有如此成就的,这世间又有几人?

那么为什么如此优秀的人才,最初却没能为官府所用呢?答案就是——世家大族已经垄断了所有的出路。

张燕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因此他心中格外明白,自己能有今天是多么的不容易,因此他选择在梁祯准备跟袁绍决战的时机,交出兵权,以换取汉庭对自己家族富贵的承诺。

“那你的兄弟们呢?他们追随你多年,这事,他们就一点意见都没有吗?”梁祯想到了张燕的部将张白骑、孙轻、王当、左校等人,这些人都是草莽出身,且以勇健而闻名,张燕愿意放弃军队以换取朝廷对子孙的荫萌,但他麾下的众将校呢?他们难道就真的甘心从此作为他人的鹰犬,在东征西讨中蹉跎一生?

“兄弟们起事前,都是潦倒之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能有今天,他们都很知足了。”张燕叹道,“韩暹的下场,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将军就放心吧。”

梁祯答应了张燕的请求,并立刻修书一封,发往晋阳,向汉帝言明厉害,让汉帝允诺张燕一家的富贵。但当信札交到信使手中的那一刻,梁祯的心却忽地一颤,人也立刻变得愁容满面起来。

梁祯正在黯然神伤,耳边,却忽地传来一声瓷器与桌案碰撞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柔情满满的嗓音:“将军,这是四郎让厨房给将军炖的汤。”

梁祯抬头一看,原来是三丫。三丫跟往常一样,一裘粉红色的襦裙,头发用粉红绸缎扎成两只角,不过跟当年相比,三丫皮肤更为白皙了,而且身板上该丰满的地方,也都变得丰硕起来,看着也更为可人。

“四郎现在何处?”梁祯眉毛一挑,“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将军的话,四郎是半个时辰前回来的,不过那时府中正好有客人,所以四郎就先回屋了。”

“谢谢。”梁祯将汤一饮而尽,“带我去四郎那吧。”

正月由于是春节所在,又是冬天农闲时节,官府中的事务,也相对轻松,因此黑齿影寒便借着这一机会,跑到魏郡下面各县区转了一圈,也由此错过了梁祯入城的时间。

两人自上次相别至今,已是一年有多,这不是两人头一次长时间分别,也不是分别时间最长的一次,但却是最令梁祯伤感的一次。

因为他惊讶地发现,黑齿影寒脑后,那本应是黑色的青丝,此刻竟也染上了霜华。霜华虽纯,只惜已近年关。

“盈……盈……”梁祯看了黑齿影寒老半天,才勉强从嘴中挤出两个字。

“怎么了?”黑齿影寒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梁祯。

梁祯连续张了五六次嘴,才终于将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你有白发了。”

黑齿影寒伸手一饶发鬓,嘴角一弯:“是吗?那我真的老了。”

“是我们都老了。”梁祯扑上前,一把抓起黑齿影寒的双手,“当年,我答应带你去扬州,但怎知,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却还在北州蹉跎。”

“在这也挺好。”黑齿影寒似乎很珍惜跟梁祯手握手的机会,因为她的手是越握越紧的,似乎生怕一松手,梁祯的手就会凭空消失一般,“扬州太热了。”

两人手牵着手,来到竹楼的窗户边,从这既可以抬头远眺蔚蓝的天空,也可以低头俯视喧嚣的邺城。

梁祯远眺着蔚蓝的天空,良久,才喃喃道:“适才,张燕派人送来信札。说他准备以交出黑山军为条件,换取朝廷许诺他的子孙能够沿袭他的爵位。”

“我也想放弃军队,如果朝廷能允诺,给你我一个新的身份,并让我们去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定居的话。”

黑齿影寒捂嘴一笑:“小时候,我也想过,两个人,两匹马,两把弓,在草原上肆意驰骋。”

“但这人,不能不吃饭啊。”黑齿影寒食指轻轻地点着竹楼的栏杆,叹道。

“哎,你觉得,我们之后,规儿能够坐稳这位置吗?”跟张燕一样,梁祯也是已为人父,故而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子女。

“如果我们现在就老了,那这军主,只能是梁琼。若是还有十年,则未可知也。”

梁祯听罢,不禁长叹一声:“十年,十年!”

其实,哪怕是在人均寿命低得吓人的古代,梁祯也不算老,因为在古代一半的人是活不过五岁的,因此除去这一半的人外,古人的人均寿命是能够达到五十有余的,若按照这个标准,梁祯现在,也还是壮年。

只是,十多年的戎马生涯,留给他的痕迹,实在是太深,太深了。现今他的身体上,已有多个地方隐隐作痛,而且精力,也大不如前了。换句话说,这些年的征战,令正值壮年的他,提前变得跟他最大的对手袁绍一样,垂垂老矣。

“我得尽早,跟袁绍决战。”梁祯回过身,急速在房中转了两圈,而且将楼板踏得“咚”“咚”作响,“不然,梁规跟益寿这俩兄弟,就有性命之虞了。”

“益寿是谁?”黑齿影寒心中不禁一咯噔。

“白儿给我生了个儿子。”梁祯压根就不知道盈儿跟董白之间的小九九,于是口无遮拦地道出了真相,而且他还脸含微笑地用手给盈儿比划着道,“还未满周岁,就这么大了。”

黑齿影寒别过脸去,看着窗外不再说话。她反常的举动,果然引起了梁祯的注意,后者立刻开口询问:“怎么了。盈儿?”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黑齿影寒叹道。

梁祯虽然不知道盈儿跟董白之间的事,但也听出了一些端倪,于是笑着宽慰道:“规儿是长兄,灵儿又是良家之女。这位置,早晚是他的。”

黑齿影寒依旧不说话,因为在她看来,梁祯这话说得毫无价值,因为哪怕贵为君王,他的一举一动也并不能随心所欲,因为每一位君王的背后,都必然站着一个或多个利益集团,君王的每一举动,也只有得到这些人中的大多数的支持,才能生效。

而根据赵忠年提供的线报,董白自打为梁祯产下一子后,便立刻与梁祯麾下的几位凉州籍重要人物产生了交集,可以预见地,若是梁益寿能平安地活到加冠,这些人,便会成为他的党羽,支持他与一切可能的竞争者争位。

真到了那时候,究竟由谁来继位,只怕也由不得梁祯来盖棺定论了。